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宮宴(四)

荀未嗅到了危險的氣息,直覺告訴他,這下怕是不能善了了。只是跪也不準跪,那是要他怎樣?

袖子口上晶瑩瑩的,大約是沾了碎雪,他也不敢去撣,立馬站直了繼續維持垂首行禮的姿勢。視野範圍內只有皇帝身上那一片大紅的禮服。那人很久沒說話。

荀未猶豫着,開口道:“……陛下?”

殷長煥退後了一步,靠在回廊欄杆上,視線在遠處昏黃燈火停頓了一會兒,才慢慢落到他身上。雪光明滅,歡騰歌舞的聲音仿佛很遙遠,新年伊始,帝都萬戶籠罩在酣夢般的願景中,夜燈長明,歡笑相祝,全然不知皇宮中暗潮蟄伏,萬裏外邊境難寧。似乎天地間唯有此處靜谧,得聽得雪壓折枝幹的聲音。

“朕有時想,”殷長煥低聲開口,他的語氣明明平淡,卻似有寥落之感,“若非天下來之不易,或許偶爾,也會放縱自己昏庸一回。”

荀未不置可否,他想,就是所有人都允諾你一個昏庸的機會,你還能過了自己那一關不成?既然以法理說話,就不要總妄想追随本心之欲了。不對……他偷偷在心裏反駁了兩句,忽然反應過來,聽皇帝這意思,是想幹嘛?什麽叫放縱自己?

他呆愣了片刻,忽然福至心靈,這該不會是……準備開後宮了吧?

這有什麽好愁的,你是皇帝那是你的權力啊!要說凡人這一世有什麽好的話,不就是不必再清心寡欲,可以享受情潮愛欲了嗎,何況身為天子這方面完全不用愁嘛。

他覺得有必要向皇帝陛下表示一下他的支持。于是好言相勸:“七情六欲,聖人也難免,陛下又何必抑制本心……”

殷長煥道:“朕雖不是聖人,只怕需要顧慮之事比聖人還多。”

荀未心想也是,但是你到底顧慮什麽倒是說啊!

他問題尚未出口,忽然視角處瞥得一片巨大的光影綻放,随之而來的是長長的一聲尖哨聲,仿佛一剎那在天空劈開了驚雷,照亮的半個黑夜的天空都亮了。

荀未身子一抖,擡頭去看,那是開始放煙花了?可未免太亮了吧。

殷長煥皺眉望了一眼那方天空,方才那分明是邊境戰時所用傳遞消息的烽火哨,本不該在在宮中出現,何況那方向,遙遙直指溫泉行宮。

他一把抓住荀未胳膊把人往裏拽:“先進去。”

殿中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顯然方才那聲響動驚動了衆人,但最出乎意料的,卻不是這突如其來的烽火哨,而是大殿內正中那負手而立的人。

他若僅僅只是站在那裏,自然沒什麽令人驚訝的,主要是時機太好,正巧在那一聲響動之後,範兒又擺得太有找茬的氣質,他面向殷長煥空出的那把椅子,突兀地在暖光洋溢的大殿內杵成了一道陰影。

“賢王殿下,您這是……”

群臣面面相觑,都摸不清頭腦,荀未心裏卻咯噔一下,電光石火間閃過念頭,莫不是,賢王所說的謀反……竟然就準備在了今夜宮晏之中?

這孩子也太虎了吧!大過年的,敢不敢挑個更吉利的日子!

但不得不說,這卻是明智的選擇,這一日舉辦宮晏,又是新年,衆人都歸家的時節,禁軍自然忙碌松懈,松懈即有破綻,可是,即便如此,皇城守衛也斷不可能是那麽容易破的,若剛才的動靜果真是他在搗鬼,那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殷長煥不着痕跡地把荀未往後攔了一下,神色平靜地問道:“殷長煊,你這是何意?”

荀未聽得心裏一個哆嗦,一般皇帝叫人叫全名的時候,就必須高度警戒了,這是他多年來随機應變的經驗,雖然他沒被大庭廣衆下叫過“荀未”或是“荀子惑”什麽的,但他有一摞的前車之鑒可供參考。

顯然賢王一點也不吃這套,他一身華服,昂首直視,完全是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似乎篤定此局必贏不敗。這人一向是直腸子,嘚瑟了就痛快地嘚瑟個夠,之前為了壓時間一直裝兄友弟恭真是苦了他了……

荀未想到這裏又不禁擔心起殷長煥這一邊,皇帝什麽也不知道,賢王這回有備而來,不知禁軍可夠處理這亂子?他那支隊伍還得找個機會去下令調動起來。

他還沒思考完,就聽賢王轉過身來,道:“本王是何意,皇兄你還看不明白?”

殷長煥道:“烽火哨自溫泉行宮起,那裏已被你的人控制了?”

荀未聽罷心道不對啊,殷長煊入京,多少雙眼睛盯着,怎麽可能帶兵入皇宮,而且,還已經從溫泉行宮發來了報信。

這會也沒人給他解釋兩句,群臣間一片驚訝之聲,都是縱橫官場多年的,此刻已經知道賢王言下之意了,壞也壞在都是些書呆子,恐怕一起撲上去也打不過賢王一只胳膊,畢竟年少時狩獵,鬥武,五皇子一直獨占鳌頭,只不知道……荀未看了一眼一臉沉靜的皇帝,只不知道那時保留實力的四皇子殷長煥,究竟有幾分實力。

不過,就算打得過,也沒有叫皇帝萬金之軀親自上陣的道理,何況,聽賢王的意思,他手掌兵力,即便未将宮中全部控制,只怕也控制了有一半。

問題是,他究竟是怎麽做到的?

賢王笑了一聲,眼睛卻如虎狼般兇光畢現,“這還要多謝太傅大人的功勞。”

荀未愣住了,謝我什麽?

賢王目光在他臉上轉了一下,笑意更是燦爛:“若不是太傅相助,這皇城,又哪能如此輕易便破?”

荀未看着那笑驟然周身一冷,相助是什麽意思?當初頂多随口答應了一下,可不是還什麽都沒開始商量嗎?不要随便栽贓啊!

他看着前面那人赤紅華服的背影,一句“我沒有”幾乎要脫口而出,但他立即冷靜下來了,腦子稍微一轉就能知道其中利弊。

即便他申辯,皇帝也未必會信,不,應該說肯定不信。畢竟他一個奸臣,在旁人眼裏為了權勢,有什麽做不出來的?與意圖謀反的王爺裏應外合,豈不更解釋了今日種種?

況且,他還有一支兵力,若此時自己上去大大咧咧說是皇帝那一邊的,到時候跟着一起被摁在地上束手無策,那就真的全完了。

殷長煥一直沒有說話,似乎在等他言語,可惜荀未一閃念間做出選擇,抿着嘴,在皇帝身後一言不發。

大殿上寂靜下來,他知道群臣裏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在心裏痛罵他無恥之徒,只能慶幸沈崇儀不在這,否則以他性子,一定沖上來要荀未好好解釋,那場景,想想都頭痛得恨不得直接撞死。

殷長煥突然開口道:“果然是溫泉行宮……你在江南,水兵練得不錯。”

他這句話看似沒頭沒腦,荀未卻突然想起一事,登時解釋了前因後果。

當日皇帝親口告訴他,新建的行宮餘水引入護城河,也就是說,這裏竟然有一處水路可從城外直通到宮殿中,賢王在江南練兵,憑借水利優勢,要練出一小支精銳善潛水的兵力,根本不是難事。待到守衛薄弱的時機成熟,從城外偷偷潛入也不無可能。

但問題是,假設賢王一開始就不知道新建的宮殿有這麽個特點,這個計劃也就無從談起,而知道這事的人,荀未算作其中之一,難怪賢王一開始要裝模作樣地謝他,原來是謝這個。殷長煥腦子轉得比他快,方才已經想明白了前因後果,才會忽然就說到江南水兵的事。

那一小支兵力,估計只是打開了一個突破口,而賢王大部分兵力在城外等候,此刻才是真正的裏應外合,收入囊中。

荀未皺起眉,且不說賢王為何要特意抹他一身黑,就是這計劃,也不太可能是賢王想出來的,以他對賢王的了解,估計後者會更喜歡在江南把兵練好了,重新跟殷長煥打一場。

今日這事,明裏是時隔多年的皇位相争,暗裏恐怕還有別的勢力操縱。

他還沒想出個所以然,又聽賢王道:“本王陸兵練得更好,皇兄要不要看一看?”

殷長煥卻不回答,只眯起眼盯着他道:“我只問你一件事,今日此事,可與西北有關?”

此言一出,荀未恍然大悟,方才還在想是什麽勢力,皇帝一點撥他就想明白了——賢王找他相助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都不可能這麽有把握,難道說,居然到了勾結外族的地步?

殷長煥實則是在問賢王,前些日子邊境圖紙洩露事件,是否是他所為。

他也真是淡定,別人都逼到門口來了,坐下龍椅都要保不住了,他還能想些這個。

賢王皺眉道:“你什麽意思?西北待本王接手,自會去踏平,便用不着皇兄操心了。”

荀未心裏小小地無奈了一把,朝堂上人說話語下不說暗藏殺機,至少也有三分深意,就他看過的人來說,殷長煥尤甚,還要再加個那日碰到的面具人,言簡意赅,卻又沒有遺漏,唯一的問題是總要求別人把智力水平提升到同等水平才能溝通,否則就像賢王這樣,雞同鴨講。

不過至少從語氣中推斷,賢王竟然也不是那個埋伏下的奸細。那還有誰可以懷疑?

賢王似乎沒了耐心,他也不再學別人不懷好意的笑了,指着荀未,竟難得肅容道:“他當日選了你,今日為何就不能選我?若非如此,當日我怎會輸給你?皇兄……我還叫你一聲皇兄,今日就做個了斷吧。”

他話音方落,便聽殿外一陣山呼海喊,守宮門将士寡不敵衆,片刻就湧入一群兵甲之士,将殿內衆人團團包圍住。

賢王站在正中央道:“太傅大人,還是過來吧,免得待會誤傷了您。”

荀未:“……”怎麽回事,擔憂的眼神假到不忍直視啊殿下!

他沒心情再編排賢王,現在這個情況已經超出了預料,得趕緊像個解決辦法才行。他養的那隊人呢?關鍵時候不見蹤影,養兵千日,一時都沒用到啊!

荀未站在原地沒動,但也沒表态說是皇帝這一邊的,被包圍的群臣瞪完了賢王瞪荀未,他都不敢去看殷長煥的表情。

但那人似乎依舊很平靜,在新年伊始的時候突逢災變,被親人和重臣聯手背叛,都沒能打破他的平靜。全副武裝的士兵圍困下,也沒有絲毫的驚慌失措。

若是忠心耿耿的臣子,此刻怕是要拜服說一句:“這就是帝王威儀,九五之尊啊!”

但荀未忽然感到不對勁,他見過殷長煥的平靜,也見過他的失控,眼前這一種情況,不是他故作平靜,而是……真的運籌帷幄!

沒有人發出命令,兵士忽然齊齊跪下,鐵甲摩擦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似乎可以感到那些薄而堅硬的鐵片在雪夜沾染上的絲絲入骨寒氣,殿內衆人同時感到了一種震驚,并非為這浩大聲勢,而是話語的內容——

他們跪下齊道:“臣等救駕來遲,望陛下恕罪!”

只在瞬息間,局面就扭轉了。不,應該說,局,一直都沒有在賢王手上過。

他怔怔望着眼前的一切。等到回過神來時,賢王已被圍在中央,氣憤地破口大罵。群臣跪了一片,呼喊萬歲。他還愣怔地站在殷長煥背後。

有兩個兵士壓住他的肩膀,命他跪下。身上鐵甲一靠近就一陣寒氣襲來。

荀未感覺膝蓋驟然磕在琉璃磚堅硬的表面上,一陣裂痛,方知剛剛雪地上一跪那實在什麽都不算。

他身子歪斜了一下,很快被押着的兵士強行壓制。荀未擡頭看去,那人一身赤紅籠罩在暖黃的光暈中,卻是陣陣冷意。

帝王轉過身來,居高臨下地看着背叛他的臣子:“臨之以突變,觀其行事……”他眯起眼睛,低聲道,“看來……太傅所言,果然非虛。”

荀未怔忪間想道,沒猜錯,果真是算總賬的時候,到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