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因果(一)

三月初,往年江南廟會已熱熱鬧鬧辦過一回,祭了天地神明以後,荒廢一冬的水車嘎吱嘎吱又轉起來,早春尚寒的河水湧入田中,放眼望去,一片新綠,生死輪回不休不止,正是萬物生息重新開始吐納的時候。這一年卻不知怎的,到了時候,天卻遲遲沒有回暖,冬日被無限延長,蕭瑟的枝頭與幹涸灰敗的田地相應。民間流言漸起,自去年起便不時出現奇異的天象,百姓遠在權力漩渦之外,不知那新舊年交替的那晚,一場驟起驟息的龍虎相争,也不知道朝中早該人頭落地的一代權臣,如何只身面對百官彈劾。

他們只知道,沒有糧食,沒有收成,就沒法過活,廟堂之高,誰坐天下都與他們無關,自己的小日子才是實打實的東西,尚未逼到底線之前,這些灰頭土臉的莊稼漢如同他們的先民一樣世世代代默默忍受。而萬裏之外,邊境平靜的假象在月下一支鐵騎軍隊之下徹底打破,持續了百年的和約成為一紙空文,沖天的烽火燃起,将士在漫天飛雪的關門下點兵,這一年的三月初,春天到來之前,殷長煥掌權四年之下極力避免的戰争,還是開始了。

關外算是西北狼師的半個地盤,此番蓄謀已久來勢洶洶,一夜之間連拔兩城。殷長煥在座椅上看着面前攤開的字跡潦草的急報,忽然想起來,他似乎還尚未與那位傳說中的西北王交鋒過,書信也好傳話也好,用兵也好布陣也好,彼此之間全然陌生。西北與中原一樣身處亂局,敢在此時擅自動兵者,要麽是一個有勇無謀的莽夫,要麽就是胸有成竹自認時機已到。

烽火印觸目驚心,如同将要燒灼起來,彌漫着一股子西北風沙的味道。

殷長煥将急報折好,神色如常地打開了空白的信紙。朱筆懸停在信上一寸,遲遲沒有下筆,蘸滿了墨汁的筆尖不堪重負,啪地在紙上綻開一點紅痕。

他在思索。方才信中所說攻城略地之謀自眼前一一劃過,鋪排在只有一點墨跡的信紙上。從萬裏關外一路城防的圖景,一關接着一關,逶迤而來,最後落下那一點,正是帝都的所在。

這個西北王,絕非碌碌無能之輩。

智計,為人,個性,與其這般猜測,不如親眼一見。

三月底,戰況膠着,本朝勝少敗多,西北軍師一路長驅直抵雁遠城下。雁遠一城,正卡在中原關外相接之處,此城若破,幾乎就等同于打開了中原的大門,直打到了帝都的腳跟下。但也正因如此,歷來重兵鎮守,易守難攻。雙方對這一役都投入了非同尋常地重視。從帝都秘遣的一支禁軍帶着朝中特派使連夜抵達雁遠城支援。任誰都想不到,這一批人馬裏,有一個最意想不到的人。

殷長煥在做出這個秘密随軍前去的決定時,知道的人不過五指之數,皆是心腹之人,他們誰也沒有勸說此行兇險,因為皇帝決定的事,是絕不會更改的,他必然有他自己的計算,剩下的,就是執行命令。

朝中皆說,皇帝突然染疾,休朝一周,太醫每日前去診斷,雖不是什麽大病,卻也得好好休養。本來便為西北之事心驚膽戰的衆臣,自然疑心皇帝這是焦頭爛額日夜操勞所致,一時間更是人心惶惶。

而被傳言還在病床上的皇帝,在赴雁遠城前夜,卻出現在了宮中偏殿。

那是荀未的暫居處。在西北一事讓朝野上下焦頭爛額之前,衆人焦頭爛額的對象還是在皇帝庇佑下,大大咧咧住在宮中的狗官荀未。雖是對外推說太傅傷重未愈,待其恢複,審明疑點,再做處置。可這時間就是以正常的恢複速度,也要該可以重新審問了。包庇之心,簡直不要太明顯。

皇帝并非能夠随心所欲,法理難容之下,他要這般明目張膽地保全一人,背後承受的壓力不僅來自百官的口舌和抗争,更是那一條條昭然的銘文。既然訂立了規則,又去破壞它,動搖的就是根本的東西,這樣的帝國絕不會長久,這是他尚年幼時就清楚知道的事情。

然而他自然是除此之外無路可走,

皇帝站在門外,披着黑色厚重的大氅,在寒風裏無聲地嘆了口氣。他很少感到像這樣的仿佛從心底深處湧上來的疲倦,就像從很遠的地方沒日沒夜地跋涉而來,風塵仆仆,塵埃滿面,累得想倒頭就睡,忘記一切,面前終于出現了一座小小的簡陋的房子,卻找不到進去的門。

這絕對是一場劫難。

門忽然吱呀一聲開了,荀未指尖搭在門上,長發散着,簡單地披了件外套,能看得見底下雪白的亵衣,半張臉露在黯淡的月光下,眼睫下投下深重的陰影,正一臉無可奈何地看着他。

他本來不打算開門的,坐在床上衣服都脫了,正思考人生的時候就看到門外的人影了。那身姿一眼瞟去,不用想都知道是誰。荀太傅心裏尋思着皇帝要是敲門,就說自己已經睡了。

漏夜前來,孤男寡男,殷長煥都已經說得那麽清楚了,他哪裏還敢開門?

可問題是,萬萬沒想到,這熊孩子根本就不敲門,在外面幹站着,一動都不動,要不是看得見他頭發絲被風吹動,荀未都懷疑外頭杵了個雕像。

大半夜的,這是吓誰呢?

他耐心等了一會,門外的人還是沒有任何動靜,不知在想些什麽,倒是他,聽着窗戶被風吹得砰砰直響,心底浮上了一絲擔憂。

熊孩子不冷?要麽就敲門進來,要麽就回被窩裏頭去睡覺,幹站着這是什麽稀奇古怪的求愛方式?

門外的人淡定地杵着,裏面的人反倒是坐立難安。荀未幾步路走走停停,愣是磨了半刻鐘。看着外面的黑影,突然想起來一件事。似乎……前幾天聽說皇帝生病了,好像還挺嚴重的,在這節骨眼上足足要休朝一周。這會兒居然還半夜來別人門口吹涼風,真當自己還是神仙百毒不侵。

他無可奈何之下,只能認命去給祖宗開門。門外杵了半天的皇帝陛下似乎沒有想到門會突然打開,難得露出一點驚訝的神色。他背後就是半輪薄雲遮蔽的晦月,長身逆光而立,烏發在風裏微微拂動,周身輪廓剪影卻蒙了一層亮色,漆黑的瞳孔裏幾乎可以倒映出他這一身慘白的顏色。

月下觀美人,真是比平時還攝人心魄。荀未定了定神,想起來皇帝幹的好事,那一點神思不屬立即煙消雲散。他側身讓出進門的位置,無奈道,“陛下深夜前來,有事敲門就是了,何必如此?”

殷長煥聽他這意思,是知道自己一直站在門口了,當下也沒有什麽窘迫,面不改色地踏進了房中。

周身的寒氣立即被房內暖烘烘的氣息驅散,他似乎這才察覺到之前的冷意,不動聲色地走到暖爐之前,伸了伸手。

荀未全當沒看見,心想,原來還知道冷啊,現在的年輕人就是不作一作死還真以為自己是鐵打的。

他熱了壺茶,倒了一杯給殷長煥。看着皇帝被風吹亂的額發,十分想伸手去試一試額頭發燒了沒,才忍住好歹沒冒犯龍體。

“陛下`身體好了嗎,這麽出來也沒人管着?”

殷長煥捧着茶抿了一口,“我沒生病。”

荀未在他對面坐下,一臉不解,“可太醫說……”

皇帝垂着眼轉了轉手裏的杯子,答非所問,“其實,我今天沒想進來。”

“明日要離京了,走之前本想來看看你,到了門口,又覺得還是算了。”

荀未:“……”

怎麽跟二十來歲的小青年似的,還來這手……等等,他倒是忘了,皇帝現在就是二十來歲的小青年。

荀未腦子裏尴尬地想了一圈才抓住重點,驀然一愣,“陛下明日離京?去哪?”

殷長煥:“雁遠城。”

這個名字一出,前因後果便非常明顯了。此番稱病是假,離京是真,皇帝竟然要瞞着所有人親自上前線,先前還說他不怕冷,這根本是不怕死!

也不知是不是暖氣熏的,荀未只覺得自己冒了一腦門汗,他盡力鎮定道,“陛下可是有什麽計劃?只是親自前去未免太過冒險,還是另尋良策吧。”

殷長煥端着茶瞥了眼他的神色,才啜了一口,道,“無妨,不會有事。”

荀未覺得自己就快忍不住了,這若無其事的語氣真是想讓人不氣得冒煙都難。上前線又不是過家家,刀劍無眼,到時候晏離鏡仙他們還沒怎麽着,殷長煥就先把自己浪死了,這算是什麽事兒啊!

荀未:“話不是這麽說的,陛下自信智計,可是離了京城,禁衛總有力不從心之處,這麽做未免太過輕率了。”

他說話還是那個表情,口氣卻不自覺有些嚴厲,甚至透露出些許的怒氣來,很像從前授課時殷長煊一個錯誤總也說不聽,那樣的忍無可忍的語氣。他是從來沒有這麽說過殷長煥的,還以為沒有機會了,誰知人都長這麽大了,還巴巴湊上來給他罵一頓。

殷長煥眯了眯眼睛,“先生擔心我一去不回?”

荀未簡直要被他氣笑了,還沒出門就這麽咒自己,以前怎麽沒發現他比殷長煊還虎呢!

“陛下就算生死無忌,也要想想天下萬千生民還仰賴您龍體安康……”

他話還沒說完,忽然放在旁邊的手就被人握住了。荀未心裏一跳,下意識擡眼看向殷長煥。

說好的讓我當做什麽都沒發生呢,就這麽當嗎?!

皇帝無視他的目光,指腹還在他手背上輕輕蹭了蹭,緩緩地收緊了。

“我已無人可信。”

“戰況敗退至此,城中恐有人內應,不親自去看看,帝都遲早陷于危境。”

“不必擔心,我一定回來。”

荀未沉默地聽他絮絮良久,終究是沒有抽回那只手。

“君無戲言。”

他也慢慢想明白了一件事。殷長煥明明可以一早說清楚的,非要等他拉下臉來生氣了,才好好說話,怎麽想都這麽……幼稚呢?,連二十來歲都算不上,頂天了十幾歲。

殷長煥:“我有件事一直想問先生。”

荀未看他神色,有種不好的預感。

“……陛下請講。”

殷長煥:“太傅并非凡人?”

荀未內心掙紮了一下,到底還是老實承認。

“是。”

“年齡,可否透露?”

“記不清了……”

殷長煥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凡人壽命,哪怕是帝王,于你來說,不過一瞬吧。”

荀未:“……”

雖然如此,但你又不是凡人,你活得比我還久好嗎……

他沒來得及說什麽,面前驀然投下一片人影。殷長煥握着他的手握得好好的,突然就毫無征兆地欺身上來,漆黑的眼瞳定定地看着他。

四目相對,荀未微微一愣,緊接着就反應過來他想幹什麽了。

小年輕真是難應付啊……這種時候他就應該堅決地把自己的目光抽回來,再潔身自好地推開皇帝,撂下一兩句冷話,下次他就不敢再這麽動手動腳了。

或許……

只是他一對上那人的雙眼,就失了所有的應對。

反正都要走了,應他一回也沒什麽罷……

燈火明滅下,荀未垂了垂眼睫,燈光下膚色近乎慘白。殷長煥察覺到了他的默許,緩緩傾身上來,在唇上印下一吻,輾轉深入。

“我不是年少輕狂,也不是一時興起。平生每一件事,每一個抉擇,都是認真而為。”

“于你,我不求結果與承諾,只不過,求你從漫長歲月裏分出毫厘,陪我這一瞬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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