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長夜話真多

刑部天牢的那個“天”字絕對是暗無天日的意思,地平線下挖個坑,糊起幾面牆來就敢稱“室”,沒有窗又冷又濕,人在裏頭多關些日子也就不用麻煩劊子手送上路,黴都能黴死了。

忻然從案發、受審到判刑,一共在這行內人稱“鼠洞”的牢房裏關了一十六天,就刑部審案的記錄看,慢說是本朝,哪怕放眼建國以來所有的刑案,都不曾審結得如此雷厲風行、幹脆利落。世間人都揣測,這全是因為她殺的人乃禁軍校尉、前兵部侍郎的小舅子,且此人是前次肅州軍糧被劫的重要人證,一時間忻然涉案、情急殺人滅口的設論甚嚣塵上。故此,盡管她一直緘默,不認罪也不抗辯,朝廷對此一樁命案的發落卻是極盡迅捷。然而相對了忻然身處的環境,這般草草結案,或也可看作是因禍得福了。

不同于其他牢室裏的囚徒頹喪絕望地龜縮在牆角,忻然一直端端正正盤腿坐在牢室的中央,背脊挺得筆直,臉上的神情不悲不茍,不怒不争。

可今夜,她有些悵然。牢頭小憩的桌案旁燃着半截燭火,微弱的光線無力普照整個天牢,卻有細小的一縷輾轉穿過密實的木栅,落在忻然膝上。她反掌将微光捧在手心,俄而輕喃:“既然決心離開,又何苦回來?”

而古城的另一頭,屋門緊閉的狛牙衛總長房內,他也在問故人同樣的問題:“為什麽回來?”

唐煜樞笑笑:“這還用問嗎?”

熊毅笑不出來:“只是為了忻丫頭?”

“對于我,這個理由足夠了。”

熊毅讪笑:“哼!想不到,你還真是個情種。”

“你賭的,不就是這份情嗎?”

今夜的熊毅同日間裏那個豪爽中帶點兒慈愛、廣受下屬愛戴的老總不同,眼神裏滿是令人心寒的陰鸷,顯得陌生又可怕。

他瞪着唐煜樞,冷冷問他:“你都知道了?”

唐煜樞輕搖頭:“不知道。”

“那你今夜到我這兒來,又是為了什麽?”

“喔?”唐煜樞偏過頭,笑容玩味,“我以為,你在等我。”

許久的沉默,只是彼此凝望,一個陰着臉,一個,始終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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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熊毅周身緊繃的線條放松下來,他無奈靠向椅背,話語間帶着幾分調侃:“早知你心裏這麽放不下忻丫頭,老夫頭幾年就該好好利用她,也不至于明裏暗裏好話說盡勸你回來,卻都被你稱病回絕。”

唐煜樞苦笑:“逼我走的是你,如今又要我回來,老總機關算盡,只為了區區一個唐煜樞,我倒想問問,何苦?”

熊毅高傲地一拍桌子:“為我所用者,我必留之;不為我所用者,我必除之!當權者,從來順我者昌,當年用你不上,你就得走。今日你于我有益,不留也要留。”

唐煜樞反問他:“你當真留得住我?”

熊毅眼神一凜,眸光陰寒。對方卻并不顯出絲毫懼怕,走去門邊又将門打開,微涼的夜風徐徐灌入,吹起案上幾頁書紙。

“老總覺得,當年中宗真的如他自己承認的一樣,賣官竊國了嗎?”唐煜樞問得突然,熊毅一時沒有頭緒,默然不答。他也無謂,自顧自繼續說着:“順宗七年,先帝身故,你們對外說是染病,事實果真如此?”

熊毅有些不耐煩了:“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想說,先帝去世前三天,與他一道被幽禁的嫆妃娘娘将将離世。也正是這位嫆妃,被你們說成是受了先帝唆使,勾結權臣買官易官,擾亂綱紀,最後卻未被問罪。所以我一直很困惑,老總,先帝真的唆使了自己的寵妃嗎?嫆妃娘娘當真中飽私囊了嗎?先帝就範遜位,果然是因為罪行敗露,他怕了嗎?”

熊毅壓抑着低吼:“不是這樣嗎?”

唐煜樞回過頭來,滿目哀傷:“中宗只長我兩歲,那年救駕後,他常傳我入宮伴游。他說羨慕我身在江湖,随性不羁。他也說江山任重,恐負其責日夜惶惶,只深宮之中,有那知心解意的一心人,這無趣的日子便也熬得下去。先帝一後兩妃,其餘嫔妾幾人不計數,可他獨寵嫆妃,已為佳話天下皆知。這樣的女子,她會辜負先帝一番癡心誤國誤民嗎?她會縱容先帝耽于享樂昏聩無道嗎?反之,若嫆妃德行有失,又怎堪先帝如此情重,願生死相随?老總,當年你借口我功高分權,為了鞏固地位才用張大人一家的性命逼我離開朝廷,小唐愚鈍當時未看破,多活了這十年,可什麽都想明白了。所以我謝你惜才的一番苦心保全我這條命,也怨你,惜我卻不懂我,叫我終此一生愧對先帝的知遇之恩。權與節,你我謀的東西,終歸不一樣。”

熊毅眼裏幾乎噴出火來。他不恨千般算計叫人一眼識破,他只恨,無論十年前還是十年後,這個他一手栽培起來的後生晚輩總是那樣輕貶他的人生追求和信仰,總是要跳出權力的欲念包圍,在兩人的立場間劃分出清晰的界限,自命清高。

他自然不會忘記那一次的獨處和坦白,唐煜樞在深秋的連綿冷雨裏站了兩日一夜,得到他允見後,說的第一句話不是質問也并非懇求,只好像蓋棺定論一樣淡淡提出:“放過張大人。”

熊毅猶自假裝:“這個又不是老夫說了算的。”

唐煜樞沒耐性陪他磨,直截了當道:“對付我不必大費周章,我自江湖來,還回江湖去。你保他一家平安,我人在這兒,随你發落。”

熊毅神情複雜地看了唐煜樞良久,恍開口道:“老夫只能保他全家不死。”

“足夠了。一言為定!”

“慢着!”熊毅狡猾地笑起來,“老夫只說可以保,卻并非必須保。你好大口氣說随我發落,我倒是好奇,你能做些什麽,足以來換老夫的一言為定?”

唐煜樞立時摸出狛牙衛副長的腰牌随手掼在桌上:“張楓活命之日,便是我辭官之時,即刻離京,此生不複入朝。”

“哼!你才幾品的位分?就敢拿來作保?”

唐煜樞牽唇譏笑:“呵,老總求的,不就是屬下這芝麻大點兒的閑職嗎?話已然說到這份兒上,此處只你我二人,彼此何妨坦誠些?”

于是熊毅妥協了,用忻然姨父全家的性命換了唐煜樞一份承諾。可最終沒有人料到,張楓會以死明志,讓唐煜樞走得心灰意冷,果真再也不願踏入官場,執意隐居鄉間作閑雲野鶴。

的确,一如唐煜樞今日所言,十年前逼宮他熊毅也是投身其中。彼時他同現今的右相廖青雲是同盟戰友,然而在對唐煜樞的生殺問題上,二人之間卻有着極大分歧。最終,熊毅确實沒有把握,能說服對中宗一心忠順的唐煜樞加入己方陣營,又實在舍不得愛将赴死,權衡再三,只有設計用他對忻然的愛逼走他。

十年裏,熊毅一直一廂情願把唐煜樞當作一枚自己潛藏起來的暗子,等待着有一天他能再次為己所用。他預測到唐煜樞會像當年一樣識破自己的巧計,他甚至預測到今夜唐煜樞會來,會再一次用一句‘随你發落’換忻然無罪清白。然而他還是敗給了無處不在的“意外”,就像他漏算了張楓的自盡,十年後他大意忘記了,唐煜樞的另一個名字是“千機先生”。十年,足夠唐煜樞想明白很多詭計和陰謀。

“先帝已經身故了,”熊毅嘗試把交涉的重點從政治拉回到情感,“不論當年我真正因為什麽逼走你,現在你回來了,為了忻丫頭,所以你必須聽我的。”

唐煜樞又開始淺淺地微笑:“放過忻然,我幫你查軍糧被劫的案子,就只是這樣。你也沒有轉圜!”

熊毅雙手握拳撐在桌案上,滿面殺意:“我要的是你回狛牙衛,繼續做副長。”

“狛牙衛的副長只能是忻然。這是我的條件,你不答應,這案子我也不管。”

熊毅咬牙切齒争辯:“這案子牽扯廖青雲,所以忻然才被陷害,你不幫我扳倒他,怎麽救忻然?”

唐煜樞理都不理他,轉身走到了門邊,一只腳跨出去後頓了頓,懶懶道:“我知道陷害忻然的局是廖相做的,不過被老總你稍加利用而已。明日午時,把你藏起的證據呈給皇帝,我幫你查案。至于今次能不能挫敗廖相,”唐煜樞豎起食指指指天上,“看天意吧!”

言罷,後足往外一跨,落地時看似足尖輕點,卻猛地立地起身騰起在半空。又借勢雨燕回旋,輕盈翻上屋頂,幾個起落,人已在幾條巷弄之外了。

又一陣輕風湧入鬥室,桌案後的熊毅仍是僵硬地站着,拳頭用力抵在案上,像是恨不得把桌面摁出個洞來。俄而,頹然跌坐椅中,仰頭靠在椅背上合眼假寐。只不知想到了什麽,不一會兒的工夫,這張蒼老的面容上竟挂起恣意的,笑。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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