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因果(二)

殷長煥在料峭的春寒中登上城樓,向下望去。

大軍壓境。

一片黑沉沉的鐵騎,戰旗在風中獵獵作響,鐵面下是千篇一律不茍言笑的臉,和硬如鐵石的輪廓。将領策馬在前,揚手掀起頭盔,擡頭看了城樓一眼。那一瞬,兩方人主,隔着呼嘯的狂風和越來越急促的鼓聲,似乎短暫地觸碰到了對方的視線。

西北王,他不可能認出他。

邊城太遠,向來沒有面聖的機會。在旁人眼中,他不過是個京城來的養尊處優的白衣卿士,安坐城中出出主意就是,一用不着上戰場厮殺,二也不必在後勤上勞心勞力,壓根不懂打仗是個怎麽回事,可偏偏是皇帝派來的,身兼欽差與監察,不聽他的還不行。

已是攻城第六日,戰況與第一日毫無差別,雙方不進不退,似乎都在等對方先出手,敵方将領更是從未露過面。殷長煥不動聲色,下令守城不出,一連在城樓上等了四日。才終于等來了傳說中的西北王。

在城樓上遙遙望了一眼,看着是個有些懶散的年輕人,銀甲白衣,看不清面容,光看身形卻沒有那般肌肉虬結的異族模樣。每次悠悠地在陣前騎馬溜過一圈,就摘掉頭盔回去了。

雙方似乎都不急不躁,眼看明日一周之期便要結束,須得啓程回京。

殷長煥最後在城樓上看了一眼那個白衣躍馬的背影,轉身下城。

與此同時,西北王正掀起厚重的布簾,拎着頭盔晃晃悠悠邁進帳中,一進門就嚷嚷道。

“對面來了個了不得的家夥。”

他把頭盔随手扔在地上,撈起壺酒仰頭灌了一口,才翹着腳坐下來。

“打探消息的人還沒有回來?”

屬下一早等候在此,見今日仍是未下令攻城,便明白了個八九不離十。

“回殿下,尚未……”他欲言又止,“不過是一個人,何須忌憚?再不速戰速決,對我們只會更加不利。”

“倒不是忌憚他,”西北王道,“是實在沒有突破口。”

屬下聽罷難掩臉上的驚訝,不由脫口,“殿下?”

他家主子,雖然看上去不靠譜,既自戀又常常脫線,卻從不會在大事上開任何玩笑,內裏又倔又傲像一匹草原狼似的,要他承認束手無策,真是自打出生以來就沒聽過。

西北王向後靠在座上,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泛黃的帳頂,臉上依舊是那副毫不在意的樣子,嘴唇卻抿着,隐隐能從側面看出咬肌的輪廓。

今天在城樓上看他的家夥,是個生面孔。雁遠城的那些冥頑不靈的老頭子,不僅讓一個年輕人上了城樓,還準許他站在那個位置。絕不是個省油的燈。

西北軍師能這麽快攻打到這裏,自然不是靠的蠻幹強闖,圖紙是個好東西,到了這卻沒有用武之地。所有的關卡都早設下了天羅地網。每日早上陣前看一眼排兵布陣,便有應付之術。以守為攻,偏偏他的确硬攻不得。西北狼師千裏迢迢而來,時間拖的越久越不利。

西北王頭痛地揉揉額角,用什麽計策好?反間?這等人物皇帝也不會全然信任吧。

雖然看起來像,但他并不是那種非要光明磊落地以武力證明自己的君主,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什麽陰謀詭計不行?漢人不也說,兵不厭詐。

想到這裏,又想起他那遲遲不歸的漢人軍師。西北王嘆了口氣,向後倒在床榻上,卷了卷被子一頭埋進去,嘟囔道:“晏離,怎麽還不回來啊?”

屬下看了看他家主子那沒出息的傻樣,心下跟着嘆了一口氣。

自己出錢又出力,什麽也沒問清楚,就一口答應把人送到那邊去當官,這下好了吧,活該。

西北一團亂局時,京城也好不到哪裏去。

荀未和程奉沈崇儀等等一幹文臣鎮守帝都,除了少數人,誰也不知道皇帝不在宮中。這倒是便宜了荀未,暫時還不用擔心有人趁着殷長煥不在,專門來找他的茬。

事實上,誰也沒那閑工夫再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民間動亂的棘手程度絲毫不比西北問題差,各處起義軍仿佛丢進河裏的葫蘆,壓下了這個,那個又漂起來。若說以前皇帝沒把柄,不好明目張膽說要造反,現在包庇荀未可是個好借口,打着清君側的名號,入了宮,誰知道他們真正想清的是誰,是以一衆老臣愁得焦頭爛額直掉胡子。

荀未倒不擔心這個,畢竟他人無從知道皇帝此刻不坐鎮皇宮,而是身在千裏之外。既然不知道,就沒有自認為是契機的突破點,自然也不會貿然行動,不過一直這麽“病着”也實在沒底,只能寄希望殷長煥按計劃歸來。

可是,他怎麽也想不到,事情的發展完全事與願違。

突變發生在皇帝秘密離去的第五天夜裏,在荀未和整個皇宮被一聲巨響震醒之前,一道黑影悄無聲息地登上了皇城門樓。

他不需要遮掩面容,月光根本照不到他的身上。不過是神的一動念。

黑影輕飄飄地穿過禁軍把守的關卡,登上樓頂,朝下看去,再過一個時辰,早已得到風聲的民間起義軍便會堂而皇之通過這扇門,高高在上的皇權和親族,不過是這樣觸手可及的東西,萬人追逐,卻脆弱得很,一把火就摧毀得幹幹淨淨了。

他負手站在城樓上,神色波瀾不驚,仿佛接下來要做的事,不過是平常至極無關緊要的小事。

如同是自言自語的聲音,在夜風裏幾乎立刻被吹散,卻吹不去那一句只言片語背後隐藏着的淩駕的威嚴。那是一句神谕。當年天帝将他從沉睡中喚醒,為了請他繼任司法天神之位,許諾了三道神谕,無視人間天界的一切規則,脫口說出即必須實現。

只是用與不用,全憑他的心情。

他不必像鏡仙那樣在不得動用法術的規則下小心打着擦邊球,神谕,這種時候,一道就足夠。

城門悄無聲息打開,暗夜裏無人知曉。

沈崇儀裹着被子睡得好好的,忽然聽得一聲巨響,震得整個人一抖,駭得連忙睜開眼睛,就聽外面有人拍門。

“沈大人。”

是程奉。

他的聲音和拍門聲完全就像是兩個人,門敲得框框響,語氣還是不急不緩。

沈崇儀怕他有什麽急事,連忙爬起來穿衣服,大聲道:“程大人請等一下,下官馬上就……”

他話還沒說完,程奉就推門進來了。沈崇儀話卡在喉嚨裏,拉着自己半個袖子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他記得……睡覺之前鎖了門的吧?

程奉一臉沒事人似的,也不解釋自己怎麽進的門,兩步走過來幫着沈崇儀把胳膊塞進袖子裏,一面言簡意赅道,“随我出宮。”

到了這份上,沈崇儀再怎麽和他心有靈犀,也猜不到他在說什麽,只好先順着對方把衣服掙紮着穿好了,滿頭霧水問道,“出宮做什麽?”

他和程奉都很少回府,在宮中留宿了好幾晚,這會卻突然說要出去,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程奉把人拉起來道:“宮中有變。”

與此同時,像是響應一般,外面又傳來一聲巨響,沈崇儀這會是實實在在感覺地都震動了一下。

若是方才還以為是自己夢中的幻覺,這回卻無論如何也不是做夢了。

他呆了片刻,忽然赤着足跑去推開了門,亮黃的火光沖天而起,瞬間照亮了他的臉。

從城門到宮殿,好幾處已經籠罩在了火海中,夜裏的寒風隐隐傳來遠處的厮殺聲,木屑混着焦味劈頭蓋臉撲了他一臉。

“這是……怎麽回事?”

沈崇儀身子晃了晃,差點沒扶住門框,冰冷的寒氣從足底一路竄上五髒肺腑,他只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

“程大人……這是怎麽回事?”

程奉捉住了他一只胳膊。

“先穿鞋。”

沈崇儀仿佛沒聽見一樣,喃喃道,“是起義軍,怎麽可能,這樣快就攻進了宮……城門怎麽了?還有禁衛軍……”

他目光迷茫了一會,忽然想起了什麽一樣,轉身抓住程奉,急切道,“程大人,陛下還在宮中,必有應對之策,正是需要人手的時候,我們得快點過去!”

程奉看着他:“陛下,不在宮中。”

沈崇儀急的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了,“你怎知道不在宮中?事不宜遲,我們還是快些過去……”

程奉想了想,“好,先穿鞋。”

沈崇儀心急火燎地把鞋一套,整個人還沒竄出去幾步,就被程奉一把抓住肩膀,一個手刀劈在脖子後面,暈了過去。

程奉方伸手接住他倒下的身體,忽然感覺到一陣與衆不同的氣息。

他一擡眼,神識穿過火光,瞬間便至千裏外。

一個意料之外的人正在趕來,可他也扭轉不了這局。

程奉一臉無恙地收回目光,卻無意中瞥到一個匆匆的身影,動作不由一頓。

那個人的實際位置離他很遠,大約在皇帝殿前那一大塊空地上,亂軍和火勢最嚴重的地方。他顯然也是夜裏被忽然的響動震醒,匆匆出來,長發還披散着,一身單薄的寬衣長袖,在夜風和火光中飄揚,如同很快就要灼燒起來一樣。

那人回過頭,程奉看清他的神色,眉頭皺得很緊,甚至有些嚴厲冷硬。

很少看見的神情。程奉想,原來這人不是只會若無其事地一直笑啊。

昭惑。

與此同時,千裏之外的雁遠城外,夜深的帳中迎來了一封遲到良久的信,年輕的異族王展開看過後,沉默片刻,揚手将其投入了面前的篝火。

他看着面前的明滅的火光,忽然勾起嘴角笑了一笑。

“我還當是誰呢,皇帝親自來,真是給本王面子。”

“明日……可要好好招待遠客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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