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牢獄(二)
殷長煥有時不由納悶,是他表現得還不夠明顯,還是說,他這個人本身看起來就十分兇神惡煞,總會給人造成一種濫殺無忌的感覺?
但他納悶也悶得十分隐晦,沒有一雙火眼金睛,基本看不出他心底偶爾蹦出來的只言片語。荀未只見他眯了一下眼睛,似乎垂着眼睛思考了一會,接着擡起眼來輕描淡寫道:“明日。”
荀未微微一愣,他沒想到會這麽快。不是說還要再審麽?殷長煥改變主意了?
……罷了,他轉念一想,早晚的事,争一時茍且又有什麽用?從他拒絕晏離相助那時起,便已經放棄了這個任務,此後兩國争鋒,誰輸誰贏,背後天意昭彰,翻雲弄雨,都與他沒有關系了。
褪去仙籍,堕入畜生道又如何,大不了從頭再來,忍過幾次天劫,也不比從前做神仙時差多少。荀未唯一希望,別當個雞鴨豬狗之流,直接被人果腹就好。
他聽聞自己的死期,依舊是一副平靜的模樣,殷長煥将他的反應盡收眼底,心裏不由浮現了一個疑問。
他是一心求死嗎?
明日之說自然是随口一說。但荀未一定會信以為真。可從剛才到現在,皇帝只看到一個窮途末路之人的生死無忌。連性命都可以置之度外,權力錢財,果真可以打動這個人?
荀未在他沉默的這段時間裏,有個念頭起了又落,強壓不下。好容易才鼓足勇氣,問道:“陛下,臣……府上作何處置?”
整個太傅府那麽多人,若是為他所牽累,這罪過可真是大了去了。畢竟亡國對他來說尚是個缥缈的泡沫,無論怎麽提醒自己都顯得太遙遠和朦胧,連警醒都透露着無力。而府上那些人卻不同,是活生生地,就擺在面前,一朝眼睜睜見他們通通人頭落地,血流成河,也實在太過殘忍。
殷長煥面不改色:“男子充軍,女子為奴。”
荀未想了想,覺得還行,幸好他沒有家眷,只是院子裏那些娈童若是充軍,那軍隊風景真是要靓麗不少……
他咳了咳,覺得還是得勸一下皇帝:“陛下,臣內院那些……咳,少年,手無縛雞之力,還是……另選去處吧。”
殷長煥被他一提醒,才想起另一件需要算賬的事。
他不答,只是又道:“太傅多年不娶,原來是愛好與衆不同。”
荀未:“……”
他決定在臨死前好好解釋一下這件事。
“陛下誤會了。”荀未嘆口氣,作遠目狀,語氣沉重道:“臣不娶,是因為年少時早已心有所屬,曾經滄海難為水,多年來,仍是念念不忘,是以無法再移情他人。”
他發覺自己真是越臨近死期越浪,頗有種破罐子破摔的沒臉沒皮感。眼角瞥到殷長煥可疑地沉默下來,睜眼說瞎話越發起勁。
“她是縣裏教書先生的女兒,我們少時私定終生,我曾許諾帶她周游四海,江湖浪跡,可惜……”他頓了一頓,繃着臉回憶了片刻話本裏的內容,才悲痛地繼續道:“她被逼嫁給縣裏權貴之子,苦苦抗争無果,被逼無奈,三尺白绫,了卻一生。”
“陛下,”他突兀笑了笑,看向皇帝的神色卻又有片刻悲哀:“您是天子,生來尊貴,高坐廟堂,何曾有過求而不得,得而複失之感,又怎會知道普通人,究竟有多渺小無力。”
他沒說錯,前世殷長煥執掌天規戒律,神的命運都在手中翻覆,今世他是人間帝王,一言便可改換天下。始終高高在上,哪知道他們這些一不留神就要淪為牲畜的小人物的艱辛。
如果是殷長煥以外的任何一個人聽到這段話,估計都會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原來這就是荀未最終成為一個追逐權力貪心不足的奸臣的隐秘的推手,年少時一場無疾而終的愛情,在無能為力的逼迫下,一步步走到如今,怎麽想都太合理了!
但殷長煥不是任何人。
皇帝認真地聽了他的故事,端詳了他恰到好處的眼含淚光後,一針見血道:“那女子自盡時,太傅又在何處?”
荀未回想話本,女主人公死的時候,男主人公……壓根不知道啊。
他沉着道:“我不知情。”
殷長煥又問:“她可曾請求過你二人私奔?”
荀未被自己的口水一嗆,猛地咳了起來。
不妙啊!皇帝怎麽回事,他也看過這本話本?
正想着,眼前一花,就見了那片玄黑靠近過來。
怎…怎麽還進來了?
“臣……無礙。”荀未連忙擺手道,“牢中髒污,陛下還是站在外面的好。”
殷長煥見他咳得斷斷續續,但好歹還是停下來了,于是收回了伸出去的手。
兩人對面無語片刻,還是荀未先開口,他放棄了話本,自己想了一個理由。
“家中尚有親眷在,怎能一走了之。”荀未無奈道。
“正如陛下您若是哪日心有所愛,卻身份有礙,不為太後和臣子接受,難道又能任意妄為?”
殷長煥定定看着他片刻,眸中幽幽變換,不知在想什麽,忽然勾起嘴角一笑,這破天荒地的,直叫荀未瞬間一呆。
“朕若心有所愛,不為世人所容,便把他囚于宮中,不準再惹出任何事,只為我一人所有。太傅覺得,這可算是任意妄為?”
荀未尚未從他那一笑中回過神來,他先是想,原來當年九天之上設宴,司法天神一眼虜獲花神芳心,惹得後者不得不歷經情劫輪回,這事原來不是道聽途說,毫無可能。又回過神來想,豈止任意妄為,簡直相當任意妄為,人又不是東西,說是你的就是你的嗎?
但他慫得很,尤其是現在和皇帝中間沒有任何相隔開的東西,十分沒有安全感,于是只好含糊道:“皇帝自己定奪罷,臣這把年紀,說些情情愛愛,實在是力不從心。”
說着,又忍不住絮絮咳了幾聲。
牢裏陰冷,就算采光不錯,到這裏也畢竟單薄,地裏日積月累寒氣甚重,荀未囚衣單薄,睡一晚只覺得整個身子都沉重了,骨頭咔咔作響。
他肩頭驀然一沉,大氅還帶着未盡的體溫披在身上,長長垂下的烏發被微微流動的空氣掀得晃了一晃,被一只手捉住,輕輕挽到他耳後。
荀未只覺得那指尖劃過肌膚,似有若無的觸感幾乎差點讓他驚得跳起來。
他愣怔了片刻,難得敏銳地捕捉到了一點什麽。只是沒等他想出來,皇帝又收回了手,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若無其事道:“明日刑期,太傅最後,可有什麽話想對朕說?”
荀未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那張臉。
從前他只在那上面看過一種表情,那便是沒有表情,沒有什麽能讓他産生絲毫動容。如今,雖不明顯,他也是會喜會怒,會哀會樂的,擁有七情六欲的活生生的凡人。縱然人世煩憂難免,苦痛深重,掙紮陷落,一日也沒有停止過。可是,這方是叫做活着罷。
也是另一種人生啊。皇帝這一劫,真的不算太糟。
荀未忽然笑了笑。
在卸下一身僞飾權勢後,就像重新第一次遇見那樣。只是在九重天雲煙缭繞的宮殿擦肩而過,那般随意的,一個溫和又緩慢的笑容。
卻是殷長煥第一次以“殷長煥”這個身份見到他毫無芥蒂的微微一笑。
他不由微怔。卻聽那人這般微笑道:
“我希望,陛下青史有載,千秋百代,萬世聖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