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三日後,聖上下旨,玉王作為陳使前往墨華城迎接周太子。
孔軒正如他的封號,面如冠玉,人如美玉,寧靜祥和,謙謙君子。他本就有藏石賞玉的喜好,昨日與知言對弈之時,聽說墨華山的石料頗好,乃是墨硯的原料産地,心中向往。再次擡筆寫字,便又想起了知言,那個言笑晏晏的少年說,他生平喜好臨帖,若能看一眼墨硯死而無憾。
擡腕,揮筆,一氣呵成。孔軒将信箋封好,遞與下人到道:“送至周世子府知言公子。”
傾城先生在不遠處讀書,忽然道:“聽聞殿下将要出京?”
孔軒點頭,“先生有何見解?”
“北方天寒地凍,若是殿下疾行而去,恐傷筋動骨;若是緩緩而至,可保無虞。”傾城先生捏着一縷小胡子,高深莫測。
“謝先生提點。”孔軒微微低頭,算是回禮,“先生仍不願與我提及當年之事?”
傾城先生神色一黯,“當年之事足以教老夫身首異處。”
孔軒露出溫和的笑容,“本王自有方法保全先生。”
傾城先生點頭道:“老夫已經欠了殿下一條命,定當竭盡全力為殿下謀天子策。”
孔軒搖搖頭,“而今國泰民安,安平樂土,縱有傾城先生相助,我卻無心謀天子策。”
午時,知言接到玉王殿下的親筆函,高興地手舞足蹈,卻不料“嘩啦”一聲碰翻了案上的硯臺,灑了一身墨色,她驚慌失措地從椅子上跳起,便将剛剛落在身上的硯臺“砰”地摔在地上。
硯臺落地,崩裂開來。
何子非在近旁讀書,墨眸含笑,“墨硯千金難得,知言要如何補償我?”
知言懊惱地盯着衣衫上的一片烏黑,表情落寞如落水的小貓,五官湊在一處,難看極了。
何子非不由覺得天氣晴好,心情舒暢,“也罷,若你肯幫我一個忙……硯臺之事,我便不再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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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何子非面容俊逸,但知言總覺得他這一笑陰險至極,像是藏着不可告人的陰謀,無奈寄人籬下又被他抓了把柄,只得硬着頭皮道:“何事?”
“你來。”何子非笑着招招手。
知言不明所以,在他面前站定。
何子非忽然握住她的手腕,順勢一帶,知言便毫無征兆地落在他懷裏。
“你混賬!”知言大怒,伸手便要推他。
何子非以左臂将她圈在懷裏,右手食指的指尖輕觸她的唇瓣,柔軟細膩的觸感自指尖傳遍全身,惬意之中夾雜着淡淡的酥麻。
知言不知他此舉為何,一時呆呆望着他的笑容,忘記了咒罵。
“砰”的一聲,何子非便在她光潔的額頭上彈了一記,“癡了麽?”
“好痛!”知言捂着額頭,遠遠地逃開了。
韓霖自廊下走過,見知言坐在一面鏡子前發呆,那端莊的模樣勝似女子。鏡中顯現出她驚慌失措的一張臉來,她的所有目光,緊緊鎖在因緊張而微顫的雙唇之上,唇瓣之上是醉人的朱紅,豔麗明媚,嬌俏可人。
心中沒由來的一陣煩躁,韓霖索性別過臉去不再看她,行至書房,卻見何子非把玩着自己的手指,他的指端有一抹嫣紅,明亮不足,刺目有餘。韓霖後退幾步,隔着花窗遠遠道:“韓霖先行一步。”
屋內之人朗聲大笑,“為何不進來回話?”
仿佛自己的想法被徹底看穿,韓霖臉上一燒,連忙轉移了話題,“霜華夫人那邊……”
“她去往流雲觀祈福了。”何子非的聲音透露出前所未有的愉悅。
“如此甚好,世子靜待佳音即可。”說罷轉身便走。
知言只覺有人一陣風一樣跑開了,待她回過神來,卻見韓霖早已走遠。想到自己今日就要随孔軒出城,知言心中向往,于是将方才被輕薄之事抛到了腦後,歡歡喜喜地打點細軟,直至玉王府的馬車停在門外。
但凡帝王皇子出使,都要入宮祭宗廟,不過當今聖上乃是陳國開國皇帝,着實沒有什麽先祖皇帝可以祭拜,再加之陳帝已纏綿病榻數月,行不了這祭祖的禮,便由玉王殿下代勞。知言雖然覺得此舉有些可笑,礙于孔軒一本正經地沐浴熏香,入宮祭拜,她只有随他一道走這一遭了。
知言不過是小小随從,入不得內宮,只得在一處隐蔽的偏門等候。不知宮裏的祭祖大典如何氣勢恢宏,只聽得叮叮當當地編鐘擊鳴之聲,伴随着時緩時疾的鼓聲袅袅襲來。
天氣愈發熱了起來,知言索性尋了一處枝繁葉茂的草叢,仰面而睡。宮樂聽得久了,分不清節奏快慢,旋律起伏,“嗡嗡”之聲不絕于耳,着實教人心煩。
知言搖搖頭,懊惱地捂住耳朵,才發覺萬籁俱靜,早已聽不到樂聲,難道是她做夢了不成?
“你怎麽才來。”溫軟的女聲滿含期望,柔柔地飄進知言耳中。
知言一怔,眯着眼睛偷過密密麻麻的樹葉,約莫能看到外面的光景。不遠處有一男一女相擁一處,想必是私通的宮女與侍衛,尋了這個無人之處互訴衷腸。
“我日夜思念,總算能見你一面。”這男子雖是說着綿綿的清苦啊,聲音之中卻不乏威儀,他的聲音仿佛在哪裏聽過一般,教知言愈發好奇。
“你為何不去我殿裏請安?”女子的聲音似是怨恨,又似是撒嬌。
知言細細品來,吃了一驚,去殿裏請安?敢情這偷情的女子是宮裏的娘娘?誰有這麽大的膽子,敢給當今聖上頭上種草!
“老頭子日日召見,我确實脫不開身。”威儀的聲音中有一絲歉意。
“連理由都一模一樣,你們還真是一對父子!”那女子“哼”了一聲,居然哭了起來。
“鸾兒莫哭。”男子将那女子擁得更緊,不停地親吻她的面頰。
知言早已吓得癱軟在地上,那男子不是別人,正是硬闖周世子府,逼得她與何子非共浴的當朝太子孔诏,而這女子,想必是當朝皇帝的寵妃。雖說二人年紀相當,兩情相悅,但畢竟有違倫理綱常,實乃宮中大大的醜聞!
知言距離二人不遠,若是此時抽身離去,難免引得一片窸窣,暴露了身份,可若是不離去,眼前的光景實在羞人的很,真真是亂了倫理綱常!
那妃子哭得嬌媚無比,孔诏索性一用力,将她抵在樹上,含住她嫣紅的嘴唇。女子的哭聲頗有些凄涼,伴随着伸入她衣衫中的大手的撫摸,幻化成無數的碎片。
知言的臉早已燙得一塌糊塗,不由垂下雙眸,欲轉身離開。剛要動身,便被人伸手掩住了唇,身後那人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按着她的肩膀,想必是教她不要妄動。溫熱的春季,他的手寒冷如冰,教她沒由來地心悸。
那人的身上有一股異香,像是曾經聞過。知言估摸着,此時此刻能找到此處的唯有孔軒一人而已,便放下心來。知言不敢動,更不敢出聲,只能任由眼前的男女在此處肆意妄為。想到身後是溫文爾雅的孔軒,尴尬的情緒飛快生根發芽。
事畢,那二人又是一陣卿卿我我,才各自離去。捂着口鼻的手漸漸松開,知言終于松了一口氣,轉身道:“吓死我了。”
映入眼簾的是明黃的袍,以及一張近在咫尺的、中年男子的面容。知言忽然想到,這也許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陳國皇帝了,下一刻整個靜靜趴在地上,道:“請賜小人一死。”
陳帝孔蕭一襲龍袍,半跪于樹叢中,剛剛偷窺了一出香豔好戲。
“擡起頭來。”陳帝的聲音高高在上,教知言不由顫抖。
知言仰起臉,見他烏黑的長發中夾雜着幾縷花白,硬朗英俊的面部線條驟然收緊。
“你是何人?”陳帝聲音低緩,并不似先前那般生氣。
“小人是玉王殿下的随從,因身份低微,入不得內宮看不得祭典。”知言說罷便又伏在地上,發出悶悶的聲音,卻再不見陳帝回答。
許久,她試探性地擡起頭,卻見面前空空如也,仿佛除她之外,再無人至此。
作者有話要說: 自從淨網了,想來幾段香豔的鏡頭……只有白日做夢了。
☆、十一章 何以醉人
“為何如此心神不寧?”這一路上,孔軒只道知言局促不安,卻不知到底發生了何事。
“我……從未見到如此恢弘的殿宇,被皇家威儀所攝。”知言信口胡謅了一個理由。
孔軒微笑,“日後便習慣了。”
日後,日後還要進宮?陳帝豈不是要将她碎屍萬段?知言心情低落,道:“宮中可以有一位叫鸾妃的娘娘?”
“貴妃娘娘的名諱是沈鸾。”孔軒目光流轉,輕聲道:“你打貴妃的主意?”
“不是不是,我不喜歡女人。”知言忙于撇清他的誤會,卻不料玉王殿下的誤會更深。
他頗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你果真與子非……”
知言當日以男寵的身份入府,乃是人盡皆知的事實,此時她低頭不語,眉頭緊蹙,想到自己漂泊無依數十載,如今連最親近的先生都離她而去,不禁感傷道:“殿下一定要戳小人的痛處麽?”
孔軒見她蹙眉,聲音愈發溫和,道:“我并不會因此看輕了你。”
這話是什麽意思?知言擡頭看他,卻見他已靠在一旁閉目養神。原來在旁人眼中,她與何子非果真是一雙狗、男、男!
馬車行了五日,便抵達了墨華山,翻過這座山,墨華城便在眼前。當天晚上用過飯,知言回房休息,正拍着圓鼓鼓的肚子喃喃自語,就感受到寒氣自身後逼來。
她打了個寒噤,“誰?”
言畢忽然轉身,卻見那人冷眼冷眉,一身冰雪似的白色。
除了韓霖還能有誰?
“你來做什麽?”韓霖不是何子非的心腹愛将麽?竟舍得将他派來?
“你忘了一樣東西。”韓霖自袖中取出一方錦盒,隔空擲給她。
“這是何物?”知言好奇地打開錦盒,面上一紅。
韓霖僅是奉命行事,也不知那究竟是何物,不由瞧了錦盒一眼,面上寒霜更甚。
錦盒之中尚有一個小小的瓷瓶,順着知言的指尖望去,觸之明豔美麗,竟是女子梳妝用的口脂。
“世子可有帶話來?”知言将錦盒藏入袖中,正色道。
“阻止玉王進入墨華城。”
她就知道何子非心懷鬼胎。
“你是來幫我的?”知言的眼睛遽然發亮,韓霖武藝高強,如果能助她一臂之力,她便不需要用那樣見不得人的方法拖住孔軒。
“我還要趕路,告辭。”說罷躍窗而出,徒留知言愣在原地。
“好個韓霖,不講義氣!”知言憤憤不平,心中愈發煩躁。明天就要前往墨華城,那麽今晚,她要怎樣才能拖住孔軒?即便她能得逞,拖得住他一時,豈不是要害得玉王抗旨不尊麽?
知言懊惱地拍拍腦門,耳邊“篤篤”的敲門聲節奏分明。
“知言。”孔軒的聲音溫和動聽,教知言心頭沒由來地一顫,該來的終歸會來。
落日餘晖,天色漸晚,正是夜市熱鬧之時。墨華山谷因産硯而聞名于世,又處國之邊境,每日來買硯臺的人絡繹不絕,有尚文的陳國子民,也有來自周、黎各國的商人散客。
“竟是比西京更熱鬧!”知言快步向前,一雙眼左顧右盼,不時發出“啧啧”的贊嘆聲。
雖是身着粗布袍,手持紙扇,孔軒的氣度依然不減半分。生意人各個慧眼識人,争着給孔軒薦硯。
除了西京的古玩街,孔軒極少露面于市井。此時被人團團圍住,不由皺眉,這些生意人大都是谷中居民,以制硯為生,不免粗鄙,甚至有些采石工,渾身的泥土與汗臭,教孔軒心中不悅。
“殿下可是覺得此處不自在?”知言沒由來地問了一句。她看出他的局促,身為一國皇子,恐怕從未來過髒兮兮的采石場。
天色漸晚,孔軒的表情瞬息萬變,“不,我只是……”
“上有賦稅,下有一家老小,小民們的生活無不艱辛。”知言笑道,“能自食其力,豈不是比那些游手好閑的王公貴族……”
知言忽然心虛地瞧了孔軒一眼,“我不是說你!”
街市上燈火明暗,正如孔軒明暗閃爍的雙眸,他定定看着她,反而開懷大笑,“你說的對,枉我自诩飽讀詩書,實在慚愧。”
知言赧然,遂蹲在地上專心琢磨起硯臺來。孔軒低頭看她,她的側影像個纖弱的讀書人,将這樣的人留在身邊,到底是何子非眼光好,還是目光短淺。
孔軒便也學着她的樣子蹲下來把玩。墨硯果真名不虛傳,墨色濃郁,紋理流暢,觸之溫軟細膩,好似女子的素手。
這是街市上的一個小攤,攤主是一對爺孫,老人家已過古稀之年,精神尚佳,孫女兒不過十三四歲的模樣,生的水靈。
“哥哥,墨硯最好了,宮裏的大官們都用呢。買一個吧!”孫女兒能說會道,逗笑了知言。
“一兩銀子太貴,我看這墨錠光滑細潤,能否贈我兩個?”知言讨價還價。
孔軒向來一擲千金,從沒想過會有人因為一兩銀子斤斤計較,面上笑容緩緩。
“小公子說笑了。”老人家笑道:“小公子也是識貨之人,一兩銀子,連這硯臺都買不走。”
知言的眼睛在墨錠上飄來飄去,甚是不舍,她伸手去取,袖中之物便“骨碌碌”滾了出去。
小小的錦盒摔裂開來,露出圓圓的瓷瓶。
“哥哥還藏着女人用的東西?”小姑娘這下樂了,“咯咯”地笑出了聲。
知言羞了個大紅臉,正欲伸手去拾,卻又一只手在她之前,将瓷瓶撿了起來。
知言不敢看孔軒,他一定會嘲笑她。
“呀,好看,好看!”小姑娘高興起來。
只見孔軒輕輕打開小瓶,對着晦暗的燈光觀察那口脂。知言不由伸手搶過,低頭道:“見笑了。”
“好漂亮,好漂亮!”小姑娘笑個不停,“哥哥可以把……把那胭脂給我麽?”
“這丫頭不懂事,兩位見諒。”爺爺白了孫女兒一眼。
“既然喜歡,就送給你吧。”知言有種壞事敗露的羞恥感。
知言懷揣着一兩銀子買到的硯臺,頭也不回地走遠了。孔軒在她身側,卻也不說話。
“哥哥,哥哥!”明快的聲音由遠及近。
知言回頭,便見那少女歡快地向她跑來,“哥哥,我好看嗎?”
銀色的月光下,少女迫不及待地撅起嘴,那裏是她新塗的胭脂,唇角明豔動人,如桃花一般。
“好看。”知言忍俊不禁。
“哥哥,這個送給你。”少女将手中兩個墨錠放在知言掌心。
趁她低頭看那墨錠的時候,少女踮起腳尖,結結實實的貼住了知言的嘴唇。
“吧唧”一聲,帶着女子的嬌媚吟笑。
朗朗乾坤,她竟然被一個女孩兒給強吻了?知言一愣,卻被人攬住腰肢大力拉開。
少女便又歡快地跑開,“咯咯”的笑聲遠遠傳來。
“遲鈍!”身後那人怒極。
孔軒、孔軒生氣了,溫文爾雅的玉王竟然生氣了?
孔軒扳過她的身子,借着月光盯着她,她雙眸如星,閃爍着明麗的光華,她雙唇嫣紅,染上了胭脂的色彩。
知言望着那雙琥珀色的眸子,笑道:“下次我會留心的。”
“下次?”孔軒低笑。
“嗯?”知言看不懂他這一怒一笑,唇間卻忽然一熱,他的唇便覆上她的,來回摩擦、摸索,将她唇上的胭脂盡數吃下。
她心慌意亂,恨不得落荒而逃,何子非曾對她做過同樣的事情,他欺負她、戲弄她。可孔軒不一樣,他那樣溫柔、那樣小心,那樣教人悸動。
許久,孔軒的聲音輕輕在她耳畔響起,“香甜滑膩,死而無憾。”
說罷,整個人癱軟了一般,頹然倒地。
☆、十二章 何其相似
八百裏加急快報,玉王行至墨華山,突發惡疾,昏迷不醒。
玉王長病不起,太子孔诏即刻北上,與周太子會于墨華城。此時此刻,已在進京的路上。
孔軒一昏迷便是七日,待他悠悠轉醒,已經躺在西京的玉王府。
“殿下可算醒了。”傾城先生撫着胡須,“我即刻差人回禀宮中。”
許久,傾城先生去而又回,“殿下的契機抓的極好,教老夫佩服,只是這世上真有如此神奇的藥,能教人昏睡數日,狀如中毒?”
孔軒自是知道其中的緣由,他不是狀如中毒,是真的中毒。
孔軒自幼對女人的脂粉過敏,少時與宮女兒拉拉小手,肌膚便要起紅疹。大些時候,年長的宮女便要引導那陰陽相合之事,尚未經人事,他便因吃了胭脂中毒不醒。堂堂一國皇子竟親近不得女色,此中緣由,也不能向外人解釋。
“世間之大無奇不有。”孔軒輕描淡寫。
“究竟是何人所為?”傾城先生不解。
“何人?”孔軒閉上眼,長舒了一口氣,那一夜的情形依然歷歷在目,他明知不能為之,卻刻意為之,真是不要命了。現在想來,那入口的馨香,真是……甘之如饴。
知言歪着腦袋嘆氣,她終究用這樣下作的方式,将玉王阻隔在墨華城外。
何子非放下紫毫,把玩着知言帶回的墨硯,“墨硯的确不同凡響,我很中意。”
知言瞟了他一眼,不說話,像是和他有深仇大恨一般。
“你無須自責。”何子非道:“是玉王自己要吃那胭脂,幹你何事?”
提及此事,知言一張臉霎時通紅,他怎麽會知道,怎麽會?知言怒極,狠狠盯着門外的韓霖。
韓霖只覺身後殺氣驟至,回頭一瞧,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心虛地別開眼。
“若你不攔下他,玉王恐有性命之虞。”何子非敲了敲她的腦袋,“救他一命,他感激你還來不及。”
“何以見得?”知言好奇,卻參不透朝堂之事。
“太子早有除去玉王之心,本欲待玉王與周太子一會面,便下手除去二人,如此一來,不僅能穩固自己的地位,還能動搖了周國的根基。”何子非笑道。
若太子有難,回國繼位的便是何子非,可他并未這般去做,想必何子非擔心玉王是假的,保護周太子才是真。知言笑望着他,先生自幼教她,無情最是帝王家,手足相殘,父子屠戮,不想何子非,卻是如此重情義之人。
陳帝孔蕭纏綿病榻,玉王尚在休養,也只有太子能主持大局。聯想到祭祖那日窺破的醜事,知言心中疑惑,陳帝、太子、玉王,這三個人着實奇怪,可是究竟哪裏奇怪,她卻說不上來。
“憂思傷身,不想也罷。”何子非手指輕點她的額頭,“随我出去走走。”
何子非分明是賦閑的異國質子,可他像是策劃着隐藏着什麽驚天的大秘密,知言如是想。
“此去墨華谷,可有收獲?”何子非問。
“墨華老人早已仙逝,昔日的墨華谷,而今不過是以墨硯聞名的集市。”
“只有這些?”何子非挑眉。
孔軒昏迷的第二日,她又去了墨華谷,她不是玉王府人,自然也無人發現少了這麽個人。暗訪三日,當年之事略有眉目。
知言又遇那夜在街邊賣胭脂的爺孫,那老者甚至有幸見過位驚才絕豔的年輕人,時隔二十餘載,依然記得他們各個人中龍鳳。
“彼時墨華老人有五個弟子,陳帝、先魏帝、魏皇後,還有傾城先生和……和周國暄貴妃。”知言小心地瞧了何子非一眼。
不僅如此,她還打聽到,周國暄皇妃,便是何子非的生母。而這位暄王妃已于數年前薨,失了母親庇佑的長皇子,由太子的生母,周後撫養長大,及至十三歲,何子非便以周國質子的身份來到西京。
何子非點頭,“五人已去三,魏皇後之死,當從這最後兩人入手。”
知言點頭,陳帝與傾城先生,她倒是都認得的。想到她離開之前的約定,知言試探道:“我如約阻止了玉王與周太子會面,世子準備好秘密與我交換了麽?”
何子非坦然道:“有一個秘密,對你來說不知是福是禍。”
“哦?”知言來了興致。
“先朝魏皇後,與你有七分相似。”何子非帶出懷中一幅老舊的畫卷,在她面前緩緩打開。畫上有一位優雅的女子臨案習字,甚是端莊美貌。知言自幼便男裝示人,自覺與這畫中女子相去甚遠。若說相似,倒是更像那位鸾貴妃娘娘。
“她怎就與我像了?”知言覺得好笑。
“若你肯換得女裝,容貌與她相差無幾。”何子非的聲音蠱惑。
知言露出懷疑的神色,“世子的每句話都有陰謀。”
何子非神秘道:“玉王還未康複,已經在向我要人了。”
“什麽?”知言好奇地睜大了眼。
“玉王說,他看上了我的書童。”何子非道。
“當然……有件事情,我一直沒有告訴你。”何子非像是忍住不笑,“玉王殿下自幼聞不得脂粉味,他府上的丫鬟皆是素面朝天。”
知言自然知曉,否則玉王怎會因為吃了她唇上的口脂便暈了過去。
“正因為如此,他從不親近女色,府上倒是有不少美貌的少年。”何子非皺了皺眉,似乎頗為煩惱,“我到底該不該把你送給他?”
“使不得!”知言慌忙上前扯住了何子非的衣袖。難怪玉王三番五次單獨邀她出行,她竟然也乖乖地着了道。孔軒可不是何子非,他已經徹徹底底将她當成了婉轉承歡的男寵,這一去還了得!
“你說我該如何回絕玉王?”何子非似笑非笑地問。
知言煩惱了半晌,終于決定自己出馬,揚揚灑灑地寫了一封書信給孔軒。信上說她年幼無知,沖撞了玉王,實乃罪該萬死。然而她“心有所屬”,甘願在“世子府”做一個小小書童,為“他”研磨潤筆。臨了,幹脆心一橫,将自己好不容易帶回的墨硯贈與玉王,感謝玉王當日的贈筆之恩。
何子非笑得前仰後合,“連當日的贈筆之恩都不放過,你真是絕情。”
玉王收到來信之時,仍在府上休養,他懶懶地攏着衣襟,将那少年的來信前前後後讀了三遍。知言寫得一手好字,教孔軒沒由來的喜歡。想必是他那日的行為太過突然,吓到了這個孩子,可若真如信上所說,她對何子非死心塌地,又怎會被他的吻吓得驚慌失措?對于男人的親吻,知言早該習以為常了,不是麽?
想到那一日,他輾轉啃咬知言的嘴唇,咽下了唇上的胭脂,那柔嫩滑膩的感覺,竟是生平從未有過的。若是能将她收回府中,養在榻上……孔軒長噓出一口氣,便覺胸中燃起些欲望來。這一動彈,便牽動了身旁熟睡的人兒,面色白淨的少年睜開眼道:“殿下?”
孔軒低下頭,親吻睡眼惺忪的少年,那少年口齒不清,短短地喘息了幾聲,便主動攀上了殿下的身子。
孔軒閉上眼,任由少年伏在他身上。可是剛一閉眼,腦海中便浮現出知言的一張臉來,那張臉,與記憶中的小小少年長得太像。
少年是東宮太子,容顏極盛,孔軒雖然比他年長,卻只能跪在地上仰望着他。
孔軒被伺候地舒爽不已,唇齒間溢出壓抑許久的幻想,他掙紮着喚了一聲“楊緒”,驀然睜開眼來。
若是楊緒尚在人間,已有二十歲的年紀,可知言卻只有十五歲。知言究竟是誰?為何有一張酷似先朝太子的容顏?難道說,知言便是上天派來補償他的麽?既然如此,他又怎能裝作視而不見?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突然把溫文爾雅的玉王寫崩了。
☆、十三章 何以立足
何子非一連三日沒有看到知言,心想她躲着孔軒就算了,怎麽連自己都不肯見。擡步來到後院,卻見此人正蹲在地上,兩手黑乎乎的,手裏還拿着一樣黑黢黢看不清形狀的物件,正在石板上打磨。
“世子?”知言随腳步聲回頭,眉目舒展,臉上卻有兩道墨色的痕跡,襯得一張臉愈發秀氣白淨。
“你在做什麽?”何子非伸手觸碰她的面頰,将那兩道黑色的印跡抹去。
知言也不羞惱,也不躲閃,仿佛他知道她不是男子,實乃稀松平常之事。
“我自墨華山帶回兩塊墨錠,本想磨平了棱角,送給玉王殿下做個人情。”知言懊惱道:“哪知……”
“嗯……這麽說來,那硯臺原是要贈給我的不成?”何子非挑眉笑道。
“事到如今,我只有将這墨錠磨好了贈與世子。”知言繼續手中的動作,黑色的十指上下翻飛。
“如此甚好。”何子非點頭,“能否在那墨錠上刻上我的名字?”
“就刻子非二字如何?”知言痛快答應。
“好。”何子非勾唇一笑,眸子裏滿是華彩。
言畢,見何子非卻并沒有離開的意思,知言狐疑道:“世子今日來找我,又有何事?”
“此乃我自己的府邸,知言反倒不歡迎我過來?”何子非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知言伸手撥過淩亂的鬓發,便又在臉上添了一道磨痕, “知言不敢,只是世子心機深重,每每都要與我交換條件。可現下,我實在拿不出什麽可交換的,卻不知世子又在打什麽主意?”
何子非嗤笑一聲,“既然如此,我便開門見山。下月禦試,你好生準備。”
“禦試?”知言微微一愣神,手中的墨錠便落在地上,摔碎了一角,“我并未參加過什麽考試……”
“我已替你報名。”何子非瞧着她睜得溜圓的眼睛,“許無言學富五車,你是他的學生,何不借此投石問路?”
陳國禦試,乃是陳帝親自殿試。諸位學子都是經過層層選拔考試,才能在禦前獲得一方站立之地。知言雖然喜歡讀書,卻并未想過有朝一日能參加禦試,畢竟在陳國,富人家的女兒可以讀書習字,卻從未有過入仕的先例。
“你自幼随他讀書,卻因是女子而沒有機會出仕,豈不可惜?”見她毫無反應,何子非循循善誘。
“欺君罔上,反倒會連累了先生。”知言默默垂下眼睑。她自幼喜歡讀書,卻礙于女子的身份,不能像諸多學子一樣考取功名。而今有一個機會擺在她面前,能與那些學子們同臺競技,到底要不要一試?
“你若不願意,一輩子在我府上做個研磨的書童也好。”何子非一動不動地盯着她。
一輩子?做個書童?難道讀書數十年,真的無用武之地?知言的睫毛輕輕顫抖,眸中滾動着不甘。
“好。”她微微張口,聲音輕柔而堅定。
韓霖雙手環抱在胸前,立在廊下。夜色漸深,晦月低沉,黯淡的夜色中,唯有書房燈火通明。從窗縫間露出的點點暖色瞧去,隐約可看到房中少年模樣之人,正伏在案上讀書。那些書卷滿滿地堆了一桌子,蓋過她的頭頂,僅露出她腦後的發髻。若是此時從正門而入,定然看不到案前還有一個人。
知言已在這裏坐了兩個時辰,若說這《四書》、《五經》她倒是讀過,而今只要溫習便好。可陳國禦試,不僅要考真刀實槍的學問,還要考策論或是當朝政試。說到底知言的确讀過不少書,可是論實踐經驗,便只有紙上談兵,再者許無言對政事諱莫如深,從不提及。
腦中昏昏沉沉,大大小小的文字如蒼蠅般揮之不去,知言猛然驚醒,竟已是天明,屋內紅燭燃盡,香薰袅袅。清晨霧重天寒,知言只覺手腳皆冰涼,一邊活動着僵硬的四肢,一邊洗漱。
輕輕推開房門,卻見何子非捧着厚厚的書卷而來。知言蹙眉道:“還有這樣多?”
“你本就不谙政事,這些經義策論,不可不讀。”案上擺滿了書籍,何子非尋不得空處,便将書卷堆在更高處。
知言的小臉皺成一團,嘆氣道:“昨天的還未讀完……”
何子非笑道:“若是你嫌棄這禦試難考,還有一個法子可登捷徑。”
知言兩眼放光,“什麽法子?”
“陛下抱恙久矣,由玉王殿下主管這一回的文試,你若願意,大可向玉王讨個人情。”何子非倒是的确提出了一條好建議。
自打知言聽說那玉王有分桃之癖後,恨不得退避三舍不再見他,怎麽可能親自找他讨個人情?可何子非說陛下抱恙久矣又是為何?她不禁猶豫道:“我曾在離京前見過皇帝陛下。”
“哦?”何子非墨眉輕挑,“竟有此事?”
知言草草地跳過了太子孔诏與鸾貴妃有違人倫之事,只說孔軒離京那日,在宮中誤打誤撞遇到了皇帝。他精神氣色俱佳,并不像是病了許久之人。
何子非面上疑惑漸深,“如此說來,倒是你沖撞了龍顏?”
知言點頭,“想來卻是如此。”
“陳帝暴虐,不殺你乃是萬幸!”何子非在她額上彈了一記,“若你入朝為官,不知還會有怎樣的驚濤駭浪!”
知言心虛道:“既然如此,我何必要入宮?”
何子非故作神秘,“聽聞七年前,陳帝定國之時,傾城先生從宮中帶走了一個孩子。”
話鋒一轉,何子非又道:“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