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期而遇
不知自何時起,何子非便應允知言伏在他名貴的黃花梨木書桌上臨帖。聽聞此案為陳帝禦賜,貴不可言,知言一邊認真臨帖,一邊又怕将這桌子弄髒了,每日小心翼翼,不敢馬虎。
何子非坐在他身側,時而以餘光監督他習字,時而裝模作樣的讀書,時而發出贊許之聲。
“知言的書法,又精進了。”
“世子過獎。”知言擡眸一笑,長睫微動,目明如星。
何子非笑意漸收,神色認真道:“有沒有人說過,知言形貌昳麗,嬌俏似女子?”
“世子是在罵我不像男人?”握筆的手忽然一頓,知言擡起頭來,一時間四目相對,知言目光如炬,竟看得何子非心虛。
“好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何子非笑得放肆,目光卻停于案上的字帖之上,“堂堂男兒何以如此?”
“世人皆知皇帝陛下尤喜簪花小楷,民間以此為美,廣為模仿。”知言解釋。
“陳帝何以獨喜簪花小楷?”何子非笑問:“據我所知,他本人卻長于行楷。”
“這?”知言歪着腦袋想了一會,“……我就不知道了。”
“聽聞陛下曾傾心于一女子,那女子正習得一手簪花小楷。為了将美人藏嬌于金屋,陛下不惜于是殺其夫屠其子……”
“區區小民怎能置喙皇家之事!”知言不知哪裏來的脾氣,只覺一股怒氣直沖丹田,轉念一想,卻道:“我忘了世子不是陳國人,想必對诋毀我國主之事感興趣得很。”
何子非也不生氣,搖搖頭道:“許無言號傾城先生,你卻不及他的萬一,着實可惜。”
“啪”的一聲,手中的紫毫忽然跌落,在宣紙上暈開一朵墨色的牡丹,上好的白玉紫毫,在桌上滾動了一會,“叮咛”一聲落于地上,斷裂成無數白玉碎片,金瑩透亮,惹人愛憐。知言的雙眼睜得溜圓,不可置信道:“你說什麽?”
知言小時候,聽說過傾城先生的傳聞,所謂“傾城”,并不是指那人有傾國傾城的美貌。而是指先朝太宰陳傾,有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之外之才,一人之力可傾一城之軍,衆皆駭然,謂之傾城。陳傾輔佐魏帝,直至其薨逝,而後辭官而去,不知所蹤。
如此說來,先生對先朝之事諱莫如深,每每提及必定大發雷霆……不對,知言自幼便與先生住在一起,已有十五個年頭,而這陳國建國不足十載,難道先生可一人分裂成兩個,分別行走于西京與許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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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是何子非說謊!
“許無言從未與你說過這些?”何子非步步緊逼。
知言一時語塞,朗聲道:“我怎知你不是诓我的?待先生在時再與你對質。”
“你家先生不會回來了。”何子非眸光似水,笑盈盈的道:“他将你送給我了。”
“我不相信!”知言着急起身,“砰”的一聲,膝蓋狠狠撞在黃花梨桌上。
“我本不想要你的,若不是看在他那一屋子的書的份上。”何子非說得雲淡風輕。
什麽?先生不僅把他送人了,還倒貼了一屋子的書,先生此生最愛便是讀書與睡覺,讓他贈書比割肉還難。
“我不信!!”知言索性胡攪蠻纏起來。
“不信大可去問他。”何子非瞟了他一眼。
“他在玉王府上,我如何見得着?”知言不服。
何子非眉梢一挑,“玉王對你頗有好感,不如……我把你送給他罷。”
“送給他?”知言怒極反笑,“憑什麽将我送來送去,你們真以為我是龍陽?”
“你我沐浴一處,還說不是?”
“你……”
春光乍暖,何子非躺在軟榻上,笑望着知言憤然離席的身影。許是日子過得太無聊,逗弄個小孩子也能開心成這樣。何子非一邊鄙夷自己的幼稚,一邊又覺得知言着實有趣,不由笑了起來。
知言只覺自打來京後諸事不順,加之好幾個月沒有許無言的消息,再聯想到許昌之時的種種,不由覺得脊背發涼。更可惡的是,他不慎摔壞了何子非的白玉紫毫,何子非一不做二不休,非要他賠一杆一模一樣的。那可是通體透亮的白玉,身無分文的知言如何賠償得起?
當日午後,知言第一次來到城東素有“文房四寶一條街”美譽的定遠街。
雖說每家店鋪都有是紫毫筆,可紫毫玉筆卻僅有“明玉軒”一家獨有。五十兩紋銀的天價,讓懷揣着一兩銀子的知言不得不知難而退,那僅有的一兩銀子,還是他向韓霖借來的高利貸。
來來回回挑選了許久,目光卻仍然停留在明玉軒的紫毫之上。筆杆剔透沁涼,筆端挺拔尖銳,絕對是一支好筆。知言心裏有些癢癢的,如此妙品,若是先生看到了,也必會十分喜歡。思前想後,他終于伸出手來,想要輕撫那支白玉紫毫。
“替我收起這支筆。”有人捷足先登,在知言眼皮子底下率先下手。
知言忽然回頭,與身側之人打了個照面。
與衆不同的栗色眸子裏多了驚訝,“是你!”
“玉王殿下……”知言大驚失色,慌忙收回了停在半空中的手。
“想必是本王……奪人所愛了?”孔軒自己打量着手中的紫毫玉筆。
知言搖搖頭,“不,不,我只是來看看。”
“來看看?”孔軒淡然一笑,卻見知言的一雙眼睛自始至終都未離開過自己手中之物,便大方道:“既然你喜歡,就讓給你罷。”
知言聞此,面上先是一喜,而後卻是一憂,低頭道:“謝殿下擡愛,可知言身份地位,配不上這白玉紫毫。”
孔軒似是看出了他的窘迫,擡眸微笑,“不如知言陪我我對弈一局,若是你勝,我便将此筆贈與你?”
下棋?知言倒是喜歡得很,不由點頭道:“好。”
待知言坐上馬車,方覺頭昏腦漲,心念他果真是昏了頭麽?怎會答應孔軒到玉王府邸與他對弈一局?可是這一去,是不是有機會見到先生了呢?
二人同乘一輛馬車,知言局促不安,不知該如何交談。孔軒上下打量這他,見他面上神情變幻莫測,時而眉頭緊鎖、時而笑逐顏開,不由笑出了聲,“我倒不知,子非府上有你這般的才俊。”
“我去年冬天才入府。”知言雖然頭腦混沌,反應卻還算機敏。
“年齡幾何?”孔軒問。
“剛滿十五歲。”知言對答如流。
“哦。”孔軒語氣松散,面上的表情帶着隐隐的失望。
知言猜不透孔軒的心思,只得沉默不語。孔軒再未問話,一雙栗色的眸子卻一刻也未離開過他。
待車夫發出低沉綿緩的口令,馬車漸行漸緩。知言伸手撩開轎簾,便被眼前府邸的氣勢所懾。朱門緊閉,以黃金雕花為飾,上書“玉王府”三個大字,可謂奢華至極。白色石磚為牆,綿延數裏,廣闊無垠,果真比何子非的周世子府氣派百倍!都說三皇子是陳帝的心頭肉,果然不假。而“玉王”二字,也當真配得上風雅的三皇子。
馬車自門前繞行,轉向府邸隐匿處的小門而入。知言一路上看得眼花缭亂,不由得張大了嘴,“玉王殿下的府邸果然氣派!”
孔軒低笑,“你喜歡便好。”
“可殿下不是說對弈一局麽?”不待知言反應過來,便被孔軒捏住了手腕,繞過層層門廊,來到偌大的書房中。
色彩絢麗的琉璃宮燈映得室內一片柔和,目之所及是滿室書卷,整齊羅列在古樸的樟木書架之上,知言不由看得呆了,此處竟可以匹敵先生的書庫!
“傾城先生,您也在此?”孔軒的聲音忽然升高,似是驚喜。
知言身子一僵,不由向那位傾城先生望去,卻見他獨立一隅,手捧一卷典籍。傾城先生目光閃爍,唇須微動,卻終是向孔軒抱拳道:“殿下,不知這位是……”
傾城先生,正是養育他多年的許無言。不知為何,知言頭痛欲裂,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只覺左耳處似乎有一陣巨響。
腦中“轟”的一聲,猶如高山崩塌,江流傾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