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紅色剎車片(3)
三月還沒過完,回歸線附近的小島上,太陽就毒得像夏天了。霍英靠在碼頭欄杆的側面,盯着平靜的碧藍大海,把高領又往上拉了拉,企圖再多遮住些自己那一暴曬就起疹子的嬌氣皮膚,随後他再一次低頭看表。
下午兩點整,他是來接人的,然而離約定好的時間還有半個小時。來得太早了,他想,這麽激動幹什麽?不過是老同學要送一個小孩過來住三個月,據說前兩天剛滿十九歲,脾氣不太好,揍人闖禍被勒令退學了,要來這偏僻地方靜靜心,争取改邪歸正。
至于霍英被托付的主要責任就是,提供食宿,必要時充當知心大哥哥跟他聊聊天,再教他些諸如洗衣做飯之類的生活基本技能。
邱十裏在電話裏可謂是千叮咛萬囑咐,不停強調自己家這個孩子如何力大無窮任勞任怨,吃得不多自帶飯費,而且絕對能幫霍英幹不少活,簡言之,除了日常暴躁之外沒缺點,改造好了絕對魔頭變天使,情真意切,生怕霍英拒絕似的。
而霍英只是問了句:“就相當于變形計呗?”
邱十裏連聲道:“對,對,沒錯!小英英明!”
突然被叫了上大學那會兒就很嫌棄的羞恥稱呼,霍英心說你們日本人真不嫌肉麻,卻又覺得這事的确挺好笑:“不會吧,真當電視節目了,都十九歲了,自己都已經成型,你們非要讓人家改性格幹嘛?你十九的時候就沒打過架?”
邱十裏不以為然:“那十九歲過後呢?小英,你要幫他從男孩長成一個爺們兒呀。
霍英聽着這熟悉的輕松口氣,卻完全想不起那副輕松神情。三分鐘他就能忘記一張臉,更何況距上次見面已有三年,他連邱十裏在幹什麽工作都不清楚。但老同學情分還在,他也覺得自己有精力也有必要幫這個忙,于是道:“行吧,他自己願意來嗎?別到時候恨上我了。”
邱十裏哈哈大笑:“當然願意,就算沒有船,他都能自己游過去。”
這話聽起來總有點意味深長,就好比此刻,霍英回想一遭,總有種不好的預感,接下來的三個月又會如何,他琢磨也琢磨不明白。
想多了吧,估計沒什麽大問題,他又開解自己,就多個室友而已,不耽誤我工作就行了。
鳴笛聲響起,劃開細浪,這一班客船已經駛離港口,霍英手裏捏的船票是二十分鐘之後開始登艙的,他收到邱十裏已經下飛機正在往渡口趕的消息,心裏稍微放松了點,打開旺信處理起業務。
數來他居然已經幫着島上農民開網店賣了三年海鮮和香蕉。
“親,小島發貨不易,我們不包郵的^-^”他面無表情地回。
“不好意思親親,十四點前拍下當天發貨,現在時間已經過了哦^-^”他如此連續處理了十幾條未讀。
剛才被他拒絕包郵的那位還不死心,竟死纏爛打起來,什麽“嘤嘤我是學生黨”,又什麽“你家賣的怎麽比別家貴好多耶”,一口一個小哥哥倒是叫得挺甜。霍英心中一陣惡寒,他心說裝窮你還買什麽龍蝦鮑魚,看着連串蹦來的顏文字和錯別字,他最終點了拉黑。
他媽的……今天的霍英依舊很想撂挑子不幹。
眼見着又是十分鐘過去,碼頭人來人往,基本都是要上島旅游的,霍英誰也不認識,反正就算有認識的,他也辨不出來。他正想走到碼頭另一邊去遠眺一下,看看能不能瞧見自己生活的島嶼,忽聽背後有人叫他:“小英!”
霍英回頭,只見一輛出租車緩緩開走,留下他身後三個人,在游客堆裏還挺顯眼。一個穿夏威夷花襯衫坐輪椅,頭發卻梳得一絲不茍的怪的家夥正對他微笑,之前沒聽說邱十裏光榮負傷啊,排除;還有一個神情錯愕的銀發男孩,正一眨不眨盯着他,兇巴巴的,但太年輕,看樣子比霍英他自己還高上半頭,邱十裏不可能快三十歲還猛竄個子吧,也排除。
那麽,就只剩最後那位了,他推着輪椅,和輪椅哥穿着類似印着金剛鹦鹉的寬大襯衫,一張娃娃臉笑得不可謂不燦爛:“嘿,又不認識我啦?”
霍英松口氣,走上前去,“認識,邱班長,”他懶得跟邱十裏胡扯,沖另外兩位點點頭,“你好,我姓霍,我們趕緊排隊去吧,船要開了。”
輪椅哥還是挂着那副微笑,低聲說着謝謝,和他握了握手。這人很蒼白,病殃殃的,卻比霍英想象中年輕,除去病容的話,能稱上英俊,典型的翩翩公子。霍英明白他是誰。上大學時,他就屢屢聽邱十裏提起他家那位宇宙最強的大哥,沒記錯的話,當年還沒有輪椅這檔子事。誇張的是,基本每天在宿舍裏,都能聽到他們隔着時差打電話,那人問邱十裏學習如何,夥食如何,想買什麽,簡直像個爹。
也正因如此,當時三個室友,全知道班長和哥哥感情極好,邱十裏幼時長在日本,略微有點日語口癖,在電話這邊總是“兄上兄上”地叫,笑得眉眼飛起來,足球賽得了幾分都要報告,大家耳朵也固然聽出了繭。只能說邱大班長是個奇葩,人家都是跟女朋友煲電話粥煲一夜,他不一樣,他跟大哥煲,還有錢任性地煲國際長途。
短短幾秒內,回憶到這裏,霍英心中便泛起一股苦澀。雖說他只上了一年大學就辍學開車去了,但在那短短的一年裏,他落魄到連個打電話的人都沒有,回到宿舍就寫作業,交了差就蒙頭大睡。
的确,誰會願意和記不住自己長相的人深交呢?軍訓時他就被傳成了系草,結營晚會就有女孩子告白,可互相了解之後,高中的悲劇重演,別說女朋友了,他連朋友都基本沒有。邱十裏算個例外,但邱十裏跟誰都好,跟他也親密不到哪裏去。
這或許是天注定。霍英生了副動人臉孔,卻由于他認不了別人的臉,這副面容成了擺設。畢竟沒有人在霍英眼中是特別的,透過瞳仁,投射到大腦皮層裏,就成了千篇一律。霍英很少解釋,因為“我是臉盲”這話聽來太搞笑太敷衍了,于是他在大學校園裏的十七歲就是在無聊中度過的,所見之人,過目即忘,之前十七年如此,之後十年,直到現在,更是亦然。
“小英?”聽人叫自己,霍英才猛地回過神,已經開始排隊了,他作為主人還這麽走神,抱歉地對上邱十裏頗有活力的目光。“這是我大哥,你肯定猜到了,”邱十裏笑着,拍了拍身邊銀發少年的肩膀,“這是我家小弟,今天開始就交給你啦。我們兩個跟着放放假,過兩天就走。”
“哈哈,你好,我比你大了八歲,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代溝呢。”霍英收起失态,露出一個笑容,他想和邱十裏一樣拍拍他肩膀以示友好,卻被立刻避開了。
霍英愣了愣,心想你這家夥拉着仨人的行李還躲我躲得這麽身輕如燕,夠牛的啊,過兩天就讓你幫我打包香蕉,又想去幫他提箱子,再次被躲開。
而轉臉一看,通過衣服辨認,那邱十裏不知跟路過的工作人員使了什麽招數,竟已經推着自家大哥,繞過排隊人群,在服務生的帶領下提前登船了。
“咱倆還得再排一小會。到船裏就不熱了。”霍英尴尬道。
少年點點頭,只是恹恹地站着,眯眼看着他,很難說清那是一種怎樣的神情,有陌生,有疑惑,還有一塊凍人的冰,顫顫的,映的不知是海色還是霍英的臉。
我這麽快就惹到他了?霍英默默回想自己的叛逆期,還是代溝已經形成?他真是沒有和比自己小的人相處的經驗,确切來說,他缺少和人面對面相處的經驗,此刻他看着那雙眼睛,總覺得它們不是黑的,那又是什麽顏色?說不出來。
霍英擦了擦汗,心道不至于吧,關聯性臉盲只是記不住,現在惡化到看都看不清了?
“不暈船吧。”他沒話找話。
“不知道,”少年還是盯着他,終于開了口,他有把幹淨嗓子,說起話來也老老實實,“我沒有坐過船,也沒有回過中國。”
歸國華僑?中文說得這麽好,邱十裏這家人到底什麽來頭。但霍英覺得自己不能對年輕人問太多,顯得嘴碎,便道:“我帶了一盒橙子,待會暈的話就吃點,管用。”
少年忽然笑了,“你很喜歡橙子?還有橙汁。”他比劃了一下。
霍英怕待會兒被人流沖散,已經記住了他的聲音,但沒聽出其中的邏輯來,前面的隊伍大概還剩下十個人,他揚起臉龐,再度仔細打量起這個年輕人。襯衫版型的薄外套,顏色發灰的豹紋印花,裏面套着窄窄的黑背心,是自己永遠也不會試的風格。再細細看看,這小子比他那位大哥還蒼白,高高瘦瘦,五官有種懵懂又鋒利的美——或許用美來形容年輕男孩并不合适,但他笑起來,确實是美的。
不過,比這美感更抓着霍英雙眼不放的是——千真萬确,他是混血,亞洲特征比較明顯。這一點霍英在堅持不懈研究多年人臉後,還是判斷得出來的,而想起混血這茬事,他就很難淡定。
“剛才說我姓霍,”他警告自己世界沒那麽小,不要多想,也笑了笑,“這姓比較繞口吧,霍英,叫我霍英就成。我怎麽稱呼你?小邱你看行嗎?”
男孩的笑眼一下子低垂,又顯出疑惑和漠然,“我不姓邱。”他最後盯了霍英幾秒,若有所思,兀自拎着大包小包上船了,換句話說,是闖,無視檢票員的那種。
霍英總覺得自己幹了壞事,又懷疑,剛才那眼神帶着自己即将挨打的意味。心懷莫名其妙的負罪感,他心裏重複“是銀不是紅”,快步追上去,把手裏的票補給正在着急也擋不住人的小姑娘,跟在男孩身後,“那你姓什麽?我這三個月怎麽叫你啊?”
男孩不搭理他,也完全沒有找自己兩個哥哥的意思,從他手裏拿過一張票,按號碼坐在靠走廊的椅子上。他側面靠窗的那個,就是留給霍英的座位。二等票空間狹小,他不怎麽舒服地翹起條腿,認真看着霍英:“你都忘了,我沒想到。”
忘了?什麽忘了?某種直覺在心中沖來撞去,霍英下意識拒絕接受,更被身後過路的乘客擠得夠嗆,他沖椅子上那位擺明了要攔他的家夥瞪圓眼睛,道:“先讓我進去。”
男孩還真挪了挪腿,給他空出條窄縫,挑起眉頭問他:“你最開始是不是也沒認出邱十裏?”
霍英一心往裏擠,邁進去半條腿,差點卡着,沒好氣道:“我臉盲,我誰也認不出來!”
話音剛落他就動彈不得了,身前那小子突然挪回條長腿來,等于說是把霍英夾在中間,“你說真的?”他眼睛亮了。
霍英已經冒了汗,扶額道:“都覺得是開玩笑,但我是真的……”他心道又說出來了,說就是個錯誤,所有人都覺得你腦子有問題,或者覺得你謊話連篇。他完全不想去看這怪小子會露出怎樣一番玩味的笑,卻倏然被按住肩膀——男孩竟用力勾起他的頸子,往自己面前貼。
他胳膊長,力氣還大,霍英毫無準備一個趔趄就差撲在他身上了,反正頭是撞上了,背包裏的餐盒和水瓶碰撞出聲。甚至此刻,那小子還是捏着他後頸不讓他動,他們額頭抵着額頭,霍英心擂如鼓,眼冒金星,下決心連滾帶爬也要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卻見男孩很快活地笑出聲,方才所有的陰郁都散了,也松開禁锢的手,靠上椅背柔和又期待地看着他,一字一頓道,“我姓時,時間的時。我想讓你,叫我小楓。”
那一刻,其餘乘客都已落座,孩子們被家長束在安全帶裏,又哭,又叫,又笑,汽笛卯足了力氣要響。只有霍英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更忘了動,僵僵地彎着腰,雙手撐在椅背上,呼吸變得急促,滾熱,毫無章法,眼眶燒疼,好像馬上要哭出來一樣。
他面前,海上的陽光透過舷窗潑灑,照得一雙原本濃黑的眸子如祖母綠般透徹,那雙眼睛在笑,和它們年輕的主人一樣,淩然得仿佛無知又無辜,裝的全部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