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速之客

“先生,先生!何公子又來啦!”腳步聲慌亂而急促。

少頃,書童模樣的少年于門外探出半個腦袋,笑嘻嘻地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大雪紛飛的數九寒天,他的氣息凝成一團煙霧,卻襯得唇紅齒白,像個姑娘似的。

被叫做先生的男子眸光一斂,用手中的書狠狠在大腿上拍了一記,低聲咒罵:“陰魂不散。”

書童皺眉,努了努嘴道:“我看那公子眉目清朗,是誠心來求學的……這已是半年來的第七回了,先生為何不肯見他?”

先生斜睨了他一眼,“知言,你可知京城的書院多如牛毛,他緣何偏偏跑到許昌,盯上咱們家?”

知言搖搖頭,“不知。”

先生面上不悅,捋了捋幾根稀疏的胡子,道:“想必是我的才華已然名動京城,得志朝堂指日可待。”話鋒一轉,先生的聲調驟然提高,“先生我卻也不是誰都能見的,他是否心誠,我倒要……試上一試。”

知言別過臉,輕輕笑了起來,“先生,怎會有你這樣的人——自賣自誇?”

“怎的這般話多,還不快去将他打發了!”先生面上有些讪讪地,低聲呵斥。

“哦。”知言便又一陣小跑出了院子,心下卻有些為難。那錦衣公子數次拜訪,先生皆避而不見,知言每每都要撒謊來騙他,而今早已絞盡腦汁,再也想不到什麽由頭了。

“我家先生造訪友人,或半月将回。”

“我家先生游歷西南,不知所蹤。”

“我家先生外出授學,未有歸期。”

“我家先生……”

……

每一次都是拙劣的謊話,虧得那位何公子從未拆穿過,還總是對他低首一拜,笑道:“謝過知言小兄弟,何某改日再來拜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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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公子風度翩翩,也不糾纏,每每以禮相待,反教知言覺得理虧。

大雪已紛紛揚揚下了三日,似是棉花一般的錦被,将院落中的樹木枝桠、亭臺樓閣覆蓋得嚴嚴實實。

此處名曰“無言書院”便是他從小生長的地方。

書院的先生叫許無言,是個淡泊名利的怪家夥。他的學生中,不敢說有賢人三千,三十卻是有的,不乏當朝聲名顯赫之輩、亦有地方大員、商賈貴胄。

知言擡頭望十餘年未修葺過的書院,想到秋雨時至,書院便四處漏水,此時大雪紛飛,該不會要坍塌了吧?

思慮至此,人已到了門口。輕輕将大門拉開一條縫,知言便伸了腦袋出去,見何公子着了靛藍色的錦袍,銀色暗紋飛舞其間。面容俊逸,身姿修長,好一派雍容貴公子之态。

再低頭瞅瞅自己,青灰色的粗布棉襖,包裹着看似有些瘦弱的身子,甚是平庸。

“知言小兄弟。”何公子見他,輕輕彎腰一禮。

“何,何公子。”每每見他行禮,知言心中便覺慌亂,仿佛那樣高潔的公子不該在他面前彎下腰身。

他這一禮一低頭,發梢與肩膀上皆是積雪。細細瞧來,面容似是被籠上了一層霧氣,眉目卻愈發清晰。他腳下的一雙長靴嵌入雪地之中,仿佛天地之間唯有他一人。

不遠處是他那華貴的馬車,馬夫遠遠望着,卻不敢近前,雖然冷的渾身發抖,卻只得在原地又蹦又跳,不時狠狠跺跺腳。

“我家先生……今日、今日……”知言望着何公子,不知他在雪地中站了多久,只見他眉眼清亮,含着與這冬日并不相稱的笑意,暖如冬陽般向他望來。

“先生今日在後院睡覺!”

何公子聽罷,眼中的笑意融化開來,“有勞知言小兄弟了。”

知言一時呆在原地,有幾片雪花被肆虐的狂風卷起,砸在他的臉上。這才想起自己方才說的話,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嘴巴子,他說先生在後院睡覺?而何公子根本就沒有要走的意思。

“我家先生嗜睡,常常兩三個時辰才會醒,不如……”知言心虛地瞧了他一眼。

“何某在此處等待便是。”說罷沖知言一笑。

完了,看來何公子今天不會走了!知言輕輕合上門,便又是一陣小跑。

何公子見大門緊閉,抿唇一笑,自言自語道:“許無言這老家夥,想凍死我不成?”

“阿嚏、阿嚏!”許無言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手中的茶盞一個沒端穩,濺出了幾滴熱水,眼看着直奔向他裸露在外的手背,疼得他“嗷嗷”直叫。

……

“先生。”知言有些擔憂,卻不敢上前。

知言沒能打發走何公子,被許無言罰在一旁抄書,一絲也不敢妄動。

“叫你打發他走,這下反倒堵在我門上。你說此情此景,先生我還如何出去喝酒?”許無言嘴裏咕咕囔囔,頗有些憤憤的。說着便挪上了軟榻,随手将一本書枕在腦下,倒頭便睡。

“知言。”許無言分明是背對着他,卻忽然說話了。

“先生?”知言答應了一聲,卻發現他無動靜,難不成是在說夢話?知言取了薄薄的毯子,欲給他蓋上,卻聽他的聲音清晰,帶着些不甘的情緒,“你想回京城麽?”

“回京城?”知言心中疑惑,他自幼在許昌長大,何來“回京城”一說。

“若有一日回到京城,你我便再無半分師徒名分。”

“先生?”知言疑惑地瞧着許無言,但見他雙目輕阖,當真是睡着的,“先生為何這樣說?”

不待許無言開口作答,忽聞周遭響起“吱呀”的怪聲,知言擡頭瞧去,卻見房梁上積攢了數十年的灰塵飄灑而下,房頂忽然露出一個縫隙來,天空晦暗,冷風襲來,教人心頭一涼。

“先生快走!”知言大叫一聲,扯着前一刻躺在軟卧榻上的許無言便跑。先生尚未來得及穿鞋,踉踉跄跄地被拽出了屋,而後聽得腦後一陣轟鳴,伴随着腳下的震顫,令人心驚膽戰。回頭再看,方才他睡過的那間屋子,赫然塌了。

許無言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忽而瘋了一般地沖向坍塌的廢墟中,心痛地大叫,“我的書,書啊!”

“先生!”知言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情緒,方才他還在想,若是這老房子在雪天塌了可如何是好,誰想果真就塌了,他真是烏鴉嘴……先生愛書至極,知言不知該如何安慰他,只得默默幫他翻找書籍。

愉悅的聲音自後方傳來,清凜明朗的男聲道:“許先生。”

許無言轉過身來,面上變化萬千,随即低聲咒罵:“陰魂不散。”

知言也尋着聲音望去,卻見那位何公子,不知何時立在院中,正負手望着他們二人,眉梢眼角,春風含笑。

“天公作美,許先生也該随我回京了吧……否則,恐怕連住的地方都沒了。”

許無言神情複雜地嘆了一口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罷了罷了。”

何公子拱手一禮,徐徐彎下腰身,冷風呼嘯而起,拂過他衣襟上明暗變幻的花紋。知言的目光随着他拂動的衣襟緩緩向上,停留在俊逸的面容之上,忽然看得癡了。

書上說龍章鳳姿,也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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