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牢獄(一)
另一邊,荀未百無聊賴地盤坐在牢房正中央。
大概是死到臨頭了反而心中萬事皆空一派淡然,左不過是地府再走一趟,什麽晏離賢王皇帝沒露過面的幫手,一點也不想再管了。
可是他執意撒手坐觀,卻總有人硬要拉他入局。
荀未腰酸背痛地在角落的床上醒來,一睜眼就看見欄檻外站着的人。
就算在此時荀未的視野裏那人同整個世界一樣都是傾斜的,他也一眼就認出了那獨一無二的嫌棄的眼神。
他翻了個身面壁,懶洋洋道:“大仙啊,對不住,我盡力了,天下興亡什麽的,只能拜托你了。”
他這語氣完全暴露本性,極其欠揍,晏離居然沒跟他急,聽動靜似乎在外面踱了幾步,聽起來卻也不是焦躁,像是在思考些什麽。
“奉勸的話我早就說過了,”半晌,他緩緩開口,“你這種人,忘與不忘其實根本沒有差別,不論說什麽,從來不肯聽我的。”
荀未直覺他是在對另一個自己說話,那個當初犯下大錯,導致了這一切的荀未。他沒回話,豎着耳朵默默聽。
“這一次,還不是只有這樣的下場,”晏離出奇地平靜,“你說要逆天改命,連自己都忘記了,難道還有可能做到嗎?”
荀未心髒重重跳了一下,仿佛全身都震顫起來。逆天改命……他以前還說過這種要遭天譴的話?
他低聲道:“不敬蒼天,這就是我被貶下來的原因?”
晏離輕笑一聲,荀未幾乎可以想象到他那顆淚痣随這笑隐隐閃現的嘲弄。
“當初你下界來時,”他并未回答,反而發出一問,“鏡仙是怎麽說服你的?”
荀未縱然不滿他又轉移話題,卻只能被人牽着鼻子走,他坐起來,披散的長發流瀉下來:“他說即便我一時心慈手軟,也會派人……”
“不是這個,”晏離打斷,“我問你的是,這頂多是你和他的劫,卻要天下這麽多人陪着遭此一難,你就沒什麽想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荀未明白過來,原來他說的是這個。
最初他想過,亡國不是兒戲,只為一人之故,竟要布下一場如此宏大的局,輕易剝奪凡人性命,怎麽能是神仙所為。
鏡仙當日卻對他說,因果循環,報應不爽,若有人要歷經國破家亡之悲,颠沛流離之苦,那也是他命裏該來的。
說什麽,都抵不過命運二字。
這不是他從鏡仙所說中頓悟出來,而是在人間懵懵懂懂一路走來,見過諸多尋常生死別離,自己某一刻忽然萌生的想法。
“是你那時告訴我,你是來助西北王得天下的。我回去就想,難道不是本該如此?天下萬物有興有亡有生有滅,這才是天理倫常運作之道,即便是你我,也只能在這規則之下行事。”
“逆天改命一說,大概是年輕時候随口一說,除了狂傲,不見任何底氣,我失憶了都嫌丢臉,還是不要再提的好。”
晏離安靜地看着他,像是在第一次從頭審視,不如說,此前他即便知道他失去記憶,也還是把他當做從前那個人,只不過是更沒個正形又愛裝慫了點,可是這一刻晏離忽然醒悟,不止如此。
屬于從前的那部分,最重要的地方,似乎随着魂魄和記憶一起剝離了,剩下的這些,空有一模一樣的外殼,像個泥捏的塑像,內裏全是空的。
他退後了一步,第一次露出凝重的神情,一字一句像在确定什麽:“我真沒想到,會是你輸。”
荀未不知該有什麽反應,只好露出個苦笑,“哪來的什麽輸贏,我竟不知道?”
晏離從露面至今居然一次也沒有冷嘲熱諷,拳腳相加,當然,荀未頗為安心地想,也可能是因為他進不來。但是,那副平靜過了頭的神情,怎麽看都太過疏離,連之前人前故作和煦的笑臉都沒了,讓他一時很不習慣。
晏離轉過身去不看他,可能是在抑制揍人的欲`望。 “你的事自己想吧,我不打算插手了。”
但他頓了頓,又補充道,“這是最後一次。”
荀未隐隐升起一個猜想,什麽插手,插什麽手?他不會是要……
“我那時讓你恢複了記憶再告訴你我的來意,看來是沒有想起來的那一天了。”晏離低頭看着自己的掌心道,“可是現在告訴你也無妨,總歸不會再有下次了。”
“這裏即将血流成河,我是來帶你走的。”
“你來這裏做什麽?”賢王狐疑地盯着面前的人,他伸長脖子看了看外面,“殷長煥居然準人探視?我怎麽沒聽見動靜呢?”
白術散着黑發,一身白白淨淨清清爽爽地站在外面,像是從天而降,跟陰森的牢房格格不入。他籠着袖子笑呵呵地道:“我想陛下大約是不準的,只是奸詐書生自有奸詐的法子。”
賢王聽他這意思就是知道自己剛才罵他了,一點尴尬和內疚都沒有,十分坦然地看着他。
白術不計前嫌:“殿下要出去嗎,在下可以略盡綿薄之力。”
“等等,”賢王殿下豈是荀未那種能輕易被轉移話題的貨色,當下寧死不屈道:“我怎麽知道你是不是又坑我,之前的事不解釋清楚誰他娘的跟你出去!”
白術:“殿下尚未失敗,何出此言?”
賢王冷笑道:“本王都蹲牢裏來了,哪裏沒有失敗?”
白術道:“豈不聞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賢王怒道:“你以為架一次柴很容易嗎?青山再多有什麽用?”
白術:“豈不聞以退為進?”
賢王:“聞你格老子的,滾滾滾。”
他在江南幾年,除了練水兵,一口罵人方言也是爐火純青,正待往白術身上招呼,忽然看那奸詐書生擺了擺手,笑道:“行或不行,殿下不如出去了再評估,在下到時一定任您審問,只是待會有人來了,想走也走不了了。”
賢王冷眼看他。
白術:“何況小茴還未出手。”
賢王愣了一下,“他要出手也是殺荀未,與我奪位有何幹?而且荀未現在也在旮旯裏蹲着,你讓他去以身犯險做什麽?”
白術道:“那是他自己的路,殿下何須插手。”
“何況,”他微微一笑,意味不明,“殺太傅大人怎麽與皇帝無關了?”
殷長煥來時荀未送走晏離很久了,卻還在床上愣愣坐着,心裏頭翻來覆去想他說的那個計劃。
“萬無一失,”晏離道,“到時你跟我回西北去,跟新王打過招呼了,不會拿你怎麽樣的。若能幫他覆滅了殷長煥的朝廷,你也不算任務失敗,或許還有重列仙班的機會。”
荀未清楚晏離的意思,他這是從奸臣變成了叛賊。不管怎樣,總是對殷長煥有害無利的。
他猶豫很久,還要繼續下去嗎?
鎖鏈嘩啦啦響起的聲音打斷了思緒,接着,他聽見有人的腳步聲,輕微而緩慢,似乎在朝這裏走來。
是誰?晏離,還是沈崇儀,又或是要開始審問了?
他沒有想到,居然又看見了皇帝。
上一次見他還是一身莊重的大紅華服,這會節日過了,又換回慣常的玄黑便服。袖口金色絲龍紋在暗牢裏微微閃光。
他一時不知該如何行禮,自稱什麽呢?臣?哪還有資格。
這麽一猶豫,便錯失了先機,再行禮似乎又太生硬,再說他還沒有解決上面的問題……
殷長煥并沒有露出被冒犯的神色,負手站在外面,隔着重重欄檻看他。
大勢已去的一代權臣盤腿坐在簡陋的床上,腰背筆直,一身素樸的白色囚衣罩在略顯瘦削的身上,并無一朝落魄之感,反而像是褪去重重加身的榮譽權勢,顯現出自身原原本本的那一層讀書人淡然的氣質來。
烏發散下,披在衣上。黑白分明,殷長煥仿佛從未看過這人如此素淡的模樣。
即便是最初他還會偶爾穿穿簡單的青衫的時候,都不像現在這樣,那時他是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聖寵在握,再簡陋也有一股揮之不去的威壓和肅然,而今兩手空空,下陷牢獄之中,不過是個勢單力薄的階下囚。
皇帝也是在這時候,才忽然意識到,這個人,原來也是會老的。
他早已不再年輕。面容雖然不改,周身氣度卻邁過了那名為年少輕狂載酒買花的歲月,同樣的青衫,再穿出來也只是雨中平添蕭索。
“腿寒,可有再犯?”半晌,卻是先問出這一句。
荀未擡頭看他一眼,心裏嘆一口氣。折壽,太折壽了,早已經不用再裝作兄友弟恭,尊師重道,可皇帝還是這幅關愛老年人的感覺,這讓他一個罪大惡極之人怎麽受的住。
他搖了搖頭,想想還是道:“無礙,多謝陛下。”
光線從高高的窗外透進來,像是被整齊切割過,灑在他身上,逆光看來,輪廓都微微發亮。殷長煥總覺得自己無藥可救,只要在他身邊,就像被什麽攥住一般,掙也掙不脫,簡直是魔怔。
他常常感到年少時光拉長放緩,熟識如已這般度過很久了。只是不想,那些心境竟然能留存至今,時不時出現,被水浸過一般,遲緩卻幽深。
荀未就在這樣的光線裏垂眸,問了一句:“陛下,可否告知刑期何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