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天亮
滴答, 滴答。
雨水一滴一滴砸在臉上,冰冰涼涼的,幾乎涼進骨子裏。
全身上下的骨骼仿佛經過了劇烈的擠壓, 沒有一處不在叫嚣着疼痛。他無助地蜷縮着, 手指胡亂地在地上刮出一道道鮮血淋漓的痕跡。
最令人難以忍耐的還是頭疼,仿佛有千萬根鋼針刺入頭皮表層, 疼得撕心裂肺。
伴随着疼痛是無聲紛雜的聲音在他腦海中不斷響起, 沉積多年的記憶表膜被割破一道口子, 湧出了數不清的畫面。
“小茗……小茗!”
“救他!救救我們的孩子!”
“這裏還有一個人!”
“醫生!救救他們!”
“……失憶是怎麽回事, 他會失憶?!”
“不要讓他想起來……就這樣吧。”
久遠的記憶凝固在一點, 最後化為一聲長長的嘆息。
楚茗頹然地倒在泥污的土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汗水打濕後背,與雨水交混在一起,他整個人就像是剛從冷水裏撈起來那樣,狼狽而濕漉漉的。
手指上的創可貼早就掉了,傷口泛起一陣陣鑽心般的疼痛。他咬牙想從地上爬起來,才一動腿,又是一股撕裂的劇痛。
楚茗嘶啞地“啊”了一聲, 眼前一陣陣發黑, 伴随着強烈的眩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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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喘.息着緩了好一會, 直到感覺腿上的疼痛消減了一些, 才慢慢坐了起來。
夜色昏黑,四周都是山林。他看不清自己的腿受傷程度如何,一摸之下也只摸到了滿手濕潤——不知道是血, 還是汗水或雨水。
不遠處的車子翻倒在泥地裏,車身拖出深深的溝壑,零件七零八碎地散了滿地。
楚茗環顧四周,看見了自己身後那個一動不動的身影,便不顧疼痛地撲過去,緊緊抱住了他。
“白轶!”
他顫着手去檢查白轶的傷勢,又急促地喊他的名字,“醒醒,你醒醒!”
白轶無聲無息地躺在他懷裏,身上沾滿泥污,不知道有沒有血。
他應該是在車禍發生後将昏迷的楚茗從車裏拖了出來,精疲力盡地倒在離車不遠的地方——倒下去時還想護着楚茗,卻有心無力。
“白轶,學長,十年前我們也這樣過來了,你不會……再失憶一次吧。”
楚茗輕輕地笑了一聲,擡起頭,眼睛一眨不眨。
“那也沒關系,雖然你失憶的時候非常糟糕,但我還是會陪着你的。”
“聽到了嗎?聽到了就應我一聲,讓我聽聽你的聲音。”
他斷斷續續地說着,抓着白轶的手臂攔在自己肩上,又一手抱住白轶的腰,讓對方幾乎全身的重量都壓在自己身上,就這樣半扶着他,一點點站了起來。
楚茗這個動作做得相當痛苦且艱難,單單是把白轶從地上拖起來就讓他的汗水再一次濕透了後背,腿上的傷口可能被再次撕裂,只是稍微往前挪了一步,那股劇痛就沿着小腿蹿至全身,如同一條帶刺的鞭子狠狠抽下,刮走一層血淋淋的皮肉。
楚茗不說話了,他死死地咬住牙關,口腔裏充斥着濃烈的鐵鏽味。
季澤曾對他說過,A型藥對人體有一定的改造作用,就像現在——如果換做普通人,可能根本無法在腿部受傷的情況下扛着一個比自己還高大的男人走上一段過長的距離,但楚茗只是沉默着,向前拖了一步又一步。
夜色沉沉如凝,四周都是黑暗。地上還殘留着雨水,空氣也是冷冷的,還裹挾着雨後的草腥味。
好疼啊……
楚茗渾渾噩噩地想着。
腿要廢了吧,還不如死在這裏……前面就快到了嗎。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可能是幾分鐘,也可能是一個世紀。楚茗身上的汗水早已幹過幾回,眼前模模糊糊,望不見前路。
按照他的記憶,他應該已經走出這段山路,回到公路上了。
為什麽……還沒走出去?
楚茗喘.息着,停下了腳步。
呼——
山林間刮來冷冷的風,林葉沙沙作響,枝丫樹影扭曲而陰森,仿若黑暗中浮現的幢幢鬼影,對他露出慘白而猙獰的詭笑。
楚茗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神智已經不清楚了,所以才出現了幻覺——山林深處,荒草叢生的小山坡上,有一座墳墓若隐若現,靜靜地蟄伏在黑夜之中。
怎麽回事……不對。
楚茗搖搖頭,別開視線,重新順着自己記憶裏的方向向前走去。
——沒過多久,他再次停下了腳步。
夜風嗚嗚地吹,吹得人身上發涼。黑暗的林間隐約有什麽聲音飄出,像是女子的低聲嗚咽,又好像僅僅是林葉摩擦時發出的聲音。
楚茗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原地。
他似乎……從始至終,都沒有走出過這片區域。
“……”
體力在無聲中已經消耗到極限,楚茗踉跄一下,終于支撐不住,帶着白轶一起倒在了地上。
亂布的石子劃破了他的掌心,他混沌的意識反而因這股刺痛而清醒了幾分。吃力地把白轶拖到了一個相對幹淨的低坡上,他不顧滿身的傷,再次趔趔趄趄地站了起來——向着山林深處走去。
他并不畏懼夜晚的山林,高中的時候他曾幾次和白轶去山間露營,因為身體不好也只能勉強爬到半山腰,然後就被自己的學長背着上山。
嗚——
林間傳來了風聲,四周卻并沒有風,甚至空氣也無端地滞澀起來。
汗水沿着下颌滑至喉間,又落入衣襟深處。楚茗精疲力盡地靠在一棵樹上,找不到那座墳墓。
腿上的傷早已疼到麻木,發黑的視野中,突然有人在身後輕笑,笑聲缥缈若無,如落花逐水,勾起層層漣漪。
楚茗緩慢地回過頭,并不驚訝,他已經沒有驚訝的力氣了。
烏雲散去,月亮爬上山崗。淡白的月光之下,一個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
那是個似妖非人的年輕男子,微長的黑發落在肩頭,他的眼尾修長,微微上挑,流露出些許輕佻随性。
年輕男子踩在月光與黑暗的分割線之間,琉璃色的眼眸有細微的光華流轉,仿若一只靈動的狐。
楚茗安靜地看着他,聽見他慢悠悠地道:“山間野路難走,你該回去了。”
楚茗輕輕搖頭:“我走不出去。”
年輕男子随手抛出一根小樹枝:“喏,路在那裏。”
小樹枝落地,指向了一條被荒草掩蓋着的,難以發現的彎曲小路。
楚茗松了一口氣,又轉頭看向他:“謝謝,請問您是——”
“蘇獨。”
年輕男子微微勾了下唇角,嗓音慵懶低涼,哪怕是沒什麽語調起伏,也有一種天鵝絨般的華麗優美。
“從今夜開始,你欠我一份因果……我會來取的。”
呼——
夜風從山崗刮下,楚茗眼前恍惚了數秒,只見淡淡的月色之中,年輕男子剛才站立的位置已空無一人。
他怔了怔,片刻後想起還在外面的白轶,轉身沿着小樹枝指出的路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大概是有了月光,山林不再像剛才那樣晦暗不清。楚茗回到白轶身邊,擡眼看見月光鋪落眼前的山路,不遠處就是公路邊沿。
他俯身想把白轶扶起來,卻只是摔在了地上——他的力氣已經徹底耗盡了。
公路另一頭,一輛黑色轎車遠遠地駛來,車燈筆直地劃過山林,最終停在路邊。
楚茗瞳孔微縮,他握緊白轶的手,幾次想要拖着男人起來,最後都失敗了。
繃到極點的弦猝然斷裂,楚茗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出了點點血沫,還有血跡沿着嘴角緩緩流下。
“咳,咳咳——”
像是想起來什麽,他咬住自己完好無損的袖口,發狠地将質地精良的衣料生生撕開,吐出了一枚染血的刀片。
他将那枚刀片緊緊抓在手裏,劇烈地喘.息着,靠在了白轶肩上。
“學長,你再不看看我,可能就沒有機會了。”
他這話裏更多還是苦澀的自嘲,并不指望能得到回應。然而就在他話音剛落的時候,他感覺到自己的手……也被輕輕握住了。
楚茗怔了怔,擡起了眼。
遙遠的天際,一抹魚肚白悄然浮現……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