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宮宴(五)
這的确是一場鴻門宴,荀未想,不只是賢王,也是他的。
他不再擡頭盯着皇帝,反正再盯也沒什麽用,都已經塵埃落定了,虧他之前,那可是真擔心啊。
有口不能言,大概就是這個感覺。
賢王再怎麽能打,也是個養尊處優的貴族,哪能跟歷經沙場的兵士比,何況,人數上就已經差太多了。當下就被好幾個人按在地上,徹底不裝什麽智謀系了,開始生氣地大喊大叫起來。
荀未在一旁安安靜靜跪着,瞥了一眼,心想,我要是掙紮估計也是那個慫樣,還是算了吧。
“殷長煥!你說清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這邊被你安插了奸細?你敢不敢光明正大一點啊!”
荀未心想,不光明正大的是誰啊……
殷長煥緩緩踱回座首龍椅上,道:“自然是太傅的功勞。”
賢王愣了一下,看了一眼同樣跪在地上的荀未,神色迷茫了一瞬。
他又沒聽懂。
荀未卻想明白了,他就說皇帝哪兒那麽好心,專門給他修一個溫泉行宮,原來是從那時就開始試探了。倘若賢王不以溫泉行宮作為突破口,那荀未就洗清謀反的嫌疑,可現實是,荀未什麽都沒說,賢王竟然還是知道了這個方法。
眼下他百口莫辯,心中偏偏還有這般各種疑慮叢生。賢王自身都難保,還要來栽贓他做什麽?而殷長煥又是怎麽開始懷疑他和賢王聯手謀反的。
荀未垂眸看着冷冷反射光線的琉璃磚,一言不發。方才磕傷了膝蓋,現在兩邊的人看他端正跪着,雖已放了手,不再強壓,但這麽一直跪下去,估計也還是難熬。
他沒有任何理由抱怨。
皇帝很早以前就開始懷疑他也好,今天這一盆莫名其妙的污水也好,他都沒有辦法去争辯或者埋怨,實在要怪,只能怪當初違反天規的自己,就算他連自己錯在哪裏都忘了。
反正他就是個無惡不作的大奸臣,還有什麽好說的。
賢王迷茫完了,又發怒道:“我管他是誰,總之你勝之不武,有本事殺了我,不然本王遲早要讨回來!”
荀未心想,消停會吧您哪,他真的會殺你的,不開玩笑。
殷長煥這種人,能忍着把賢王這麽大的隐患留到現在,肯定不是因為什麽假兮兮的兄弟情,不過是為了不引起天下口舌是非罷了。但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賢王是自己主動謀反,先落了人口舌,既然如此,又怎會還留他一命,讓自己不安心。
荀未不禁有種兔死狐悲之感,他的情況分明和賢王是一樣的,估計砍完賢王就輪到他了。
殿中群臣的眼神也分明是在說懲惡除奸四個大字,當真是牆倒衆人推,沈崇儀不在,連個求情的都沒有,一個個巴不得他快點人頭落地。
賢王罵了殷長煥半天見人沒反應,又氣道:“白術你個混賬,本王信了你的邪!”
荀未聽得一愣,白術?這就是那個給他出馊主意害他走上不歸路的人?
聽起來也不像西北那邊民族的名字,到底是何方神聖?
殷長煥敲了敲桌子,道:“先讓賢王下去。”
荀未心頭一顫,默默想道,這是要先審我?可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啊!
賢王一走,殿內就安靜多了,周圍身着鐵甲的兵士退了一半出殿,剩下的都立在陰影裏,群臣沒敢回到位置上吃吃喝喝,竟然擺成了平時上朝的隊形。一時間殿內中央又空了下來,燈光如舊,若不是歌舞已止,食器翻覆,方才那一場突變,就像沒發生過一樣。
荀未不知道外面是什麽情況,但既然賢王被困在內,一直無人來救,怕是也早就在殷長煥掌握下了。
今天這事,有驚無險,亂臣和賊子一并除去,皇帝算是沒有後顧之憂了。
只是荀未卻開始憂心自己的未來。凡鐵不能傷他,可是也逃不出去,何況,這權勢說走就走,任務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就算能活着回去,大概只有去投畜生道這一條路了。
倒黴啊倒黴,他怎麽就這麽倒黴,當個神仙居然也能混到這個地步,還有誰能比他更慘的。
他正哀怨不已,忽然身後群臣中有人揚聲痛罵了一句:“貪得無厭,狼子野心!荀未,你這是咎由自取!”
這一聲好似湖心投了顆石子,一時間人人附和,有過節沒過節的,都碎語些奸佞誤國之類的話,群情激奮,嫉惡如仇。
荀未沒回頭,也沒擡頭,他此刻很想含淚望天,說一句遺言,原來我這麽敬業……自己都被自己感動了。
殷長煥打了個手勢,那些沸反盈天的聲音就突兀地停住了。他靠在椅背上,目光望向階下垂眸跪着的人,道:“衆愛卿有何谏言,此刻但說無妨。”
荀未不動如山地準備聽自己這些年的斑斑劣跡,他沒想到第一個出來的,居然是範遠那胖老頭。
“陛下,此人貪污受賄,依仗權勢,威脅微臣必須每月将戶部稅收上繳,臣懼其手段,不得不從,只得偷偷記錄在冊,屆時取來一看便知,還望陛下明察。”
荀未繼續忍着不回頭,這很明顯的惡人先告狀了,範遠那個奸詐的老不死,一看他要倒了,連忙先撇清關系,到時被查到頭上,裝模作樣說一句“臣為之所迫”,就算要問罪,也肯定比同流合污輕多了。
但是他不信殷長煥查不清楚,當下只能忍氣吞聲想道,範大人,幹得好,到時候我在牢房隔壁等你!
沒想到還不算完,他見殷長煥表情不置可否,像是演上了瘾,繼續聲淚控訴道:“何況,其人品行不端,常出入青樓與風塵女子厮混,見色起意,強搶歌女,斑斑劣行,何足道盡!”
估摸着,是範修回去告訴了他老爹當日在窯子裏闖大禍的事,範遠這幾日一定正在猶豫是趁機決裂,還是繼續抱大腿,結果,這落井下石的機會就來了。
荀未哼都懶得哼一聲,且不說他自己三妻四妾,方才那一番話,豈不是正暴露了自己也同在青樓嗎?不知道殷長煥聽得什麽表情。
範遠這般絮叨了半刻,皇帝反應卻寡淡,末了,只道一句:“好,朕知道了,”他轉向群臣,“還有嗎?”
有了第一個,就停不下來了,言官們彈劾了荀未多少次都被皇帝當做沒看見,這會兒皇帝總算決定清總賬了,豈能放過這樣的機會,一個個争相上書,口水沫子滿天飛,只恨沒像平時上朝一樣把牙笏帶來。
荀未在接下來的時間裏,從各種花式不重樣的謾罵中艱難拼湊出自己曾經幹過的“好事”。原來他不僅侵吞國庫,貪財好色,男女不忌,還收刮民脂民膏,仗勢欺人,目無王法,暗通妖術……
最後那個主要是因為江湖傳言,保持不老的種種血腥的方式,例如生食童男童女血肉啊,或者活獻祭設妖陣之類的,他不由贊嘆,各位大人們涉獵的話本也真夠多的。
他在中途稍微挪了一下膝蓋,避免一直壓着傷處,雖說這點淤青跟到時候滿門抄斬比起來實在算不了什麽,不過這會兒也夠磨人的,針紮似的隐隐作痛,又不能光明正大地站着,只好這麽隔一會挪一點,他面上還保持着端正肅然,估計不會有太多人注意到跪姿。
荀未為了轉移注意力,在心裏掰着指頭數了數,罪名挺全,就差一個陷害忠良了,可惜,朝堂上只有忠良撓他的份,他手都沒還過,這個恐怕是沒人擠兌了。
誰知,還真就有人能在這上面做文章。
下一個上奏的人,他幾乎沒印象,既不是經常臭罵他的那一類,也不是當時谄媚現在倒打一耙的一類,那就只可能是沉默寡言的中庸派了。
那人道:“禀陛下,多年前,欽天監李甫李大人因太傅一句話,罷了官職,回去後便自盡身亡了,李大人本是一心為朝廷,奈何惋惜殒命,還望陛下徹查當年之事,還他一個清白。”
荀未想起來他是誰了,正是他方才提起的李大人的徒弟,現在,似乎也在欽天監中擔任官職,他與這方面的官員一向井水不犯河水,難怪沒印象。可是當年那件事,他豈止是有印象,那可以說是他到凡間來這麽多年,最無可奈何,心理難安的一件事。
說起來,這件事與殷長煥剛才在廊下所說,在雨中長跪的陳年舊事,有莫大關系。
李甫這人,荀未後來總疑心他是因為太過洞察天機,才遭此劫難,然而不能否認,他的死雖不是自己一手造成,卻也脫不了幹系。
當年李甫任職欽天監,覺也不睡,夜裏觀天象,最後竟果真叫他看出了一絲玄機,他推算出,當時還是四皇子的殷長煥不僅生來克母,還會給本朝帶來無可挽回的巨大災難。
這話若是旁人聽去,簡直要笑掉大牙,殷長煥的生母是難産而死沒錯,可是他當時人微言輕,連能否在兄弟相殘中活到成年都不一定,怎麽給朝廷帶來災難?
荀未聽完卻是瞬間愣怔住了,一個區區凡人,竟然也有這樣強大的推演預知能力?只可惜,天機不可洩露,恐怕他遲早會禍患臨頭。
可李甫是個死腦筋,一知道就立馬把這事告訴了先帝,算是一下洩露了個底朝天。
先帝這人,從他把荀未這個半神棍提拔到這麽高的位置看就知道,最容易被說動的就是鬼神宿命說。更糟的是,恰好那天還是殷長煥母親的忌日,先帝正悵惘着呢,忽然有個人說你兒子克死了你老婆,接下來還要毀盡這天下基業,頓時大怒,殷長煥在邊上背書背得好好的,忽然就被攆到宮門外罰跪,一頭霧水,天又下了大雨,尚不知裏頭李甫還在勸先帝大義滅親,大局為重。
荀未這會就來得非常是時候,他經過宮門口,先是給殷長煥打了會傘,問了下情況,沒問出個所以然,便讓下人替他擋着,自己進了殿。
等到捋清前因後果的時候他面上雖然毫無表情,心裏卻已經震驚了,也不知是為李甫洞破天機的能力,還是先帝這般深明大義,他似乎一直都不是很喜歡殷長煥。
但無論如何,人他是一定要保的。只是他從未想過李甫居然呆到不聽谏言就自盡的地步。
也就是說,李甫李大人的死,正是因為他當年為了維護殷長煥,所間接造成的一樁無法挽回的殺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