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九、後來
“然姐姐,然姐姐,不好啦!”
忻然顧自癡癡坐在廊下,也不知唐家主仆離去多久,自己心裏空落落的,并不比唐煜樞更好過。失神間,就聽見田恬大叫大嚷,驚慌失措從前院跑過來。
這丫頭一向不識愁滋味,如此情狀不免叫忻然很是訝然,微蹙了眉問她:“什麽不好了?”
田恬手舞足蹈,氣喘籲籲地報告:“打、打、打起來了。”
忻然眉更緊了:“把話捋清楚了再說,誰跟誰打起來了?”
田恬深吸一口氣,緩過勁兒來跳着腳喊:“唐小叔和老熊打起來啦!陶陶恐怕攔不住,讓我來喊然姐姐的。快去看看吧,你死我活了這是要!”
聞言,忻然心頭一激靈,起身拔足狂奔而去。
到了前院一看,當真慘不忍睹。中堂至天井裏,一應物什要麽碎要麽損,就連院子裏兩口供養着睡蓮、錦鯉的大缸都沒能幸免。花兒落地,染塵碾碎作泥不說,更可憐那幾尾原本養尊處優的鯉魚,徒然在青磚地上蹦跶,奄奄一息。
只這當口,也沒人有工夫去心疼花鳥蟲魚,人且周全不過來,一個個跟破爛的物件一樣,橫七豎八歪了一地。瞧見忻然出來,能動換、出聲的幾個趕緊哭爹喊娘,求着:“頭兒,救命啊!再打下去房都要拆啦!”
才說着,正面“嘭”地飛過來個黑影兒,恰落在忻然腳前。低頭細看,後來的田恬先叫起來:“呀,陶陶,陶陶!”趕忙把摔得七葷八素的陶冶攙坐起來,兩眼包淚,“你哪裏疼嗎?”
陶冶一時閉住了氣,翻着白眼猛咳幾聲,随即大口喘起氣來 ,一邊喘一邊還咳,只覺先前受過鞭傷的後背一陣陣發疼,直疼到胸口。就這麽疼着咳着,竟“噗”地吐出一口血來。這下要了田恬命了,放聲嚎啕:“陶陶,陶陶,你不要死啊!”
人哪裏真的會死?不過是口淤血,吐出來反而順氣。可田恬不知道。見她哭得那樣傷心,陶冶心疼壞了,也不管自己四肢百骸疼得要散架,擡手就要給田恬抹淚。猛瞧見滿手灰塵血污,情急拿手背輕輕蹭田恬眼角,一邊急急哄她:“好恬恬,不哭!我沒事兒,真的,你看呀!”
田恬淚眼朦胧看着他,抽抽嗒嗒不确定:“真的?”說着,撫一下陶冶面頰,又捏捏他周身骨骼,确實不似斷了殘的,總算稍稍放心些。捏塊帕子小心替他揩去嘴角的血,一會兒又不安,傾身緊緊摟住他脖頸抱着。
他兩個旁若無人般卿卿我我,邊上的忻然一心卻只挂在纏鬥的唐煜樞和熊毅身上。徐讓和唐巽還在勉力周旋,企圖将他們拉開。穿着狛牙衛制服的徐讓顯然剛從外頭回來,真是背運正撞上這一出。
包括忻然在內,沒有人明白唐煜樞攻擊的理由。他們甚至以為他或者撞邪了、魔怔了,才會對昔日上司、恩在知遇的熊毅大打出手。忻然更有困惑,因為她心裏,唐煜樞此刻唯一恨不能殺之後快的,應該是自己才對。
苦思無用,忻然足下輕盈,掠身撲入戰圈。橫出一掌,直拿唐煜樞手腕。直到這時,忻然才近距離看清,唐煜樞眼底充血,一臉肅然的殺氣完全不是平常從容淡然的樣子,感覺真好似熊毅同他有血海深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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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唐煜樞并非喪失理智,他還認得忻然,他還知道,不要傷了她。
運起的內勁剛好震開忻然的手,腕子一抖,手中的鐵楔子更進幾寸,幾乎貼上熊毅左眼瞳仁。熊毅一直只守不攻,這時候也只是扭頭避過,拳頭在唐煜樞前臂上磕了一下,點到即走。
因了忻然的加入,被唐煜樞拱到一邊的唐巽是時補上,猶是從後攬住主人的腰,用力往後帶。唐煜樞單足頓地使了個千斤墜,唐巽一擊不得逞,也氣沉丹田,索性跟他拼氣力。徐讓則乘機一拉熊毅,喊聲:“老總快走!”便欲往門外避走。
不料熊毅也軸,氣哼哼甩開徐讓,一指唐煜樞:“小子,把話說清楚!老夫怎麽你了?”
唐煜樞雙唇死死抿成一線,就是一字不答,又催勁扭腰,竟将唐巽硬生生甩離了地,晃到前側。他乘勢一抓唐巽肩頭,用力把人拉扯開來扔出去老遠,跟陶冶一樣像個破麻袋似的摔在地上,揚起好大的灰塵。
徐讓急了:“今兒這架勢說不清楚,您得走!”說着用力把熊毅往門口一推,自己奔前幾步,徒手格鬥唐煜樞的鐵楔子。
“唐爺,”徐讓忙于拆招之際,不忘勸幾句,“大家都是狛牙衛的兄弟,您跟熊總有啥誤會還請坐下來好好說。這拳腳相向,可萬萬使不得呀!”
唐煜樞壓根兒聽不進去,右手鐵楔子送到徐讓胸前,左腕猛地一抖,手上四枚長釘一起擲了出去。
镫镫镫镫——
喪門釘一枚不差都釘在熊毅身前的黑漆木門上。
饒是老總長見多識廣,這當口也是後怕的。不過轉瞬的驚心後,洶湧而來的便只剩下憤懑了。熊毅一手一個拔下兩枚鐵楔子,轉身怒吼:“奶奶的,老夫豁出去了!是非恩怨,咱閻王殿裏去說道。”
言罷,握緊鐵楔子就往唐煜樞沖去。此時徐讓也已不幸加入了“麻布包”們的陣營,真捂着肚子坐在地上大喘氣。唐煜樞空出手來,足下一點,飛身迎上。
他們都忘了,邊上早已站着一個忻然!
兩強對峙,彼此的武器各自一邊,都落在了忻然耳側。
唐煜樞始終不說話,用眼神威脅忻然讓開。
忻然不退,反稍稍移步,更将熊毅擋了擋,立定二人中間出言堅決:“你不能殺他!”
唐煜樞氣息很不穩,從齒縫裏擠出一句:“他該死!”
忻然蹙眉好奇,卻不問,只說:“他該不該死我不管,不過現下他還不能死。我,也不容許任何人殺他。”
唐煜樞石化了一般久久站着,舉着釘子争鋒相對,不進不退,望着忻然的眼瞳裏漸漸黯淡了眸光。
身後,唐巽急急忙忙奔上來,小心翼翼喚他:“主子,算了吧!”
驀地,唐煜樞手上一松,喪門釘重重落在青石地磚上砸出老大個坑。沒人去撿起這武器,所有的眼睛都注視着它的主人唐煜樞,轉身,踉踉跄跄走向大門邊。
有衛衆一點點謹慎地圍攏上來,唐巽冷眼環伺,突走到熊毅身邊附耳說了句什麽。熊毅登時神色一變,滄桑的老臉上浮現出哀恸,厲聲喝止屬下:“都退下!讓他走,誰也不許攔着。”
于是唐煜樞便走了出去,如來時一般孤獨寂寥。
目送唐煜樞的背影遠去,田恬突然低聲啜泣。陶冶疼惜地挽住她肩頭,聽她倚在自己胸前嘤嘤言語:“小叔病了。這裏,”田恬手指用力戳在陶冶心口,“病得很重很重!”
忻然固執地站立成松柏挺拔,淡淡瞥了眼田恬,兀自望着外頭,悵然若失。不意,身後的熊毅嘆出一聲暮年的蒼老:“唉,有些事,當真是做錯了,大錯特錯!”
忻然猛回身狠狠瞪住自己的上司,雙拳緊握,捏得骨節“吱吱”作響。
而走在街上的唐煜樞一步一拖,沒有回去老宅,僅是漫無目的地一直往前走。
街上行人看來,佝偻着背、一步幾晃的唐煜樞宛如醉酒的歸人,可憐又可笑。他卻聽不見、看不到旁人的指指點點,蹒跚着,摸索着,執着地往他心中的目的地前行。
唐巽幾次過去攙扶,都被用力搡開,只得亦步亦趨跟着。
就這樣一路走着,穿過街市,穿過灰石斑駁的古老城門,主仆離開了繁華的京都,出城直向西山。
山間碎石小徑上行了半程,唐煜樞突地膝頭一軟跪在地上,嘔出的血落在身前染了一灘泥沙,腥紅紮眼。
唐巽哭着撲到他身畔:“主子!回去吧,求你了!”
唐煜樞仍是一聲不吭,掙紮着顫巍巍又站起來,甩開忠仆的手繼續艱難舉步向上。
唐巽知道無論如何阻止不了他了,便也不再多說一句,懷着滿腹辛酸緊緊跟随。
駐足處,是一間簡陋的山門,門漆剝落,檐下連塊匾額都沒有。
唐煜樞癡癡站着,形神俱散。唐巽知心,上前打門。不刻,裏頭竟出來個容貌稚嫩的小尼姑。
見着唐煜樞一嘴的血,神情恍惚,小尼姑心中不由得生出幾分懼意,立了個佛手禮,畏畏縮縮道:“南無觀世音!敢問施主何事?”
唐巽代答:“煩請小師父通傳一聲,我家主子求見靜慈師太。”
小尼姑顯然很感訝異,一臉納罕地點了點頭,讓二人稍等,自去裏頭請示。很快,她去而複返,可帶來的消息是:“靜慈師父正在誦經,不便見客,施主請回吧!”
唐巽似乎早已料到如此結果,也不再求,輕嘆了聲,轉而要去攙扶唐煜樞。他卻依舊一動不動,仿佛沒聽見小尼姑的轉達,固執站在門前,兩眼失神地望着門內。俄而,他擡手将門推得大敞,繞過小尼徑自往裏闖。小尼姑一來人小,二來又懷着懼意,故此雖有阻攔,終歸也是攔他不住。
靜谧的庵堂古樸清幽,千年老樹在殿前聳立直入雲霄,巨大的樹冠遮天蔽日。
唐煜樞意外顯得對此處很熟悉,并未去往大殿,側邊繞行穿過一重月門,沿着碎石小徑,直去了庵堂深處。
別有洞天的小院,錯落的翠竹,窗下一盆白蘭花,應季舒瓣,送出絲縷怡人的馨香。
門未合着,可見一人老尼跪在菩薩像前虔誠默誦經文。唐煜樞等人進來,她自然也聽得清楚。
小尼姑帶着哭腔回禀:“靜慈師父恕罪!這位施主好生蠻橫,弟子攔不住他。”
門內的靜慈放下敲木魚的小槌,猶是跪坐在蒲團上似無意起身,話音清冷:“我同你早已無話可說,回去吧!”
她這話自然是對唐煜樞說的,對方卻渾不在意,走過去“撲通”一下跌坐在她身側。方是如此,靜慈始看清他不堪的形容,一時間錯愕。
唐煜樞冰冷顫抖的手落在老尼溫熱的腕上,翻轉過來将一枚鐵楔子塞入,吃力地舉起來擱在自己頸畔,無神的眼半合着,唇啓虛弱:“殺了我!”
靜慈心驚,下意識收回手來,難以置信地瞪着唐煜樞。他哼哧哼哧喘着,身子一點點萎頓下去:“我欠你一條命……再不還……恐怕……來不、及……”
看着那人終于倒卧地上,耳畔是唐巽錐心的呼救,修行之人靜慈驀然發現,她心裏原來真的不再怨恨,早就,不恨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