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如果李枳知道晚上會出現這種情況,并且對自己關鍵時刻掉鏈子、總愛給人添麻煩的體質認知更深一些,那他一定不會在黃煜斐床上睡着。
他夢見了張碩。
夢裏還是那樣,他躺在醫院的地上,被人拽着頭發往婦産科的粉牆上狠撞,頭破血流。這記憶實在太過深刻也太過屈辱,以至于李枳一旦夢見,就不再分得清虛實。他時而被關在自己體內承受感官上的疼痛,時而又跳脫靈魂反觀自己狼狽,然後無數次被拽回這段記憶泥沼。
那着實不是什麽好夢,然而壞夢就像病毒,附在你最怕疼的那塊肉上,生命力極其頑強。
張碩騎在他身上,掐住他的脖子,發瘋似的揍他的臉。“讓你過來,讓你過來犯賤!不要我好過是吧!”張碩怒吼。周圍很多人圍觀,卻沒人上來阻攔。
李枳心說,就是不要你好過。他劇烈咳嗽,模糊地看見血沫噴到張碩怒極而扭曲的臉上。在拳頭與巴掌的間隙,他掙紮着想要吸入空氣。那種真空的感覺像是渾身都要燒成灰一樣。
可是些許新鮮空氣的進入并沒有起到滅火的作用,反而把他的咽喉灌得火辣辣的疼。這種窒息感好像在做夢。又或許他真的在做夢。
李枳眯起眼,在冷笑,從嗓子縫裏擠出幾個字,幹枯如一張廢紙。
他試圖把張碩也掐住,好像成功了,但使不上力氣。他聽見自己是這樣詛咒的:“碩哥,別掐,殺了我你也沒得好死。”
“……操,你個賤貨!”張碩立刻把他松開,然後一臉不可思議地從他身上彈起來,把人掼在地上,俯身彎腰盯着他看。仿佛李枳是一口井,随時有可能爬出什麽駭人的怪物。
他最後踹了李枳肚子一腳,罵罵咧咧地走了。
好像是要去洗手。
李枳恨極,也惡心至極,擡起手想拽他,卻什麽也沒抓住,忽然覺得有點靈魂出竅。
一個他飄出體外,看見年輕男孩死魚一樣躺在地上,肮髒,邋遢,眼神空洞,卻笑出了聲。另一個他則留在那具身體之中,能夠感覺到血液倒灌鼻腔的稠膩觸感,涼涼地往喉嚨滴墜。他還感覺到脖頸處餘留的火辣隐痛——或許那裏已經發腫,他看到上面紛亂的指印、淤青……是豔麗的顏色。
李枳的肺裏漸漸流入了充足的空氣,可是每當他鼓腮一樣嘶啞地呼吸,都絕望又惶恐地認為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
随後四周驚呆的護士醫生才如夢初醒地圍上來,把他擡上急救床,就像工蟻搬運一顆瓦礫。
哇,怎麽這樣……應該也不會死吧。就算死了,又會有誰管我呢?
我報仇,成功了嗎?
李枳這樣想着,閉上眼睛。
倘若今天就死,他還是一件事也沒能做成。
他恍惚間竟然想要回到剛才瀕臨窒息的時刻,那種絕望,似乎能給他安全感。人走投無路甚至願意躲進墳墓。然後他果真就回去了——無法呼吸的感覺又一次回到他身上,但這次周圍好像都是虛空。他被無形的手掐住了。
正如被兩個世界碾壓在夾縫之間。
靠……李枳暗罵,他喪失意識前,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張明晃晃的臉。
緊接着他想起來,這個人叫黃煜斐。
李枳醒了。
他大汗淋漓地粗喘一陣,眼前一片漆黑,像是剛撈出來的溺水者,下一秒就能長出魚鰓。随後他意識慢慢恢複,轉臉恍然看見黃煜斐的臉。
“醒了?”
李枳呆呆地望着他。床頭燈柔和的光線下,由于窒息而産生的失明感逐漸消散,黃煜斐的眉目越加清晰,左邊眉尾處的斷塊也可以看得很清楚。
黃煜斐是亮的。
李枳明白自己還活着。
平穩地活着。沒人要來害他、打他、侮辱他。
“做噩夢?我聽見你在叫‘碩哥’。”
冷汗順着睫毛流進眼睛,李枳不知是悲是喜,他不敢揉,因為他不敢有一秒閉上眼——那就會看不見黃煜斐。他還在大口喘氣。他聽見自己肺裏發出的嘶嘶聲,極其細微,抑或是來自于喉嚨。這讓他有一種自己即便活着也馬上就會爛掉的錯覺。
這不是病。他犯病會更劇烈。但這次顯然更痛苦。
根本不想解釋這個問題。
好在黃煜斐也沒有追問。
他只是柔聲說:“小橘,你已經醒了,夢是假的,你是安全的。”
李枳幹澀開口:“……幾點了?”
黃煜斐摸了摸他的臉,神色舒緩:“四點零七。雨停啦,謝謝小橘陪我。”
這一摸卻把李枳弄得渾身都顫了顫。他眼睛發酸,又好像沒什麽好往外流的。他聽見自己魂不守舍地說:“還鬧鬼嗎,你剛才睡着了沒……”
黃煜斐見他這副将哭的模樣,散亂的發絲,亂抖的睫毛,竟看得有點怔忪了。安慰似的攏住他的後頸,順着下巴撫,最後覆住臉頰:“睡着了。有你在旁邊,我确實可以睡得很香。”
李枳又抖了兩下,焦灼地說:“那,睡夠了嗎,還接着睡嗎,這雨為什麽停了?雨停了我也不走,你、你可別趕我走……對不起,我他媽的……”
黃煜斐一愣,沒有急着多說什麽,他只是抱住了李枳,把人壓進自己懷裏。
李枳被這種密實的緊貼感弄得幾乎要發瘋,他感覺到自己哭了,他媽的居然真哭了,眼淚終于湧了出來,混着汗,流進領口也流在黃煜斐身上,思緒卻逐漸清明。
他覺得很羞恥,因為以前發過不讓任何人看見自己哭的毒誓。可他還是哭了。前一分鐘還不清楚黃煜斐看到自己這般情狀會作何感想,會不會嫌自己煩,後一分鐘就得到了答案。他明白,自己可以就這麽被抱着痛哭一場,其他什麽都不想。
在信賴的、珍惜的人懷裏,哭得像個崩潰的傻逼,這感覺竟然這麽好。
額頭抵在黃煜斐的鎖骨上,李枳又為自己的失敗和落魄抽泣了一小會兒,逐漸平複下來,閉眼悶聲道:“覺得我很可憐嗎,這麽抱着,我眼淚鼻涕都蹭你身上怎麽辦呀。”
黃煜斐呼了口氣,仍然不語,撥開李枳濡濕的頭發,指尖有意無意地碰了碰他冷汗未幹,尚還冰涼的耳後肌膚。
李枳決定坦白:“我夢見前男友了……你剛才聽見的也是在喊他。那玩意已經回老家結婚了現在,其中各種事兒也都挺戲劇的,如果有以後,我會找一天對你說明白的。你要聽嗎?”
黃煜斐還是沒出聲。
李枳又怕了,也自我厭惡到不耐煩了,吸了吸鼻子:“說句話呀——”
“小橘,你好好聽我講。”黃煜斐終于開口了。
李枳聽見他用一種極冷靜的語調說;“從今起,我希望你叫我哥哥。不只是電話備注。”
“為什麽?你缺弟弟?”
“你可以理解為我在吃醋。你還在管前男友叫哥。”
“……那是因為做夢,”李枳一陣發寒,往人懷裏又縮了縮,他一想到那張臉就惡心想吐,更別說喊什麽哥,可噩夢并不是能夠控制的,“情景還原了。我也感覺很糟糕,我現在連他名字都不想提。”
“不是好夢吧。”
“當然不是。”
“那麽,以後請不要再夢見他。”黃煜斐眼瞳暗幽幽的,盛着他的臉,“并且答應我,只叫我一個人哥哥,好嗎?”
“哎,這什麽愛好啊,你、你現在還不是我男朋友吧,”李枳赧了,卻也漸漸放松了,就是嘴巴老硬,“而且你以為是我想夢見那玩意嗎,我剛才都感覺要死了,你沒看見?”
黃煜斐心間一派雪亮,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腰:“我看見了。我只是說,如果你努力按照我說的做,以後再像現在這樣害怕,我都可以抱着你。任何時間地點,沒有人再能欺負你,讓你哭。你要做的只是對我表示需要,其餘的事情由我來做。”
李枳沒有出聲。他想,這人難道就沒夢見過心理陰影?而且對“哥哥”這個稱呼就這麽執着嗎。他感覺自己現在沒力氣想得很清楚。
黃煜斐則一點點松開懷抱,冷眼望着他:“不要麽?”
李枳僵着:“我,我有點……”
黃煜斐坐直了身子,離李枳更遠了些,似乎是準備下床。他笑了笑:“原來這樣,小橘不喜歡啊,我知道了。”
可李枳分明覺得他是在說:不可以不要。
他的确不能不要,周身忽至的空虛感讓李枳感到極度不安。他知道自己分明也在渴望剛才的懷抱,屬于黃煜斐的懷抱。剛才的夢分明讓他怕得要死,而多少個噩夢之後,安慰他,讓他安心的,唯有黃煜斐。
他汗涔涔地想:我……我沒有不要啊!
幾乎是從被窩裏跳了出來,李枳死死抓住黃煜斐的睡衣一角。那一刻所有潛伏體內的服從欲都沖到他嘴邊,沖掉名為“羞恥心”的封泥——既然都已經那麽備注了,既然都已經在心裏悄悄叫了,大膽承認心意,大聲說出口也沒什麽大不了吧!
除了眼前這人,他根本不想叫任何人哥哥,他根本不會開口叫任何人哥哥。除了眼前這人。
李枳聽見自己沙啞地說:“我沒有不要,沒有不喜歡。我只是,有點害臊,哥。”
黃煜斐融融地,用心地看着李枳,把他往床中央推了推,然後自己坐回了枕邊。他把因羞恥和激動而微微顫抖的家夥往臂彎裏攬了攬,手掌順着他的脊背輕撫:“好的,我好開心,小橘。我知道你的感覺。”
“我真的不想再夢見那個人了,他是魔鬼,”李枳埋頭鑽進他懷裏,甕聲甕氣道,“我也讨厭老是在夢裏記起受欺負的自己,什麽都做不了,什麽都失敗,我怎麽就那麽慫……”
“不怕了,不怕了,”黃煜斐輕聲道,“誰欺負過你,都會付出代價。”
“陪着我就好了,就足夠了,”李枳聲音越來越小,“我已經很幸運了,我不想給……給哥添麻煩。”
黃煜斐當然一字一句地聽清楚了,他揉了揉懷裏熱乎乎、濕漉漉的人,道:“不麻煩的,小橘說想怎樣,我們就怎樣。還想繼續睡嗎?”
“嗯,抱、抱着我睡,好嗎。”
黃煜斐當然答應,抱緊了他,還親吻了李枳濕潤發紅的眼角。
李枳呼吸勻了,并沒有漲紅着臉反抗,反而迷迷糊糊地蹭了蹭他。
黃煜斐倒是非常君子地點到即止了。
醒來已經是上午十一點出頭。黃煜斐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李枳溜出卧房,偷偷鑽進浴室。他對着鏡子扯了扯皺巴巴的睡衣,只想大喊三聲李枳你能耐了。
昨晚的事兒太丢人,自己各種狼狽相盡顯,偏偏還是在黃煜斐眼皮子底下發生的。而且阿甘妙世界明明以前都是越看越精神,李枳也不知道為什麽昨晚一挨上黃煜斐床頭,他就犯困。
和性幻想對象的首次同床共枕,居然變成了那種鬼樣子,蹭得人家一把鼻涕一把淚。
李枳表示他情願喘不上氣悶死在酒店屋裏然後等宋千回來吓他一跳。
洗幹淨出了浴室,他琢磨着待會兒該怎麽面對在一塊躺了一夜的家夥,要道謝嗎,還是說些別的,李枳完全沒有這方面的經驗。穿過門廊,卻發現惦記的那人睡衣外面套了件姜黃的棒針開衫,正優哉游哉地坐在沙發上,翹着腿看電視裏的股票新聞。金屬邊的半框眼鏡低低地壓在鼻梁上,顯得有點漫不經心。
“早上好。”李枳釘在走廊出口,幹巴巴道。
“早,後來睡得還不錯吧,”黃煜斐擡眉看了他一眼,笑道,“不習慣我戴眼鏡?一般在外面才戴隐形的。”
“沒有不習慣,還是很帥,”李枳頓了頓,“昨天晚上謝謝你了。”
黃煜斐沒接話茬,而是劃開了手機。他問李枳:“想吃什麽,我讓他們做。”
“誰做?這屋子裏還有別人?”
“不是的,只是打完電話廚師會在五分鐘內過來,冰箱裏應該還有很多材料。”
李枳平日對“即将有交集的陌生人類”這一物種總是懷有恐懼,現在也根本不願意見到其他人,那種感覺好像一個密封的世界被外人闖入,想想就覺得無趣。況且他模糊地感覺到一種欲望——喂飽昨晚又救他一次的英雄的欲望。
他連忙撸起袖子道:“你不用叫廚師,我會做飯。你家廚房在哪兒?”
黃煜斐眼睛都瞪圓了,直勾勾地,露出了又驚又喜又疑似害羞的表情,李枳莫名覺得有點像未化妝少女在街上偶遇愛豆的感覺。
他把毛衫脫了,不由分說給李枳套上,然後領着人穿過別墅的錯綜門庭。
頭一回在有烤箱制冰機發酵皿之類高級廚具的廚房做飯,李枳倒也沒有露怯。畢竟是飯館老板的兒子,加上奶奶病倒後就沒人給做飯,他哪怕以前在大雜院兒的公共廚房裏,憑借一把刀一口鍋也能炒出千百種花樣,幫養他養到十三歲的奶奶調養身體。這算得上李枳對自己少有的驕傲之處。
黃煜斐顯然吃了一驚又一驚,一會兒幫他切個蔥末,一會兒給他遞個鍋鏟,全程激動臉,在竈臺前瞎轉悠。李枳蓋上砂鍋蓋,等着給最後一道紅燒豆腐收汁,把黃煜斐往廚房外推:“行了馬上就好了,你安心坐飯桌前等着就成,咱家大少爺可別沾太多油煙氣。”
黃煜斐鏡片上蒙了一層霧,眼睛卻亮晶晶的,他堵在門口不肯走,說:“我真幸福。喜歡一個這麽棒的人。”
李枳扶額:“你還真是有話就說啊……”
黃煜斐笑呵呵地拍了拍他,轉身盛起了米飯:“小橘點解這樣會做飯?”
李枳解下圍裙,往鍋裏最後加了一撮鹽,俯身去聞香味:“因為很早就懂了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合不合你口味還不知道呢,別太期待啊。”
事實證明,非常合口。黃煜斐最初還比較矜持,堅決不吃肥肉,後來就有點狼吞虎咽顧不上挑揀了。雖然仍舊秉持他不露齒不掉渣的優雅吃相,但李枳看得出來,他還是挺急的。
“真有這麽好吃?”李枳狐疑地夾了一筷子陳廚白菜,擱在嘴裏細品了品,“這道菜我明顯醋放多了,五花肉選得确實也有點肥,如果換成我家用的那個牌子的生抽味道會更鮮一點。”
黃煜斐聞言拿紙巾擦了擦嘴角,又喝了口紅茶,才道:“已經夠好吃了啊,我很久沒有吃到這樣新鮮的熱炒菜了。中餐本來就味好,況且還是小橘親手做的,美味加成。”
李枳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你喜歡吃,我真的特高興,但我就知道你不客觀!”他狡黠地壓低聲音,“這麽說吧,我個人只對蔥燒魚比較滿意,其他菜全不是我真實水平。如果你來北京找我,我絕對用本地食材給你做一大桌李氏快手菜,還得秘密着點,不然宋千那狗鼻子就住隔壁,百分百過來蹭吃蹭喝。”
黃煜斐也笑,小孩兒似的往李枳碗裏舀了好幾勺抱蛋蝦仁,才回道:“那不要一次做完好不好?我會撐到爆的,我要小橘一天給我做一道。”
李枳吃着蝦仁,彎着眼睛:“成啊,你來我就做。絕對不蒙人。不過一道菜吃得飽嗎?”
一道菜能不能吃飽暫且不談,總之他們兩人一頓吃幹淨了五道菜,李枳都有點後悔做這麽多了,萬一真把人撐壞了可咋辦?他聽着廚房裏黃煜斐叮叮咣咣的洗碗聲,心說這人興許還是頭一次自己動手洗碗呢,心情意外地不錯,壓在心裏的石頭好像也輕了不少。
他本來想在各個房間來回轉悠幾圈,消化消化食兒,結果卻在一間書房模樣的陽面房間停住了腳步。這屋裏一件家具也沒有,鋪了層很厚的地毯,放了個乳白懶人沙發,其餘的地方堆的全是書,還有一臺待機狀态的筆記本電腦。李枳小心地在書堆間落腳,撿起一本來看,無機化學英文專著,空白處密密麻麻記了筆記。再撿起一本硬皮的,居然是鋼筆字純手寫,李枳讀了幾頁,似乎是實驗手記。他想,哇塞黃煜斐的英文寫得真好看。
李枳在這屋裏轉了一圈,得出結論:書分三類,化學、小說、經管。基本都是英文的,還有幾本看起來像拉丁語系的。其中化學類的書籍全有筆記痕跡,小說卷頁的也不少,倒是那些經管的,誇張說來簡直像是新書,磚頭一樣堆得整整齊齊。
不過這些書裏還有幾本例外。都是繁體中文的,而且光看名字就很奇葩了,什麽《點燃生活的方式》《如何從容掌控你自己》《陰影中的梯子》。應該都是心理學雞湯書,可黃煜斐顯然看得很認真,不但折頁和标記很多,還貼了不少便簽紙寫筆記,導致這幾本印刷粗糙的機場讀物顯得又厚又舊。
正當李枳納悶着呢,卻聽身後門口有人道:“你看到了?”
“什麽?”李枳回頭,黃煜斐則指了指從書頁裏掉出的一張活頁紙。李枳撿起一看,标題上用繁體寫了一行小字:“一個詞記錄法”。
這詞并不陌生,卻讓他僵在原處。
大概去年十二月份,也就差不多這個時候,李枳收到一封來自陌生人的電子郵件,沒做任何解釋,只是向他推薦了這種方法。具體做法就是每天睡前反思此日發生的事情,有什麽是不想忘記的,多年後是想要看到某種提示然後再次想起的,那就用一個詞概括它,無論是好是壞,都記錄下來。
當時李枳還沉在各方面接連受挫的陰霾裏,萬念還俱灰着呢,為了不每天想着去死,他抱着不怕開水燙的念頭試了這個方法,發現還挺有用,至少讓他漸漸沒了為這個操蛋的世界死掉的沖動。
到現在,手機備忘錄裏的概括詞已經攢了好幾個長條,他和那個陌生人的郵件往來也時斷時續地進行了一年。對于他的道謝,陌生人總是客氣地說句“應該的”,也從不和他有任何關于私人情況的交流,每次只是單純用說明書似的語言給他推薦改變低迷狀态的小方法,或是推薦他幾本小說來讀。用詞極為簡練明晰,盡管用的是英語。
小說李枳倒是全讀遍了,那人很會推,都是半天就能看完的小篇幅,回味卻隽永。而這些方法,李枳只做到了最開始一條,并且多數時候,他給那人的回信都是在談閱讀時産生的古怪疑問,等着陌生人給他耐心解答,或者講述自己最近心情怎麽好了一點,又或是在電臺聽到了什麽滄海遺珠,給那人推薦一下。總之,幹巴巴的,自己看來都乏味,可對方就是孜孜不倦,好像樂于和他保持這種聯系。
李枳承認這大概二十幾封郵件對他整理人生以及在人類間好好生存,是很有幫助的。
他也越來越盼着陌生人給他回信的一天,一般是周二,那他就覺得周二親切。
後來他在網上搜不到有關“一個詞記錄法”的任何信息,懷疑是陌生人自創的。他也懷疑過是不是哪個朋友在關心自己,最後卻發現,這種朋友還真沒幾個,而且都能逐一排除。最後他得出結論:說不定是什麽心地善良的國際友人,記錯郵箱地址,把他當成別人來關心了。
因為貌似沒誰會這樣專注地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
于是他又竊喜,又小心,像偷了糖含在嘴裏,堅持着他的“一個詞記錄法”,和陌生人規規矩矩相敬如賓地偶發郵件,半信半疑地過到了今天。
想不到居然能在這地方見到它。
好像什麽事情突然就……有了答案?
這答案也太好了吧。
李枳直勾勾地望向黃煜斐:“就是你嗎?那個亂碼郵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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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可憐寶李小橘終于有哥哥了……
對于欺負自己(準)媳婦的人渣,黃生表示這仇我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