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因果(五)
荀未覺得自己仿佛聽清了,卻又并沒有理解,每一個字他都明白,湊在一起卻像個拗口的字謎,沒有前因後果,一頭陷在斷章裏,猜得自己心驚肉跳,腦中嗡嗡作響。
“你胡說!他陽壽未盡,之前還好好的……”
荀未說到這裏,自己住了口,受不了似的閉了閉眼睛。胸膛微微起伏,好像喘氣很艱難一樣。
他現在的狀況的确不好,更不好的是,他意識到那是已經發生的現實,這也不是什麽顯而易見的謎語,或是擔驚受怕很久的夢境。
所有的一切,他知道早就要發生的一切,正在眼前不急不緩地成為現實。
“我曾看過他的命格,”晏離道,“沈崇儀這人,早慧,也早夭,命理淡薄,終年只有二十四歲,死于城破夜,是自盡。”
“你少胡說八道,”荀未睜開眼睛,“憑什麽,你說他二十四歲死他就得死?憑什麽?”
“這不是我說的,也不是我定的。”晏離還是那副表情,“那是他的命。”
“放你的狗屁!什麽命?哪來的命數?”荀未一把揪住他的領子,“我只看到你們,你們高高在上的所有人,翻雲覆雨玩弄手段,以凡人為刍狗!”
“你現在知道了?”晏離不怒,反而一笑,“那日在牢裏同我說天命既定的是誰?”
荀未頹然放了手,他攥得太用力,松開時止不住地顫抖。
駱駝背着重重的稻草,殷長煥那個不省心的往上扔了個秤砣,沈崇儀真是好心,輕輕把自己的性命放上去了,荀未倒是壓不死,能捱,奈何前世而來的那一絲執念沉甸甸挂在心上,多半步也走不動了。
晏離這個時候問他要不要逆天改命,根本不是一個賭局,而是一場胸有成竹,運籌帷幄的翻盤。
最初推演出這一切的人,正是昔日的那個“荀未”。算天算地,連自己也化作龐大棋盤中的一部分,他竟不知道自己從前原來是個瘋子!
“決定了?”晏離問。
荀未一聲不響,面前對坐一座垂眸而笑,滿身斑駁的泥塑佛像。它的嘴角早已和兩腮模糊成一片,分不清是不是個笑模樣,一只眼睛掉了塊漆,白森森的,像腐爛的眼珠,只有另一只還算完整,也毫無任何欣賞價值,偏偏荀未從這麽個鬼似的佛像臉上,瞧出了一點大慈大悲的意味。窗外一點晦暗的冷光,照亮了它胸前合十的雙手。
一劫應私情,一劫應蒼生,那是殷長煥,是連闕。他自己的劫數,卻又姓甚名誰?
門外山呼海嘯,晏離細聽片刻,果然是起義軍已經将國寺包圍,正鬧哄哄地叫罵荀未,逼他出來,文臣們縮在神佛殿內,無不驚惶。昔日皇宮禁城如今火海沖天,黑煙彌漫,任由鐵蹄踐踏,而宮中無一人有還手之力,殷長煊雖至,終究也未能轉局。
晏離意料之中,他一個天官尚束手無策,賢王如今凡人之軀,戴罪之身,又能扭轉什麽乾坤。
唯一有這個能力的人就在眼前,晏離覺得自己漸漸失了耐心。
“還選不出嗎?”
荀未像是為外面的聲音聽入了神,目光停滞一處,半晌,才一點點轉到晏離身上。
“選什麽?”
晏離心頭火起,把石頭塞進他手裏:“問你要不要逆天!都到這地步了,你……”
他話說一半,驟然停口,荀未低頭細看了一會掌中之物,漠然側過掌心,靈石自手裏跌落,骨碌碌滾進塵土。
“你拿來東西叫我逆天而行,也是什麽命數定好的?”
晏離臉色就變得有點難看,“你懷疑我害你不成。”
“那麽你是站在我這邊?”
“我身為天官,自然站在天理一邊。”
“那還有什麽好說的,”荀未忽然冷笑出聲,漸漸笑不可抑,“我選什麽,做什麽,愛誰恨誰,是逆天還是順命,何須你們的意志來替我定奪!”
晏離看他眼中慢慢收斂了光芒,黑沉沉一片,适才的無措與茫然像是轉瞬間從這具身體裏煙消雲散了,另有一種神色占了上風。定下決心只需要一剎那,想明白卻是無比漫長。
這神色太過熟悉,雖然他絕對不會承認,但他的的确确,有那麽一點想念他的老友了。
鏡仙當初将靈石轉交給他的時候難得促狹,請他務必善待他人的定情信物。
若不是這東西的确有大用處,怠慢不得,那話他聽在耳裏只恨不得立刻捏碎了這顆精貴的天地造物。
定情信物?分明是個掃把星,昭惑連賭注都要下在那人給他的東西上面,可見有多癡心多蠢。
晏離簡直要從此對他鄙夷唾棄。什麽情情愛愛,他不懂,也不屑懂。若說仙凡相戀也罷,總是七情六欲的凡人先引誘懵懵懂懂的神仙一起耽于其中,可這兩個人算是怎麽回事?都是打出世起就清心寡欲了不知多少萬年,怎麽一朝忽然攪和到一起去的。
他當面冷嘲熱諷,昭惑都懶得理他。
“說了你也不懂。”
就答這一句,他再要說什麽,那混蛋幹脆左耳進右耳出,全當沒聽見,自己逍遙自在在藤椅上架着腿,一晃一晃的。
晏離目光深長地盯了他半晌,不僅覺得自己拳頭很癢,而且覺得自己下次見到司法天神那張臉,說不定也會手癢。
連闕瞎了嗎,他想,要動凡心也不能找這種貨色吧。
現世報來得特別快,就在晏離下定決心随這對狗男男自己去的時候,他倆那破事終于被後知後覺的天帝挖了個底朝天。
晏離覺得天帝動不動就處理些這個事,也是攢了一肚子氣。可畢竟這倆都不是什麽名不見經傳的角色,不能随意揉`捏撒氣,于是陰恻恻地擺了一盤極複雜的局,準備玩死他們。
昭惑倒黴了,晏離不拍手稱快都對不起他以前為他生的那些悶氣。可他一個人在空蕩蕩的院落裏徘徊,找不到人鬥嘴,又漸漸感到另一種情緒橫生,如果非要說的話,那應該叫做無趣。
昭惑同他說過這個詞,在他遇到司法天神之前,每天都在說,無趣,無趣透頂。
百無聊賴的晏大仙終于稍微能當時體諒這句話的心情的時候,鏡仙來了。
玉石就是那時候轉到了他手中,同時傳來的,還有那人孤注一擲的賭局。
“他大概需要你的幫忙。”
晏離應下輔佐西北王的任務時,腦子裏百般思緒混亂不休,似乎只剩下鏡仙這句話漸漸明晰。
可晏離沒想到的是都這個時候了,昭惑竟然直接拒絕了他的援助,千裏迢迢從西北趕來,替他保存這塊破石頭這麽久,幾次三番險些違規,現在卻要為他天官的身份心生嫌隙,他這是圖個什麽!
“你是瘋了,看誰都是對頭,誰都要害你!”晏離怒道,“我管你去死!”
“我是瘋了,”荀未點頭,“你千萬不要管我。”
他一把打開`房門,火光撲面而來,無數雙鐵甲下的眼睛盯住了他,晏離在背後問:“你想做什麽!”
荀未反手關上大門,截斷那人聲音。他走至階前,熱風四面八方,撩得長發亂舞。叫罵的聲音在他出現時停頓了一瞬,立刻又仿佛得到餍足的惡鬼一般沸騰起來。
階下刀疤面的将領做了一個手勢,那些聲音便都止息,只餘火焰未盡的噼啪聲和空氣中揮之不去的焦臭。
“佛門淨地,不便打擾。太傅躲了這麽久,終于敢出來了?”
荀未不理會他冷嘲熱諷,道:“你們如此放肆行事,是認定皇帝不在宮中?”
将領哈哈一笑:“皇帝在與不在,與我等平民百姓何幹,今夜不過是人心所向罷了。”
“你想說人心皆向謀反?”
“豈敢,不過太傅在深宮中享盡聖寵,恐怕不知民間疾苦。皇帝是聖明,只不過總有奸佞小人在身側,讒言惑主,我等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你是說我?”荀未一笑,“這麽說你們是為我而來?”
“正是。”那将領也笑了,“如果不能蕩清君側,我等又怎能安心回去呢?”
“你說的實在有理,”荀未誠懇地說,“将軍可說好了,只要奸佞蕩清,就立刻打道回府。君子一言,驷馬難追?”
将領聞言臉色微變,他重新打量了一遍荀未,只見那人一身血衣立于階上,臉上淡然笑容,四面火光映襯。的确與想象中的奸臣相差甚遠,可他不相信,追名逐利的貪官,能不貪生怕死。
于是他也開懷大笑,道:“自然,只要太傅願意舍命成全。”
“好說好說。”荀未道,“但我還有一件事。”
果然。将領心內鄙夷至極,看他又有何狡辯說詞。
荀未道:“勞煩借在下一把劍。”
此言一出,階下鴉雀無聲,士兵面面相觑,荀未又問了一遍,無人搭理,他于是回過頭,向着縮在神佛殿角落的一衆文官。
“各位,你們誰借我把劍自盡用?刀也成。”
那些文官看他的眼神就好像看一只豬突然跳起了舞。
“荀未,你說什麽胡話!”
晏離開始踹門。他方才想開門時就發現被荀未從外面鎖上,開始還氣得抱臂靠在牆上聽,這時卻不能再旁觀下去。
“晏大人,”荀未平靜道,“你說過不管的。”
将領收了笑,沉默地看着臺階上的人。有下屬扔了把劍上去,他沒有制止。
這個傳說中無惡不作的奸佞,竟然流露出了死士一般的氣節,他并不想成全他,只是一個奸佞殉國,怎麽可能?聞所未聞。
荀未撿了劍,道了聲多謝。
“将軍,可說好了。”
他拔劍出鞘,銀色的劍身如同一泓秋水,映出階下所有人的眼神,那一雙雙混雜着憤恨,期望,麻木,難以置信的,凡人的眼睛。
所有人寂然無聲地看着階上握劍的人,這一夜将盡,殘焰在廢墟之上半死不活地跳動,血跡一點點幹涸。數百年基業,凡人帝王無數代心血,一朝夕間入土成灰。宮牆之外,百萬生民水深火熱,人世艱難,神又在哪裏?
荀未舉劍搭上脖頸,嘴角竟然還有一點笑意,向那将領道:“我若死了,你卻不退兵,就小心夜裏會不會有厲鬼纏身——你不必懷疑我有沒有這個能力。”
他身後神佛殿初沐晨光,照亮神目,百官噤聲看着面前的背影,輪廓發亮猶如神明。
荀未最後擡眼望了一眼西北方向,喃喃:“臣負陛下……”
沒有人聽清他下一句是什麽,只見那人手腕一沉,劍影一閃而過,利刃割破脖頸,深深切入血肉。
荀未踉跄半跪在地,鮮血噴湧而出,從劍鋒瀝瀝而下,地上立刻彙成一攤,指尖血液粘稠,染紅了大半個袖子。
他已呼吸困難,卻還沒死,深感神仙求死之難,每一刻都比前一刻更疼,而最開始時幾乎就是他能忍受的極限。指尖血液滑膩,差點握不住劍,他動動手,又往下深切一刀,登時血如泉湧,終于感到意識恍惚,眼神劃過階下衆人,聲音和顏色都在淡去,已然分不清表情和面目。
他聽不見階下那一瞬的驚呼,也沒看到将領的神色。只是陡然覺得身子輕快起來,似乎還能聽到有聲音虛無缥缈地吟唱,疑心是所謂的回光返照,接着耳邊便傳來一聲遙遙的。
“你這又是何苦?”
只想發笑,似乎也的确是笑了出聲,他真的不記得,原來我當初說過逆天改命的話,說的太好了,簡直想為自己鼓掌。只不過有一點不對,就算改不了天命,就算到頭來還給人玩到泥裏,頭摁在地上,命數這東西,他也不會再信第二次。
夜裏的西北,狂風呼嘯,皇帝莫名心悸整天,夜裏難以入睡,幹脆起來鋪開地圖細思。
局勢不容樂觀,他默坐思索良久,端起茶水卻已涼透,再喚人麻煩,殷長煥喝了兩口,慢慢咽下,心中漫無目的想到京城,明日啓程回京,不知那裏如何,雁遠倘若失守,京中也不能高枕無憂。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他伸手去放茶杯,就在這時,脖頸處一陣劇痛襲來,仿佛為利刃所割,指尖不穩,茶杯掉落砸了個四分五裂,茶水四濺。
殷長煥第一反應有人襲營,然而大帳一燈如豆,甚至不見風聲驚擾。他伸手捂住痛處,沒有一絲傷痕,若非這處疼痛如切入骨中,甚至一度有窒息之感,他幾乎要以為是幻覺。
皇帝試圖喚人,嗓子竟不能發出任何聲音,他覆在脖頸的指尖微微發抖,仿佛要止住從那裏流出來的鮮血,可那裏分明一點傷口也沒有。
這場景何其熟悉,幾乎令他心裏一陣發寒,如果……如果這是那個人身上的傷。
門口伺候的人只聽聞帳內一聲碎響,終于察覺不對勁,急忙挑燈進去查看,卻見皇帝陛下滿頭冷汗,踉跄跪在地上,一只手抓着地上的碎瓷片,幾乎捏出一手鮮血,面上猶恍然未覺。另一只手捂在脖頸處,長發披散,渾身輕顫。
宮人大驚失色,急匆匆去請禦醫。
然而太醫未至,門外百裏加急先傳來宮中消息——起義軍以清君側之名入京,皇城有淪陷之危,太傅難保,陛下切勿此刻啓程回京。
殷長煥沉默聽完,茫然松開手,染了血跡的碎瓷片終于當啷一聲脆響,落在地上摔了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