第2章 不明前路
許無言倒頭便睡。
馬車內香煙袅袅,與暖爐的熱氣融為一體,溫熱香暖,甚是惬意。知言擡頭,便見何公子笑盈盈地向他望來,“在下何子非。”
知言有些戒備,亦學着他的樣子作揖道:“許知言。”
“你與許先生是……父子?”何子非看了一眼漸入夢境的許無言,又看看神色慌張的知言,墨眉微動。
知言搖搖頭,“是師徒。”想到許無言先前對他說,“若有一日回到京城,你我便再無半分師徒名分”,這雲裏霧裏的一番話令知言心情低落,一路上些難過地垂着眸。
何子非忽然意識到,想必少年的雙親早已過世,低聲道:“抱歉。”
“若是我們不随你走,會如何?”知言壓低了聲音,語氣中卻多了質疑。他猶記得坍塌的屋頂之上,隐約可見雪白的凹痕,恰是一個腳印。知言聽說過飛檐走壁這樣的輕功絕學,也自知有武功蓋世者能以掌碎石,摘葉傷人。
知言留心記下了何子非走過的印跡,長靴落在雪地上的紋路,恰好與屋頂的痕跡如出一轍。那麽何子非的目的,不就是要許先生露面麽?
他是壞人麽?那麽他先前卻為何對自己以禮相待?
“你在害怕?”何子非忽然笑道,擡手掀起厚重的轎簾。知言随着他的目光望去,但見無言書院火勢沖天,在獵獵北風中化作一團赤紅,發出綿長的嗚咽。
“你逼我們走便是,何以如此絕決!”知言雙手握拳,卻将隐隐的怒氣藏在袖袍中。
何子非搖頭,目光移至熟睡的許無言,“不是我做的。”
雖然先生從未說起,可知言很早就察覺到了書院的變化。從一年前開始,書院便莫名地丢失書籍器具,接着是先生的貼身衣物。本以為這是宵小有意所為,誰知半年前,竟有學生慘遭殺戮,橫屍荒野。先生再也坐不住了,遣散了所有學生,再不授課。
火光愈盛,驚動了周遭的百姓,有人大叫着“走水了”。零散的聲音卻被撲騰的大火吞噬。
知言看着,眼角忽然一濕,“那是我們的家,沒了,都燒沒了。”
“家……”何子非臉上的笑容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凝重而沉悶的表情,“我離開家時,也像你這般大,恰是十三歲的年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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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言愣了一瞬,認真道:“我已經十五歲了,比你大些。”
何子非抿唇輕笑,“十五歲?怎麽還這般愛哭?”
“我……”知言我了半天,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手中忽然多了幹淨的錦帕,他有些赧然地拭去淚痕,忽而笑了,“只要先生在,我在,四海皆可為家。”
孩子般地一哭一笑,卻逗樂了何子非。
嚴寒冬日,大雪紛飛,車轍自許昌一路而去,直上西京。帝都西京,原為前朝舊址,因其雍容大氣、繁華不衰。陳帝孔蕭定都于此,已有七年。
一路昏昏沉沉,直至繁華街市。許無言打着哈欠睜開了眼,手指向何子非道:“要帶我們去何處?”
“三殿下的府邸——亦或是在下的私宅。”何子非答。
“想必殿下的府邸更為安全。”許無言捏着幾縷稀疏地胡子,“我這徒兒,還請公子暫且收留幾日。”
“先生……”知言還想說些什麽,卻見許無言一瞪眼,吹胡子道:“這裏已是京城,你可還記着我的話?”
“嗯。”知言點頭,繼而沉默。
馬車漸行漸緩,終于在一處閣樓前停下。
嬌媚的聲音柔柔地響起,“今兒是吹的什麽風,把您給吹來了?”
何子非起身下車,眸光含笑,攬過女子的纖腰便走。
車夫趕着馬車自偏門而入,穩穩在院中停住。知言挑了窗簾,自縫隙中可見何子非與那女子相對而立。
他調笑道:“若不是有貴客造訪,怎敢叨擾了芸娘?”說罷掀開轎簾,向知言伸出手來。
知言不明所以,疑惑地望向先生,許無言并不說話,只對他點點頭。何子非的手指微曲,帶着邀請的意味,知言卻并不想觸碰那只手,兀自挪了挪身子、用力一躍,“撲通”一聲落在地上。
“喲,小公子是用臉落地的麽?”芸娘嬌笑着,胸口露出的大片雪白随之顫抖。
何子非低嘆一聲,雙手環住知言的腰身,用力一提便将他拎了起來,見他滿臉滿身的白雪,不由墨眸含笑。
“知言就拜托給芸娘了。”
芸娘妩媚一笑,“公子放心。”
馬車消失在來時的小門外,知言低下頭,心中感慨萬千。知言自幼被先生收養,十五年來未曾分開。如今二人分離,知言的一下子心裏空落落的,就像是幼年時養在家中的貓兒走丢了,雖然明知它在別處逍遙快活,心中卻仍然挂念。
芸娘捉住知言的手,笑道:“第一次來這種地方?”
這種地方?知言擡頭,但見高屋橫檐,張燈結彩,“水雲間”三個大字映入眼簾。
三三兩兩的女子着單衣、露藕臂,胸前的雪白晃得知言眼花,與這寒冬天氣格格不入。
此處竟是勾欄院?
芸娘牽着知言的手引他入內,惹得無數女子嬌笑打趣。知言一邊好奇、一邊有些赧然,見衆女子膚白如雪,妖嬈如蝶,竟然羞了個大紅臉。
“看什麽看,還不快讓開。”芸娘頗有些不耐煩,将知言引入東邊清淨的廂房,再無半點媚态。
“既然是貴客,我自當全心竭力的侍候。”芸娘清了清嗓子,“此舉雖然欠妥,但……也只有如此,委屈公子了。”
一襲寬大清透的裙從天而降,知言捧在懷裏,細細打量。抹胸長裙,分明是女子的衣衫,卻少了幾分端莊。
“我不能穿這個。”知言望向芸娘,神色尴尬。
“嗬,竟然入不了公子的眼呢!”芸娘輕笑一聲。
不待知言說話,她不知又從何處取來一件緋色的長袍,顏色明明豔如裙裾,卻是交頸直裾的男裝。
“好在我水雲間還有公子這等身量的小倌!”芸娘啧啧道,仿佛發現了十分有趣之事。
知言覺得好笑,小倌?書上說有達官貴人好男風,原來西京真有這等景致。
“這件……恐怕也不妥。”知言一想到芸娘要把這件衣裳套在他身上,下意識推脫道。
“妥、妥,只有如此,公子才能進得了世子府!”芸娘見他仍是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嘤咛一聲,“公子莫不是希望奴家替你更衣?”
知言眉眼一顫,連忙躲到屏風後面更衣。芸娘見狀以絲帕掩唇,心想這位知言公子真是個妙人兒,若是在水雲間做個小倌,定是財源廣進……
“呸呸呸,我這是不想活了!”一想到何子非馬上就要回來,她連忙定了心神,正欲推門而出,卻不知何子非已到。
見到芸娘,他的臉上多了笑容,“如何?”
“您自己看呀!”芸娘輕笑一聲,掩唇離去。
知言聽得腳步聲越來越近,不由自主地喚了兩聲“芸娘”。久久無人回應,他索性轉身出了屏風,險些與來人撞在一處。
那人笑吟吟地望着他的眉眼,伸出手指攬過垂在肩頭的烏發,輕聲道:“縱是女子亦不及知言半分。”
知言“噗嗤”一聲笑出聲來,學着芸娘的樣子以手掩唇,側着臉微微一笑:“公子說笑了。”
撫着烏發的手忽然一滞,轉而輕觸他白皙的面頰。何子非斂了笑容,忽然壓低了聲調,“你怎知我有此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