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玉宇瓊樓(五)

荀未很莫名其妙。

剛才都問過你是不是想要了,你說不要,這會兒又來生什麽氣?

他還沒把自己的手抽出來,那人卻先放了手。

荀未能察覺到,這是一個自制力絕頂的人。說話與動作都懂得斂藏特征與情緒,如果他願意,放到人群中就可以立刻被掩蓋。即便沒有面具,荀未也可能難以從他的神情上找出蛛絲馬跡。可是方才他竟然自己露出了端倪。

即使他很快又松了手,但這不是更說明先前那一下只是下意識的行為,尚未經過缜密的思考。對這種人來說,這種下意識就如同死穴一般,是暴露情緒的大忌。

荀未并無意于探尋他本來面目,這會兒也只當是花含露的又一個低調的追求者。倒是有些驚訝仙女姐姐原來這般受歡迎,難道仙人在凡人眼中有種莫名的吸引力?

他一面腹诽竟然要自己來幫她擋這些爛桃花,一面做出不解的樣子,對那人道:“何事?”

這是在給他一個解釋剛才行為的機會,荀未已經做好準備聽這個深藏不露的狐貍的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了。

誰知他沉默了一會,竟然直接問道:“方才太傅說是真心,此話當真?”

荀未不料他竟不顧左右而言他,而是這般直來直往,一時怔了一下。

果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麽,連這人都不能幸免。況且這話裏的意思,分明是擔心他是否會好好待那花含露,看不出來,還是個情聖。

面對真正的一見鐘情,荀未不由有點心虛,但他還是依靠自己千錘百煉的臉皮,自認為淡定且篤定道:“自然是真的。”

他還等這位情聖接着诘問,結果那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了句:“哦。”

荀未:“……”

跟想象中的不太一樣啊。按他看過的話本,這個時候不應該把面具一掀揪住他的領子說“我不管你是誰反正我看中的女人不會讓她受委屈!”之類的嗎。

很顯然對方完全不是他那一挂的,那人點完頭以後就淡定地退回後面,對荀未伸手示意你随意。

荀未恍恍惚惚地走到花含露面前,腹稿還沒打好,那女子就懶洋洋地撥了一下琴弦,道:“奴婢有幾句話想單獨問一下大人,不知可否?”

荀未心想,這是認出我來了嗎!

于是他道:“正好我也有幾句話想問你。”

花含露道:“那不如請大人移步雅閣簾後。”

荀未:“好。”

他跟着花含露走去,沈崇儀沒明白這是什麽情況,荀未便遙遙沖他打手勢,讓他在原地等一會,沈崇儀一臉懵懂地點頭,以他的推測能力,不好好說清楚的話估計以為荀未這就要和那女子房內雲`雨一番了。

門一關上,荀未就嘆了口氣,忍不住埋怨道:“我說大姐,你在這地方做什麽?這不是給我添麻煩嗎?”

花含露坐下來,慢慢悠悠地倒茶:“大人,奴婢生下來就在這種地方,不在這能在哪?”

“生下來?”荀未疑惑道,“難道你和殷長煥一樣?”若是和司法天神一樣重投人世,肉`體凡胎,就更不可能保留額上的仙籍了。

花含露瞥了他一眼,道:“大人,當今聖上的名諱可不能直呼吧。”

荀未耐心磨光,索性道:“別繞彎子了,你額上的印記是怎麽回事?”

花含露拿指尖摸了摸額頭,道:“原來大人喜歡的是這個,不過是奴婢閑來無事随手畫的罷了。”

荀未嚴肅道:“不可能,你給我說實話。”

仙籍印,你以為只是個紅點嗎,那麽複雜的圖案,怎麽是随手就能畫出個一樣的。

花含露道:“在那之前,不如輪到奴婢問一問大人。”

荀未:“講。”

她好整以暇地将茶杯推到荀未面前,像是遞出一份邀請:“當今聖上逼壓甚迫,大人可想過另謀生路?”

荀未拂袖站起:“你說什麽?”

花含露一改之前綿軟懶怠的模樣,第一次微笑了一下,那笑竟然也有些鋒芒的意味。

“奴婢現在可回答大人之前的問題了,讓我畫上這個圖案的,是賢王殿下。”

“也是賢王殿下命我在此處等候,問大人一句——”

“可敢反乎?”

荀未震驚地看着她,像是不可置信。無法理解的事太多,以至于一時間竟不知道思考哪件好。

賢王怎麽會知道仙籍的圖案,又怎會知道他今日來到此處?況且,賢王向來厭惡他,又怎會邀他一起共事?更重要的是,賢王竟然想謀反?

有一瞬間荀未覺得這是賢王殿下給他挖的坑,沒準還是和他皇兄合起來整他。但接着他似乎又想明白了。賢王謀反,并不是不可能。

在他還是五皇子殷長煊的時候,荀未就能感覺到他在暗暗與殷長煥較勁。他一直覺得即便這是孩童間常見的攀比,殷長煊也未免找錯了對象。少年時殷長煥收斂鋒芒,看起來普普通通,身世背景不如他,受重視也不如他,撐死了長得比他好看,何必找這麽個木頭樁子來給自己置氣。

等到後來塵埃落定,殷長煥登基,他才想明白,那不如說是幼虎遇到強敵的直覺。殷長煊看着接受了現實,一口氣跑到了南境去當個閑王爺。但他根本不是息事寧人的性子。殷長煥沒有趕盡殺絕,不代表賢王不追究。他這個人,從小什麽都是好的,什麽都能得到,心高氣傲,鋒芒畢露,打小就立的是當皇帝平定天下的大志,怎會甘心當個閑得冒泡的王爺。

何況,荀未想起自己橫插的那一腳,何況,因為個一手遮天的權臣而失敗,他肯定不會心服口服。

只是這麽想來,賢王竟選他做合作對象,難不成是朝中無人,走投無路了。

還有,那個仙籍印,到底是怎麽回事?

荀未滿臉亂糟糟地看向花含露,希望她能再多透露點信息,可歌女又恢複了漫不經心的神情,一言不發。

荀未忍不住問:“賢王難道只讓你帶這一句?覺得能說服我?”

花含露仰起臉沖他笑了一下:“殿下說了,大人聰明,個中厲害自己能想明白,自然不必多嘴。”

不,這根本不是聰明不聰明的問題……而是賢王不是想讓他消失嗎,遞個邀請過來算什麽事兒啊?難道說,在他心裏,殷長煥才是第一大讨厭的敵人,荀未排第二?

那真是好感動。

荀未道:“我想明白了以後呢?”

花含露:“來這裏告訴我,我自會告訴殿下。”

荀未:“等等,你不跟我走?”

花含露疑惑道:“奴婢跟您走幹嘛?”

荀未想,也是,既然她不是仙女姐姐,帶回去又有什麽用。只是那個仙籍印賢王怎麽會知道的,太糟心了。

他道:“你額上這個印記,賢王可有說何處看來的?”

荀未想,反正猜來猜去,賢王肯定不會是那個幫手。

花含露道:“這奴婢真不知。殿下給我一個圖案,讓我畫上,我便畫了。”

荀未頭疼道:“罷了,就先這樣吧,我考慮考慮。”他之所以不一口回絕,是還想借此事情查清仙籍印是怎麽回事。要說真要幫忙,估計是不會出力的。反正他每天給人大把大把的空頭許諾,也不差這一個。管他呢,反正賢王現在還在南境,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他臉色糟糕地從裏面出來,正揉着鼻梁,卻突然撞着了人。

荀未擡頭一看,是個穿着深灰色勁衣,蹬着黑靴,戴半副面具的年輕人,那人可沒有先前那面具那麽好心,還扶他一把,荀未只聽到那人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揚長而去,活脫脫一個沒教養的纨绔子弟。

什麽人哪。荀未只覺得更糟心了。

沈崇儀從他一出來便往這邊來了,見他臉色不好,不由擔憂問一句:“大人沒事吧?”他見此情狀,以為荀未是被意中人拒絕了,想安慰又怕戳中他傷疤,笨拙地拍拍對方的肩,憋了半天來了句特別老套的:“天涯何處無芳草……”

那面具跟在沈崇儀後不遠,倒是目光随着那撞了荀未的灰衣青年移動了一會,接着不動聲色地收回荀未身上。

荀未皺着眉:“算了,都別提了。沈大人,今日到此為止,回去罷。”

沈崇儀連連點頭:“好啊。”就算是自己沒叫姑娘,他在這脂粉堆裏待得也是渾身上下難受,早就巴不得回去了。

荀未向那面具道:“我們先回去了,再會。”

那人禮貌地對他們點點頭。

荀未和沈崇儀回三層雅閣把程奉和晏離揪出來,這兩個人既沒有姑娘作陪,也不喝酒,程奉又是個聊不起天的,除了沈崇儀,竟然還有人能泰然自若地跟他同處一室這麽久,晏離自娛自樂的本事真叫人刮目相看。

他随口問了一下荀未的去向,沈崇儀生怕他遭受二次打擊,連忙替他圓過去,說只是頭暈找了地歇歇罷了。把那爛桃花還有疑似被殘忍拒絕的事情完全封了底。

荀未一面哭笑不得,一面還挺感動。所以現在大家平等,沈大人你又有嫌疑了。

他們在門口作別,沈崇儀和程奉同乘一輛馬車來,這會也一起走了。剩下晏離跟荀未家方向一樣,泰然自若地蹭他的馬車。

荀未簡直對他的厚臉皮毫無辦法,吩咐了車夫地址,就和晏離一起爬上了馬車。

這車雖還沒有僭越規制,但裏頭也算簡約舒适了,大冬天的,還是暖和得像在室內。即便是兩人也不覺逼仄。正好容荀未與對面那笑眯眯的家夥拉開距離。

他這一天大起大落,已經累得不想說話,晏離卻毫不懂察言觀色一般,孜孜不倦地騷擾他,天南地北地瞎侃,荀未敷衍地挑着回答。

如此幾個來回他似乎終于意識到太傅大人心情惡劣,于是識趣地停下來,兩人在詭異的沉默中坐了一會,晏離忽然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大人可想過哪日衣錦還鄉?既然你我同鄉,不如一起?”

荀未心底冷笑,還鄉,我家鄉在天上,你跟我一起去麽?想升天還不容易,待會經過七孔橋時打開窗子把你推下去就行了。

心裏這麽想想,嘴上還是好好回答道:“京城事多,只怕沒有時間,何況我家鄉并無親友健在,回去也沒什麽意思。”

晏離卻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恐怕不是都不健在,而是大人都已忘了吧。”

荀未聽出他有弦外之音,不由轉頭去看他:“你說什麽?”

那人在車廂內微笑起來,窗外的光在他臉上一閃而過,像是水波流轉,從額頭劃到下颌,那張俊美的容顏,竟隐隐有種光芒籠罩之感。荀未心念閃動間猛地劃過一些片段,不由訝異脫口:“你?!”

晏離一雙桃花眼笑彎來,眼神裏卻毫無笑意:

“大人真是貴人多忘事,我不是早說過了,是你同鄉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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