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段靜川活了二十九年有餘,第一次在大街上,衆目睽睽之下,捏着鼻子搗騰垃圾桶。
看又看不見,只好用手去摸,天氣熱,垃圾發臭得快,他覺得自己快要暈倒了。啊,摸到了什麽啊,濕濕的,黏黏的,他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後悔啊,剛剛直接再給她買一個不就得了,幹嗎要做這麽絕呢?或者說做得更絕一點,丢到護城河裏去,她總不至于要他跳下去撈吧?終于明白什麽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唉!
葉明羽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還不時催他:“快一點,餓死了!”
三分鐘漫長得像是一個世紀,功夫不負有心人這句話還是有點道理的,他終于重新将那個可惡的便宜貨握在了手裏。她一把搶過,仔仔細細地擦幹淨後,撇下急欲洗手的他,直奔營業廳去退貨。兩百七十塊錢呢,省着點花,夠用好長時間的!
附近沒有洗手的地方,只好先用濕巾,來來回回用了一整包後才作罷。段靜川嗅了嗅沾到身上的異味,默默拿出手機。
“我想殺人!”他發了條消息到他們這群太/子黨的群裏。
萬安:記住,少說,多做。
萬寧:決定時間地點後通知我,我好組織圍觀群衆。
萬幸:舉手報名參加圍觀。
文驕麟:還有我,算我一個!
任君馳:我只對人被殺之後的事感興趣。
……
只有某人不予置評,雖然同樣在群裏,可他好像從未說過話,果然,是異類。
深呼吸,再深呼吸,他收回手機,默默地往營業廳走去。
------
飯畢,段靜川提出帶葉明羽去個好玩的地方,她堅決拒絕了。就算你拿工作要挾我,我也不會屈服的,她暗想。不料這次他沒再堅持,很好說話地送她回家。
看着她那大義凜然的表情,實在太像有趣的小獵物。
自十二歲就有了第一個女朋友的他,十幾年來縱橫情場,簡直可以說是打遍天下無敵手。絕大多數女人都不用他去追,就會主動投懷送抱,即使有那麽幾個需要他稍許花點心思的,也是很快就卸下虛僞的裝腔作勢,變得熱情如火。反正最後,都是他先厭棄了她們,用錢打發幹淨,如同完成了一筆交易,不留餘情。
至于眼前這個嘛,他可以肯定,如果不是因為她是個微妙的存在,他一定懶得如此大費周章。男女之間的感情對他來說,不過是一種他從未有過敗績的游戲而已。
今天是星期五,妹妹要星期天吃了晚飯才會回學校。葉明羽決定,暫時不回家,免得見面,于是在段靜川的車上,撥通了常滿的電話。
“小滿,我這兩天想住你這兒,方便嗎?……過來我再跟你細說,”她餘光掃了一眼默默開車的段靜川,覺得有雙耳朵在聽,說話不方便,還浪費電話費,“那我這就來?……好,一會兒見。”
“怎麽,不回家?去哪兒?”
“紫藤苑。”
“真巧。”
“什麽真巧?”
“沒什麽。”
後來葉明羽才知道,他所謂的“真巧”是什麽意思。
------
歐陽珞辰反複地翻閱着手上這疊屬于葉明羽的個人資料,最後終于合上,半晌不見有任何動作。
他不知道她原來背負了這樣的生活重擔。之前他一直以為,她喜歡讓自己的日子過得忙碌充實,習慣節儉,甚至拜金,因為做兩份工作的她,對于普通人來說,收入并不算低,卻始終不肯有一絲一毫的浪費,還想着如何才能賺到更多的錢。原來她家不僅建築面積只有四十幾平方的房子是租的,至今仍有兩百九十六萬的賭債。按目前一家四口的總收入,再扣除必要的支出,至少還要三十來年才能還清這筆債。也就是說,即使不出任何意外,她畢生工作所得的薪資,大概也只夠用來還債而已。
還有,她并不是葉氏夫婦的親生女兒,而是在二十五年多前被葉向榮領養的,當時才剛出生不久。
歐陽珞辰對她忽然多了一份理解、欣賞和尊重,不是誰都能在這樣的條件下樂觀生活的。同時,他也感到愧疚,她一直在水深火熱中苦苦掙紮,他卻漠不關心一無所知。為什麽不嘗試着早一些去了解她呢?這點錢對他來說,實在算不了什麽。假如他一早知道,并且把她和她的家人從困境中解救出來,或許他們之間不會就這麽不了了之。
現在,應該不算太晚吧?腦海裏忽然閃過那晚開着拉風亮黃色跑車的男人,再也不能慢慢來了,她是自己想要的女人,絕不會拱手相讓,他想。
------
下午,葉明羽接到了歐陽珞辰的電話,約她一起吃晚飯。
“我有話要跟你說,很重要。”
簡單一句話,就讓她徹底敗北,想要說“不”的,可聽到他的聲音,就說不出來了。她一直很難抗拒他,自然也就很難拒絕來自于他的邀請,只是吃飯而已,注意掌握分寸就好。而且,她不得不承認,前幾天見過一次後,自己也很想再見他一次,于是最終還是同意了。
結果讓她認識到,她有點自我評價失當,高估了自己對歐陽珞辰的定力。通常“分寸”這種東西,就像泥鳅一樣滑溜,難以掌控。
------
那天下班,是歐陽珞辰過來接她的。下了電梯,透過寫字樓大門,葉明羽遠遠地看到了他。
他開的是白色的雪弗蘭,一如既往的低調,卻不失腔調。他身上有一種清貴優雅的氣息,舉手投足之間,明明很自然随意,卻極其賞心悅目。就如同此刻,只是随随便便地雙手插兜輕靠在車上望着自己而已,就讓葉明羽有一種被瞬間秒殺的感覺。
葉明羽,快醒醒,他可是你哥!趕緊定了定神,平複了一下被誘惑到蠢蠢欲動的心之後,她才敢走向他。
“去哪兒吃飯?”上車後她問。
他探身細心地幫她系上了安全帶:“去‘船屋’吧,我記得你喜歡那兒。”
難得溫馨自如的開場,看來這兩年,他有面壁思過改過自新。
“船屋”算得上清城最特別的飯莊之一,因為它建在著名的天鵝湖湖心。大廳處于中心,是一艘上下共三層的豪華大船,包廂則散落在四周,是一艘艘別致小船。從高空俯瞰,猶如一朵盛開的荷花。
四十分鐘後,兩人在小船上相對而坐,等待着服務生從大船上下來,通過小木舟将他們點的菜一一送上來。
為了方便說話,歐陽珞辰沒讓服務生侯在一旁,此刻船上只有他們兩個人。船在水的浮力作用下,微微晃動,船內燈光溫暖而幽暗,葉明羽透過細密的雕花木窗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有一種遠離世間煩惱的不真實感。
菜肴很精致,且色香味俱全,她吃得很開心。
歐陽珞辰很喜歡跟她一起用餐,因為她吃東西的模樣會帶給人好胃口和好心情。她幾乎不挑食,不會假裝吃飽,也不會惺惺作态,津津有味地品嘗着,享受美食帶來的愉悅。
“要是喜歡,我們以後可以常來。”
習慣了他的冷嘲熱諷,忽然溫柔體貼起來,還真有點不适應。那灼灼的目光簡直像是X光,讓她無所遁形,也難以招架。
“不用不用,這麽貴,吃一次都快趕上我半年的夥食費了,吃多了恐怕會消化不良。”她專心致志地望着滿桌子的佳肴,努力地吃,避免視線的接觸。
若是換做不知情的以往,他一定會因為這句話而挖苦她摳門拜金,把錢看得比什麽都重。可在此時聽來,卻心酸不已。這樣一頓飯,就抵她幾個月的夥食費,平時她吃得該有多麽的差?
“明羽……”打好腹稿的話在喉嚨裏轉了一圈又一圈,發現要說出口真的很有難度,從沒試過表白,這一刻,他很緊張,緊張得手心冒汗。
蝦米?明羽?雖然熟人都是這麽叫她的,可是,他好像是第一次吧?向來都是連名帶姓的,忽然去掉了一個“葉”,怎麽聽着,那麽百轉千回呢?他到底要對自己說什麽?
“你跟你男朋友……分手了?”
話一出口,她的臉色就有點變了,他恨不得給自己一耳刮子,好端端的,怎麽就提起這個了呢?就算采取迂回戰術,也不該以此為起點吧?
他是知道許若凡的,當初這個人還是她的追求者,他以為自己穩操勝券,所以未曾将對方放在眼裏。不料後來事情發生了戲劇性的轉變,許若凡忽然上位,而自己卻無端落馬。打擊之大,旁人難以體會。
這不,這次魏然給他的資料,就詳細到她的男友,不,前任男友許若凡的現任女友是誰。據悉兩人目前還處于秘密交往狀态,他估計她還不知情,或者說,知之不深。若是如此,從他口中得知,該是多大的難堪和打擊?
“難道沒分手?”他語氣轉冷,“那你知不知道,他背着你都做了些什麽?”
她“啪”地一聲,将筷子拍到了桌子上:“你到底想說什麽?”
看來剛才覺得他有改過是一種錯覺,他說起話來還是一如既往地鋒利、直接、毫不留情。
她所表現出來的對這件事情的在意程度讓他不悅,立馬接着往傷口上撒鹽:“可能你還不知道,你的男朋友許若凡,已經跟你妹妹葉佳禾在一起了,我不想看着你繼續被騙……”
他本不想說出那麽殘酷的話去傷害她,他替她感到委屈,他想傾盡所有,讓她告別一切傷害。他想好好守護她,用自己的方式。可在這之前,得讓她面對現實,不徹底痛過,又怎麽能徹底清醒?
“夠了!如果這就是你今天想跟我說的話,我想你沒有必要再繼續說下去了!”她忽地站起,想要離開。
他是怎麽知道的?他究竟是怎麽知道的?腦子裏飛速盤旋着的,唯有這一個問題。走到船艙門口堪堪停住了腳步,沒有服務生來接,她根本走不了。莫非這才是他選擇“船屋”的最終目的?
看着她無頭蒼蠅一般的舉動,歐陽珞辰又是心痛又是氣,一個對感情不忠誠的男人,值得她如此失魂落魄嗎?
“你先別激動,坐下來聽我把話說完。”他起身想拉她坐下,她卻拽着艙門不肯配合,兩人只好就這麽僵持着,“那天你給我打電話的時候哭了,是不是因為這件事?我真想不通,當初你為什麽寧可選擇他,也不選擇我?!葉明羽,輸給這種人,我不甘心!”
她愣愣地擡眼看着他,他在說什麽?他是在承認那時候對自己的感情嗎?他可從來沒說過。
他忽然緊緊将她擁在懷裏,伸手輕撫着她的長發,低聲道:“我不想追究我們錯過的原因,那不重要,我們……重新開始好嗎?我想……跟你在一起。”
終于說到重點了,他說得很慢,聲線柔和,卻很堅定。
她曾熱切地盼望他有一天能告訴自己,他對自己是有感覺的,可當這一天真正來臨,她感受到的卻不是甜蜜,而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不行的,我們不可能的。”
她不能告訴他,他們之間極有可能存在血緣關系。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