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宮宴(三)
那很像有一年,荀未還在教他和殷長煊的時候,那人自己在樹下躺椅上,臉上蓋本書睡着了,大約是春末的事,花期已将要結束,晃晃悠悠飄落下來掉了他一身。
殷長煥手裏卷本書打他身邊走了好幾個來回,靠近時就聞到那種淺淡的香氣沾染在月白廣袖上,像是從來就有的,素淡的味道。
殷長煊在遠處書房裏頭昏腦漲地大聲念詩經,聲音傳到這來時已經十分模糊,但是在風吹花落的窸窸窣窣間,一字一句他又聽得十分清楚。
這情景給他一種莫名的熟識感,風,飄落的花瓣和樹下睡着的人。
——關關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求之不得……
有那麽一會少年殷長煥似乎在出神,接着他就發現他是在看着荀未出神。
那人書頁下只露出了白`皙的耳朵,耳垂上似乎有顆非常細小的紅痣。烏發鋪瀉在椅背上,在風裏微微拂動。寬大的袖服垂下,纖長的手指随意地搭在扶手上。
那個年紀他比殷長煊要大一點,知道教他們的是朝堂裏一手遮天的權臣,可他盯着人瞅了半天,最終得出評價:這不過是個文質彬彬的書生,有點風雅,有點懶怠,不那麽迂腐。他不像權利熏心之輩,卻恰恰相反,像個閑情逸致的隐士。
那天殷長煊在書房裏念了多少次書,殷長煥就在樹下來回晃了多少圈。最後荀未迷迷糊糊地醒過來,書啪地從臉上掉下去,第一眼看見的就是手裏拿卷書坐他對面閑閑喝茶的殷長煥。
“殿下?……”他聲音睡久了有點微啞,眼尾帶點紅痕,衣衫和發絲都微有些淩亂。
殷長煥瞥了一眼忽然猛地轉過頭去望天,他少年老成地在心裏嘆氣,太難為人了,這怎麽分析,都是些什麽情緒啊……
荀未:“???”
及至後來,他不是不知道他貪權逐利,積威甚重,也不是不知道他對他避如蛇蠍,畏如虎狼,奈何不到最後撕破顏面原形畢露,總不願死心。
而這一切,便在今夕了。
殷長煥低頭轉了轉指上的扳指,荀未看得出這是他思考的習慣。
他在想什麽?
天上沒有月光,遠處燈影幢幢,在他的鼻梁和睫毛下投下一片陰影,雪光映上去有些蒼白,連線條都變得冷峻起來。
赤紅的華服罩在身上,珠飾,玉帶,全是最奢華之物。不顯雍容華貴,反而平添一身肅殺之意。
“朕有一惑,”殷長煥忽然開口,“一直想請教先生。”
荀未微怔,他忽然發現一件事,似乎皇帝不論是少時還是成年,真的從來沒有向他問過問題。
“陛下請講,臣知無不言。”
殷長煥道:“朕想問,識人之術。”
識人?識誰?荀未滿頭問號,不知皇帝今天磕到了哪塊腦子,專門出來跟他一起吹冷風,還問些如此玄妙的問題。這是擡舉他浸淫官場多年,經驗豐富嗎?
不過要說起來,荀未能走到今天這地步,靠的當然不止是裝神弄鬼和掐指一算。權謀心機,一樣不缺,如果當初他的任務不是亡國而是興國,不是奸佞而是賢相,現在應該是個扮豬吃老虎的好手。
既然是問術,那便規規矩矩回他“術”。不過,在那之前,先問清楚——
“志變識勇性廉信,不知陛下想識的是哪方面?”
“全部。”
荀未愣了一下,“全部?”
他想了想道:“不如選一個最先的。”
殷長煥:“那就性。”
荀未心想,一來就選最難的那個,你好樣的,真能給我找事。他中規中矩答道:“不如醉酒以觀其性。”
殷長煥搖搖頭:“其人不勝酒力,朕恐他傷身。”
荀未堵沒了話,他心想,感情這還是有特定對象的?那還識什麽識,直接問不就是了,他不信皇帝那個眼光看不穿什麽人,莫說人了,妖魔鬼怪都得現行。
誰知殷長煥看起來真在認真思考這事,他凝視着亂雪堆道:“若有人既廉且貪,既惡且善,既隐逸卻圖利,既冷情卻心熱,又該如何識?”
荀未震驚了,你這不是識得挺清楚嗎?還想了解成什麽樣啊!給別人留一點隐私行嗎?
他也不敢透露太多情緒,只字斟句酌道:“不如臨之以突變,以觀其行事。至于這般矛盾……”他想了想,道:“或許有苦衷,要麽即是擅僞裝。”
殷長煥若有所思,似乎頗為贊同:“突變……先生說得有理。”
荀未聽得忽然瘆得慌,那語氣,好像果真準備了一個什麽驚喜的“突變”似的。
他越發覺得不宜和此人在此地久留。
荀未:“百官還在殿中等候,不如……”
“不知先生是否記得,”殷長煥卻開口打斷了他,“幼時朕被父皇責罰,就跪在那裏。”
他伸手指了一個方向,荀未不覺順勢看去,那邊雖比不上此處燈火通明,侍者匆忙,卻還在宮門口亮着燈,地上鋪的雪還是一整片,毫無人跡。他認出那是殷長煥幼時住的屋子。
而他說的那件事,荀未在腦袋裏搜刮了一會,才拼出個大概來。說來好笑,殷長煥小時候雖說各方面只求堪堪達到标準,從不搶風頭,卻也從來沒失過手,先帝幾乎沒有責罵過,唯有那一次理由實在是有些啼笑皆非。
荀未點點頭:“臣記得。”
殷長煥道:“跪到後來,下了大雨。”
荀未有些摸不準他說這個做什麽,只能先嗯一聲表示在聽。
“但父皇沒下旨,于是只能繼續跪。”他說到這裏,頓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要怎麽說下去。
荀未表情都準備好了,結果殷長煥突然自己停下來,差點沒把他憋出一口血。他不由在腦中勾勒了一下皇帝日後做父親時給皇子們講睡前故事的慘狀。
不就是他當時出手相助了嗎,有那麽難以啓齒?
荀未也是在他斟酌字句時想起來這事的。他那個時候本來是正事去的,結果一半時間撐着傘幫殷長煥擋雨,一半時間在皇帝面前求情。
不怪他多管閑事,實在是殷團子在雨裏面跪得端端正正的身影太惹人憐惜了。荀未一時心軟,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走過去的腳。
大約還是孩童的樣貌太具有蒙蔽性了,他總忘記此人前生或日後會有多大的殺傷力,一心只希望那雙沾滿水珠的羽睫下的眸子能別那麽黯淡。
他以為這事殷長煥早該忘了,沒想到他不僅記得,還在此刻重新提起。究竟想說什麽?
殷長煥:“是先生為我撐傘求情。”他沉吟道:“算來欠的恩情實在不止這些。”
荀未聽到前面的時候還是好好的,後面的恩情卻總聽出了些不同的意味。這是要算總賬了嗎?他做賊心虛地想。
他輕描淡寫道:“是臣本分。”
殷長煥似乎輕笑了一聲,沒有說話。荀未十分疑心他是不是聽錯了,皇帝這人,即便不是為了維持他的威嚴,平時也是不茍言笑的,突然這麽來一下,很容易讓人覺得他是在肚子裏面醞釀什麽壞水。
今天就不該來的,荀未沉痛地想道,這絕對是鴻門宴吧!待會用什麽姿勢跪地求饒好?
他決定再抗争一下:“陛下離席已久,臣看……不如回去吧。”
殷長煥嘴角的笑收得幹幹淨淨,他語氣平淡道:“朕看先生與沈愛卿在一起倒挺開心,輪到了朕,怎就這般避之不及?”
荀未聽得冷汗涔涔,都忘了反駁他跟沈崇儀在一起的時候,哪有“挺開心”的樣子,分明都是一視同仁的苦大仇深好嗎!他正苦思回應,皇帝還嫌不夠似的補了句:“是朕太過暴戾,還是先生瞞了朕什麽事?”
荀未一個頭兩個大,這兩個選項明明都是死路一條。說他兇,豈不是罵皇帝暴君,平心而論,除了在荀未這,估計滿朝文武沒有哪個會認同這件事。第二個選項更不能選了,那根本就是自己給了皇帝一個興師問罪的機會,到時候一條一條審起來,九個頭都不夠砍的。
我就根本不該出來,不對,一開始就不該來赴宴,再往前追溯一點,一開始就不該答應這不着調的任務,現在可好了,進退兩難。
荀未越發覺得皇帝今天鐵了心要跟他算總賬,只好退一步海闊天空,積極認錯,争取從輕發落。
他果斷地一撩衣擺,跪在冰冷的青磚上,沖那人合袖一禮,垂首道:“臣實非此意,如有沖撞,還望陛下贖罪。”
廊下雖然沒有堆雪,只是青磚滲了一夜寒氣,就算荀未不同于肉`體凡胎,也感覺有點吃不消,他算是知道當初殷長煥跪在宮門口淋半天雨是什麽感受了,只能寄希望與皇帝可別像他爹那樣冷酷無情。
殷長煥似乎是沒想到他認錯态度如此果斷積極,荀未看着他赤紅的下擺搖晃了一下,還以為是被吓退了一步,哪知道竟然是走上前來,荀未只感覺胳膊一緊,像是被那人直接拎着站起來了。
只是直起身來的時候不免又手忙腳亂磕到殷長煥懷裏,荀未總覺得連這硬邦邦的胸膛都有點熟悉,只是沒等想起來,忽然對上了那人的眼睛。
如果他有在掩藏情緒的話。肯定失敗了,因為荀未看得出來,很明顯,皇帝他,居然在生氣?
#志變識勇性廉信,出自諸葛亮觀人七法——問之以是非而觀其志,窮之以辭辯而觀其變,資之以計謀而觀其識,告之以禍難觀其勇,醉之以酒而觀其性,臨之以利而觀其廉,期之以事而觀其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