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悱不發

是夜,清風拂面,水波微瀾,知言臨案習字,聽得沉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在她身側停住。

“玉王派人送來的。”聲音冷漠而疏離。

知言擡頭,對上了韓霖冰一樣的眸子。她疑惑的接過他手中的錦盒,目光觸碰到的,恰是那日她選中的白玉紫毫。

“呀!”知言驚呼一聲,笑容自眼裏蕩漾開來,忍不住将紫毫捧在手裏細細打量。

“對啦!”知言自懷中掏出一兩銀子,又數了幾文錢,盡數塞進韓霖的手裏,“當日你借給我一兩銀子,喏,連本帶利!”

韓霖低頭,見一只纖細白淨的手,正貼在他的手掌之上。他是常年習武之人,掌心指腹已生出薄繭,偏與那滑膩溫熱的指尖相觸,一時竟緊張地滿手是汗。腦海中是滿是眼前之人與世子相擁一處,唇齒相交、耳鬓厮磨的情形,韓霖不由心生怒火,猛地一甩手,銀子與銅板“嘩啦啦”地落了一地,吓得知言連連後退。

“利息……少了麽?”知言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我補你便是,何必如此生氣?”

“誰稀罕你的錢!”韓霖怒氣更盛,拂袖便走。

知言愣了半晌,忽然笑道:“哈……韓霖莫不是将這一兩銀子送給我了!她歡快地撿起地上的銀子銅子,悉數塞進自己的荷包。

韓霖剛走,知言便翻箱倒櫃地尋找起來。她已翻遍了何子非的所有書卷,關于七年前的那次朝代更疊,書中僅寥寥幾筆。

“太子染天花惡疾,不幸夭折,年十三歲;魏帝傷心欲絕,日夜嘔血,薨,葬于安陵;魏皇後深明大義,讓玉玺于大将軍孔蕭。帝定都西京,國號陳。”

而魏後姓甚名誰,是死是活,無人知曉。何子非何以判定魏後已死?她又該如何打聽前朝之事?

關于傾城先生的描述,僅有一句,“陳傾,魏太宰。”

知言望着那柄白玉紫毫許久,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荷包,暗下決心。

次日,諸多王孫貴胄同在東宮讀書。太傅閉着眼睛搖頭晃腦,“民之饑,是以上食稅之多,是以饑;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

何子非自懷中掏出一張折疊整齊的信箋,輕喚了一聲,“玉瑤。”

Advertisement

坐在他前面的孔玉瑤欣喜地回過頭,“子非哥哥?”

“替我轉交玉王殿下,多謝!”說罷,露出個溫和的笑容。

孔玉瑤雙頰緋紅,“嗯”了一聲,接過他手中的箋,拉了拉孔軒的衣衫,“三哥”。

孔軒一面凝神靜聽,飛快地記下太傅的教誨,一面接過那封私信來瞧。工整秀麗的簪花小楷,隐約有幾分遒勁之勢,确是好字。

“今日卯時,定遠街天元棋社與君一弈,感君贈紫毫之誼。”落款:知言。

太子孔诏聽到不遠處的竊竊私語,微微側身,望向斜後方的玉王孔軒,但見原本在低頭讀書的他,不知為何,忽而喜上眉梢。

太傅誦讀了許久,直覺殿內吵鬧不已,不由捋了捋胡子,怒道:“誰在喧嘩!”

衆皆正襟危坐,唯有何子非伏案而憩,太傅高聲道:“周世子?禦周候!老夫方才所說,可有頓悟?”

何子非晃悠悠地站起身來,對着太傅一禮,“夫子,我方才睡意正濃,不知夫子所雲……”

太傅須發豎立,怒火中燒,卻強忍着怒意道:“看來老夫今日,要罰世子在此抄書了!”

抄書?

何子非大駭!太傅要罰他在東宮抄書,這可使不得,往日裏抄書的活都是知言替他做的,何子非最厭惡這些道貌岸然的狗屁文章,讓他抄書不如殺了他。

“夫子息怒,夫子息怒。”何子非清了清嗓子道:“恕學生才疏學淺,不得其要領,夫子方才所言,約莫是講為君之道;為人君者,苛捐雜稅,紙醉金迷,致使民生多艱,城邦不寧……”

孔玉瑤聽得仔細,不禁轉過臉去,但見何子非身形修長,容顏俊逸,将那一番話說得不緩不急,從容爾雅,仿佛他早已參透其中奧妙。他嘴角眉梢始終泛起的微笑,教孔玉瑤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來。

孔軒聽罷不由心中暗喜歡,好個何子非,一直以來裝聾作啞,假癡不癫。

孔诏則眉頭緊鎖,深邃的烏瞳中暗流湧動。

見解精準,一氣呵成!太傅聽罷,轉而撫須而笑,“甚好,甚好。”

太傅一席教誨之後,布置下今日的功課。

不待太傅走遠,孔軒便收拾好書卷,迅速離開東宮。孔玉瑤睜大眼睛疑惑道:“你到底對三哥說了什麽,竟讓他如此慌張。”

何子非勾唇一笑,“不過是受人所托。”

“子非哥哥?”孔玉瑤羞怯地搖了搖他的衣袖,“我思慮了幾日,我既容得了你納霜華為妾,若是你……你當真喜歡那書童,我也一樣不反對。”

何子非聞言,輕輕收回自己的衣袖,“你是陛下的掌上明珠,兩位殿下亦是你若珍寶,而我,終有一天要回周國。”

“我知道。”孔玉瑤目光灼灼,“你走到哪裏,我便随你到哪裏。”

“堂堂公主,怎能說出這些胡鬧的話來。”何子非笑道。

“我不是胡鬧,我可以求父皇賜婚啊!”孔玉瑤着急直跺腳,眼睛亮閃閃的,卻是溢出了淚花。

何子非低嘆一聲,輕擡左臂,手指剛要觸碰到孔玉瑤的面頰,卻又收了回去。

“世子殿下,太子邀您去宮中一敘。”東宮的小太監在不遠處喚了一聲,低眉順目,聲音尖細而綿長。

“抱歉。”何子非依然眉角春風含笑,那笑容既不是欣喜,也不是歉意,那是他作為周世子,對任何一個人,不論是君王、殿下,還是下人、婢子,都能露出的謙和笑容。

原來他待她,并沒有什麽不同。孔玉瑤望着何子非離去的背影,呆立在原地,忽然落下兩行清淚。

東宮大殿之中,太子酒宴款待,教何子非受寵若驚。

“世子請!”太子一改往日的傲慢态度,朗聲道:“方才課上,本宮對世子的精妙見解實在佩服。”

何子非搖搖頭,“不敢當,不敢當,不過是情急之下信口胡謅,誰料歪打正着,着實是運氣罷了。”

“世子過謙!”太子滿了一盞酒,舉杯道:“本宮嘗聞世子天資聰穎,彼時在周國之時,備受朝臣擁戴。”

何子非連連推辭,“太子過獎,子非自幼頑劣,實在是資質平平。”

二人你來我往,一杯杯烈酒下肚,恍然間都有些醉意。

太子仰首大笑,“所謂在其位,謀其政,若世子為一國太子,自然想天下之所想,憂天下之所憂慮。”

何子非連連搖頭,“想天下之所想,憂天下之所憂慮?子非從未考慮過這些,實在汗顏。”

說罷,何子非酒氣上湧,頭暈眼花,恹恹地伏在案上。

“周太子不日将入陳,世子莫不動心?”太子斜睨着眼睛,瞧着何子非一副昏昏沉沉的模樣,竟然已經醉得不省人事。

“本宮倒不介意助你一臂之力。”

一時間萬籁俱靜,唯有寂夜蟲鳴。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