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大仙(一)
從長安街盡頭望下去,京城大道燈火如旌,十裏通明,如同一個繁華奢靡的金池。王公貴族,豪門權貴一擲千金,歌舞升平,徹夜歡鬧不休,宛如盛世景象。
外頭飄了薄薄的小雪,暖閣內卻如同春風熏醉。地上一層白霜時,有一位灰衣公子披着厚厚的狐裘從玉宇瓊樓出來,鑽進了早早等候在路邊的馬車裏。
他摘了那半塊面具,往旁邊小桌上一扔,坐下來仰頭灌了一壺酒,才呼出一口氣,道:“按你說的做了,後面可別給本王出岔子。”
“王爺放心。”馬車的角落有人聲微帶笑意,不急不緩回道。
正是下人說的那位白術白先生。
他似乎一直便等在馬車裏,完全不摻和先前玉宇瓊樓中的一片亂局。此刻也只是靠坐在車壁上,緩緩掀開簾子朝外面看了一眼。
雪花紛紛揚揚飄落了些進來,落在他臉上,竟不像是融化于體溫,更像是因為和蒼白的肌膚一個顏色所以混淆了。
賢王瞥了那位白先生一眼,心裏實在是不敢完全相信他打的包票。
照理說,他一點也不愛收什麽幕僚,他老覺着智謀方面有自己就夠了,剩下的人只要給他打雜和抱他大腿就可以了。完全不需要那些個傷春悲秋的迂腐呆子。至于一時腦熱收了這麽個弱不禁風的書生,還聽他的主意一直聽到了現在,他自己也沒想到。
大約是因為這個人實在是太能故弄玄虛了。
賢王殿下稀裏糊塗就覺得有門,等回過神來一琢磨,發現姓白的根本什麽道理也沒講明白。
丫就是個大忽悠。
賢王殿下憤憤地想,都這份上了也沒辦法半途而廢,不過要是失敗了,就先把姓白的拖出去大卸八塊。
姓白的大忽悠閑閑地把簾子撂下,完全像在自己家似的,廣袖長衣,披散的黑發從肩上一直垂落到膝頭,他不僅姓白,而且真的很白,十分有當小白臉的潛質。再加上神色總是一派悠哉淡然,不急不躁,活像個得道成仙的世外高人。
高人無視賢王殿下懷疑的目光,作為友善的應對,不知就從哪變出來一把匕首,拿在手裏用白絹細細地擦。
那匕首雕刻精致,刀尖映着暖光,卻依舊顯現出一種淩然冷意,像是怎麽也捂不暖,總覺不似凡鐵。把手上不知刻着什麽,線條多卻不雜亂,如同衆多雲紋環繞着什麽。賢王眯着眼睛仔細一看,越覺眼熟,忽然反應過來,這不是姓白的讓自己叫花含露畫在額上的嗎。
別說京中了,就是全國也沒有流行過那種式樣的圖案,他竟有一把相似的匕首。
那是有什麽特殊含義嗎。
“爺?”
随從垂手站在一旁,不解地看向走到一半忽然停下來的主子。
戴面具的青年本來負手走得好好的,忽然就回頭看了看玉宇瓊樓的門口,正好看見一位戴半塊面具的灰衣公子從樓中出來,鑽進一輛馬車裏。
他不動聲色地看了半晌,毫無裝飾的面具下目光深長。直到目送着那馬車緩緩離去,才搖搖頭,道:“沒什麽。”
若是荀未在此,只怕要大吃一驚,這人的聲音與他方才聽到的大不相同,甚至有種詭異的熟識感,正是那個他一聽全身上下便會條件反射進入戒備狀态的聲音。
那人在冬日夜晚的繁華京城街道負手緩慢而行,身後随從小心哈了一口氣,問道:“爺,真的不叫馬車來接?”
主人面不改色在人群中穿行:“不必,瞧瞧民間世俗人情,也是挺好。”
随從識趣地安靜下來,不再多話。
夜幕下的京城籠罩在雪夜的靜谧中,內裏卻暗潮洶湧,諸方勢力彙集此處,這如同薄霜一般浮于表面的平靜與繁華,很快就要被打破了。
直到在細小的飄雪中行出很遠,行人漸漸稀少,那人才摘下面具,緩緩吐出一口氣。
面前是偌大而空蕩的皇城門,在雪中更是平添蕭瑟之意。随從前去遞上令牌,左右守将見過後慌忙下跪:
“參見陛下。”
荀未在馬車內重新審視了一下自己的生涯。從天界貶到過凡間,經歷過改朝換代,官場中浮沉二十年,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不就是兜兜轉轉猜錯個人嗎,要冷靜。于是他道:“你你你……”
晏離給他一個白眼:“我我我,我什麽我。”
荀未算是明白了,這人一表明身份,立刻就把人界的那套酸腐規矩給忘了個幹淨,露出裏面那尖酸刻薄的本性來。
“那個幫手,真的是你?”
荀未其實這會兒還有點猶疑,天庭要派幫手的話,他倒覺得先前那個仙女姐姐的猜測不錯,就算是派個蘇妲己下來,也沒準能迷惑殷長煥一會兒,雖說他那人一看就跟聲色犬馬窮奢極欲這些方面離得很遙遠,但沒準越是看起來清心寡欲,越是容易沉迷。
結果現在兩個都是大老爺兒們,這有什麽用啊?
“什麽幫手?”晏離盯着他:“喂,你那是什麽表情?”
又不是?荀未腦子一懵,不顧後果脫口而出:“天庭派來的幫手啊。”
晏離眯着眼睛危險地看着他,荀未茫然地回視。
晏離:“天庭居然還給你叫幫手,怎麽,你自己完不成?”
荀未聽見這話一時既是松氣又是不解,他一開始還以為又猜錯,而且還一不留神把天庭這二字洩露了出去,正心下惴惴,聽得晏離話中意思也非凡人,這才松了一口氣,不解是,他竟然不是天庭派遣的幫手,那他是誰?
沒想到這問題他還沒問出口,那人卻先來诘問他。
“我問你,”晏離黑着臉湊近來,惡聲惡氣道:“以前的事你還記得多少?喂,你還知道我是誰嗎?”
荀未不自覺地向後靠在了車壁上:“這位朋友,你也知道我失去了記憶啊,我怎麽能知道你是誰——以前有什麽恩恩怨怨一筆勾銷行不行?”
晏離沒等聽完就狠狠給了他來了一記窩心肘,一面怒道:“勾你個頭!誰跟你是朋友?”
荀未完全反應不及,生生挨了這一下,本來就快貼壁上了,這麽一捶,後腦勺立刻跟堅硬如鐵的車壁來了個親密接觸。前後夾擊,荀太傅頓時體驗到了闊別已久的在雲中飛是什麽樣的感受。
他發現了,現在的情況已經完全反了過來,上車之前他是呼風喚雨的堂堂帝師,晏大人笑得再怎麽陰險也還得聽他的,上車之後他就是一個失去記憶弱如菜雞的小小散仙,晏大仙把他按在地上打都沒問題。
車夫聽見動靜,在外面詢問了一聲:“老爺,什麽響動?”
荀未捂着滿頭金星吃力維持形象:“無礙,趕你的車。”
馬車晃晃悠悠又開起來了。
晏離冷眼旁觀,忽然道:“你不還手?”
荀未瞥了他一眼,敢怒不敢言。還手,那不是找揍嗎?他是猜不到晏離什麽身份,反正只要是天庭來的,誰都比他厲害,在凡間他可以一手遮天,遇見了“同鄉人”,那就只能夾着尾巴做人了。
晏離這麽問也太奇怪了,還手他想都沒想過。況且平心而論打得……也沒有那麽重。
荀未正色道:“多大的人了,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多幼稚啊,我不跟你計較。”
晏離狐疑地看着他:“你是不敢吧?”
荀未咳了兩聲,眼神亂飄,心想,果然神仙沒有凡人那麽好糊弄啊!不是裝個高深就能解決的,真麻煩……
晏離不知道在想什麽,喃喃了一句:“你居然也會‘不敢’……天庭那幫混賬……”
荀未:“大仙,你說什麽呢?”
晏離:“叫誰呢,不要叫我大仙。”
荀未:“……”
那你想怎麽樣嘛……
晏離用嫌棄且挑剔的目光來回打量他:“你現在真是無趣得不行。”
荀未默默想道:“鏡仙說我現在也很有趣啊,你們能不能統一一下口徑……等等,兩個都不是什麽好形容吧……”
他還是沒有把腹诽說出來,眼看着就要到家了,正事還一點沒提。
荀未:“你能不能先告訴我你來做什麽?”
晏離一擡下巴,哼道:“天機不可洩露。”
荀未:“……”
這個人,之前那副笑眯眯好說話的樣子果然是假的,實在是太能裝了。為什麽光在他面前這樣,算是暴露本性嗎?
他調動起自己所有的教養,心平氣和道:“那不是不能洩露給凡人嗎,我也是神仙啊。”
晏離摸了摸下巴,桃花眼瞥了他一眼,眼尾處睫毛纖長微微上翹,目光劃來時莫名有種冷酷的味道。
他思索了一會兒,道:“我自然也有我的任務,總之不是專門被派來幫你的,但某種程度上,也的确于你有利。”
荀未:“究竟是什麽任務?”
晏離道:“我被命下界來助西北王取天下。”
荀未心底咯噔一下,無數念頭電光石火間閃過,他想,天下,誰的天下,當然是殷長煥的,原來他的亡國之君一劫,竟應在這裏。
個中種種他來不及細想,腦子忽然又起了另一個猜測。
“難道說,”荀未肅然道,“洩露邊境圖紙的,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