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每個故事裏都有一個終極波斯
夢是個有趣的東西,有的時候光怪陸離沒有邏輯,有的時候,便只是将記憶重演,讓夢中人一次次體味現實中發生過的喜怒哀樂。
唐煜樞的夢裏出現最多的是忻然,以及她刺過來的那一劍。今次,他卻看見了更早前的過往,看見了,忻然的淚。
啊,是呀!那樣倔強的女子也有傷心的時候呀!此生最大的挫敗,只因她将女子的純情付給了不懂珍惜的人。
忻然愛過的人,叫羅曦,那時,他還不是禁軍校尉,還不是一具屍體。
青梅竹馬,是被文人記入詩句中的美好情緣,七歲就認識羅曦的忻然一直以為,自己必将成為這一個男子的新娘。可他不要新娘,他要高官厚祿,他要錦繡前程,他要忻然去找她姨父托關系,給自己在京城謀個官職。
憑一己之力堂堂正正入職狛牙衛一直是忻然的驕傲,她沒想到自己心愛的男子居然如此卑怯茍且。可她愛這個人,所以盡管失望,她還是去找了當時僅為都察院書吏的姨父張楓,結果自然是被嚴詞拒絕。碰壁的她,看見了那男子眼底毫不掩飾的失望,但他也說:“無妨,在京城的镖局裏做個镖師也是一樣的。只要能同你在一起就好。”
忻然很開心,很滿足。完全沒料到不過三月,羅曦突然跑來說要娶親了,新娘不是她,而是京城衛戍精兵“虎贲營”骁騎将軍家的二小姐。面對忻然錐心的質問,那人猶是一臉莫奈何的失望,仿佛痛極了的人是他,殘酷地說出:“我要的,你給不了!”
的确給不了。為人的骨氣和尊嚴是自己撐起來的,任誰都給不了。忻然恨,不恨羅曦負情,只恨自己十多年少女情懷卻都白白浪費給了一個沒有氣節的小人懦夫。
可這一個倔強的小女子撫平創痛的方法也是那樣與衆不同。她沒有容許自己消沉,反而醉心捕快的工作,成了狛牙衛緝兇最拼命,行動最迅速果敢的捕快。
這一切的反常,她不漏只言片語的緣由,關切她的人卻時時看在眼裏。唐煜樞和九鷹,兩個對她動了心,又都選擇默默守護的男子,何況是天下最好的捕快,輕易就探知了事情的始末。他們默契地沒有去找羅曦的麻煩,因為這一個男子壓根兒不值得挽回,那麽所謂的教訓也就可以免了。情深至誠的另一種表達,是無言地看護。此後,凡忻然出公職,必然有唐煜樞或者九鷹陪同,無一落單。
曾經以為是運氣吶!唐煜樞擁着再次打開心扉的忻然,只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他炫耀地請九鷹喝酒,假惺惺謝他:“承讓啦!”
九鷹難得淺笑,舉杯碰了一下他的,沉聲言道:“拜托了!”
那一刻唐煜樞驀地恍然,一如狛牙衛副長之職,他的這位至交好友、過命兄弟,在愛情的求索中又一次站到一邊讓了賢。他從來沒想過争奪,一開始,他就打算退出。
唐煜樞問他:“為什麽這麽輕易放手?”
九鷹擡頭望着天上某處,說話很輕:“因為沒把握。抓賊的時候,沒把握我就緩一緩,變個計劃。對忻丫頭,我覺得交在你手裏,是最穩妥的。別露出那樣的表情,我只是和你考慮事情的方法不同而已,這份情,我不後悔放手。我做的任何一個決定,都絕不後悔。”
唐煜樞深深望着他,舉起了杯。兩只酒盞在半空中碰撞,兩個男人在冷月下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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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命運可以預估,唐煜樞猜測,九鷹應該不會那樣篤定自己一時的抉擇是對或錯。如果過去可以重來,唐煜樞肯定,自己會更用力握住情感,更早看清生命中真正應該守衛的東西。十年前他了然了師父臨別的話,可惜終究錯走了一步,便步步落于人後,滿盤潰散。
當張楓自盡的噩耗傳來,他明白,忻然的情他永遠求不回來了。“負”之一字,非他所願,終成事實。
離開的時候,唐煜樞沒有同任何一個人道別。城外“将軍亭”,九鷹卻早早等在那兒,抱臂倚柱,合着睑垂着頭,不看唐煜樞一眼,也不說一句話。
同樣的,唐煜樞也沒有招呼一個字,帶着唐巽一人一騎,兀自催馬踢踏走過亭前。
錯身之際,忽聞九鷹低低說了一聲:“我等你回來。”
馬上的唐煜樞一怔,握着缰繩的手猛然用力攥緊,另手淩空抽響馬鞭,“駕——”,馬兒長嘶,縱躍狂奔。
唐煜樞看不到,揚起的沙塵裏,唯見九鷹維持着原來的姿勢一動未動,許久,微微偏過頭來,睜開眼望着那人遠去的方向,眸光裏的哀傷又滿又沉。
“呼——”床榻上的人如嘆息般長出一口氣,幽幽醒轉。望着眼前昏暗的小屋,唐煜樞安慰自己,那樣的九鷹只是夢的一次調侃,記憶裏不曾有,現實裏不存在。
顯是等得很焦急,見他醒來,唐巽忙不疊挨到床邊探問:“主子,你可好些?”
唐煜樞微微颔首作答,随即嘗試起身,唐巽立刻俯身扶了一把。燭光搖曳裏,虛弱坐起的唐煜樞意外發現,屋子裏還有一個人,一個本不該出現在此處的人。
“您……”
那人坐在暗處擡手示意,打斷了唐煜樞的話,隐在兜帽裏的臉瞧不出情緒,說話聲音低低的有些嘶啞。他問:“要退出嗎?”
唐煜樞嘆了聲,搖搖頭:“我不能退出。”
“別誤會,我不是擔心你同忻然的舊情。只是你這身體……”
“不退出我也要死的。這家族遺傳的病,我已算是撐得最久了,也實在熬不起下一個十年。”
“唉,”不明人嘆出了一個夢斷山河的滄桑,“是我累你了!”
唐煜樞苦笑:“您失去的,更多。”
不明人站了起來,倒映在牆上的影子随着身形移動搖來晃去,顯得恍惚又詭異。
“這幾個月來我開始自問,計劃這一切真的對嗎?我愛的、我真正想守護的,如今都已離我而去,沒能等到我放下這一切,自由自在海闊天空的那天。可我謀劃這些的初衷,我之所以渴望自由,都是因為想守住那些我已經失去的人和事。既如此,小唐,”不明人轉過身來,在背光的陰影中凝視唐煜樞,“你覺得我還有繼續下去的必要嗎?我,究竟該為了什麽繼續算計争奪?”
唐煜樞眼神冷淡:“為了什麽?自然是為了他們已經看不到結果,而我們還在。那些死了的,還有被篡改了命運的人,都是因為我們才落入了別人的謀劃裏。您此刻說放棄,便是罔顧了他們的性命與人生,您無權這樣自私!”
隐藏在黑衣下的身形猛地震了下,筆直而僵硬地矗立在鬥室中央,漸漸巍峨成一抹不可摧垮的剛毅。
不明人被說服了:“抱歉,是我怯懦了!巨大的犧牲換來今日的以牙還牙,我沒有資格為了自己的安逸去逃避和放棄。謝謝你點醒我。”
唐煜樞似乎松了口氣,拒絕唐巽的攙扶,挪動雙腿下得床來,走近不明人。
“不,是我該謝您!”說着,他突然頓首,單膝跪倒,“唐煜樞再次立誓,愛人、親情、名譽、生命,我都願意舍棄,餘生唯一的使命,是助我的主上鋤奸衛道。至死不渝!”
唐巽也跟着跪倒在地上,恭順謙卑。
不明人點點頭,狀似滿意地在唐煜樞肩上拍了拍,旋即步出了屋子。
門外,月下,靜慈師太獨自仰望蒼穹,裹了一身銀白清冷的暈光。
不明人在她身後稍立:“你恨我嗎?”
靜慈師太沒有轉身,淡淡道:“不恨。”
“那為什麽要恨他呢?”
“我原來也以為自己恨他,但今天我明白了,其實我,不恨他。”
“是嘛?”不明人話音中似有笑意,“那很好。再等等吧!我保證,很快,你就可以去見外甥女了,張夫人。”
靜慈看着不完滿的月亮,很輕地笑了一下,澀然呢喃:“見到了,又如何呢?”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