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紅色剎車片(4)
不能再這麽對視下去了,不能去分析面前這副面孔——那個傍晚很清晰,就是張揉皺的油彩紙,有棱有角地塞進腦海,攪來又攪去。霍英惶急垂下眼睑,眼中所見卻還是時郁楓。離得仍舊那麽近,他無比清晰地看到他織工整齊的背心領口,領口上搭着的寶格麗經典款項鏈,玫瑰金色的細鏈,從黑色小圓環穿過,像個車胎……又看到項鏈兩側清瘦的鎖骨,鎖骨上方的脖頸。
霍英下意識咬了咬唇,他注意到,時郁楓的頸側有個刀疤。
沒有血色,也不算顯眼,只是一條細長蒼白的凸起,卻也只能是利器所為。
意外?手術?械鬥?……仇殺?小小年紀,怎麽會這樣?
“哥?哥!”耳邊時郁楓已經開始這麽叫他,帶着種理所當然的熟稔,霍英恍然回神,也清走滿腦子天馬行空,這才發覺通道被讓開,剛才的壞小子此時乖乖收回長腿,一臉純良地做出請的手勢,又拍了拍膝蓋,“船馬上開了,你不坐嗎?”
霍英趕緊站直身子,剛才那個距離,實在過了頭,“坐哪兒?”他沒過腦子,愣愣問道,心想要是你敢說出“坐我腿上”這種話我這一路就……躲廁所去。
時郁楓純然一笑:“坐我旁邊啊。”
霍英終于清醒,立馬鑽到靠窗椅子上,抱着背包坐得板直。他懊悔地意識到自己剛才産生了怎樣的蠢想法,什麽腿不腿,姓時的要真說了才出鬼,可是,三年前那一下子在他這兒太過深刻,當事人又猝不及防現身,他是被刺激得胡思亂想的。
“英哥,”時郁楓又給他找了個好稱呼,叫得自然極了,“我想叫你英哥,行嗎?”
霍英方才還認定接下來的兩個多小時航程,絕對會在尴尬死寂中度過,但現在看來并不存在這個問題,他盯着前方靠背,餘光裏是那抹緞子似的銀,“……行,挺好的。”
時郁楓在扶手上支起手肘,又道:“我之前不叫別人哥的。”
總覺得這口氣有點像小孩子求表揚要肉吃,不會吧,霍英提醒自己不要自我意識過剩,但又覺得像現在這樣一直僵着會顯得更詭異,于是轉臉,迎上他的目光:“那你大哥呢?”
時郁楓眨眨眼:“老時。”
真是被慣得夠勁兒。霍英沒忍住笑了:“邱十裏呢?”
時郁楓又眨眨那雙綠眼:“叫阿嫂。”
見霍英眼神都直了,一臉受驚的表情,時郁楓連忙解釋道:“他們兩個沒有承認過啦,也沒有人真正見過他們……有一腿,”說出這個詞,他也有點害羞,把頭發捋到耳後,身子也坐正了,“就是老時前幾年受過重傷,之後昏迷幾個月,家裏還正在內鬥,一直是邱十裏幫忙頂着。醒來過後發現自己左腿癱瘓,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立遺囑。”
霍英聽得忪然,心說這是電視劇嗎,越發堅定這家人平時幹的活兒絕對不一般的想法,又聽時郁楓道:“當時也把我叫回去了,全家人除了邱十裏都在場,他就讓律師念,說無論何時,何種原因,死後一半財産捐給孤兒慈善機構,剩下的一半,給邱十裏。本來就有傳言,之後就都開始叫邱十裏阿嫂了。”
霍英揉揉眼角,斟酌道:“你們家挺傳奇的。”
時郁楓則問:“那你覺得同性戀怎麽樣?”
霍英正為那倆人感動,這下又一次,很沒出息地,差點噎住。要來了嗎,他腹诽,你要提起三年前幹的好事?虧你開得了口!
“和異性戀也沒什麽區別吧,只要是真心的。”他答得大義凜然。
“你試過嗎?”
“沒有。”
“異性戀呢?”
“……也沒有。”
二十七歲還單身,很丢人,但也沒轍了,霍英不想說謊。“誰願意和臉盲談戀愛啊。”他給自己開脫。
“不會,不會,我也沒有!”時郁楓好像挺興奮,轉身側枕在靠背上,眼神越發地直勾勾,“你這兩年瘦了好多啊。”
霍英已經做了半天再提起那個吻的心理準備,這事他琢磨了三年,也認真問了自己三年“你瘋了吧怎麽就忘不了”,就算是一意孤行,也要問個清楚。可現在,他攢了滿心勇氣,貌似沒有用武之地。
什麽瘦了,瘦有什麽用啊!霍英還想再壯點呢!
“你長高了好多。當年比我矮吧,現在跑得更快了?”他沒好氣道,也直勾勾盯着時郁楓。
這小子睫毛忽閃了一下,居然臉紅。
“我暈船。”他低頭玩起手機,劉海遮住前額。
霍英看了眼窗外,客船不知何時離的岸,光顧着聊閑天……可重點還是沒來啊?他又去看時郁楓,這人居然在用手機玩掃雷。
那句“你還記得你親過我嗎”就在嘴邊,霍英氣不打一處來,可他的羞恥心又狠勒着他,讓他幾乎開不了口。況且一個快三十的中年男子,問一個剛把十八歲過完的小孩這種問題,說不定還有性騷擾的嫌疑。
但要霍英不計前嫌地當個啞巴,也做不到,那樣的話他接下來這三個月會每天都想好幾遍這件事。如此揣來度去,他臉也紅了,不摸都能感覺到熱,被海上陽光曬着,有種異樣的漂浮感。而時郁楓的掃雷則已經開始第三輪。
你都一把年紀了別給我犯慫,霍英在心裏罵自己,都說戀愛的人會發愁會心跳會想不清楚會頭腦發熱,哪個你沒有過,就因為這混蛋小子啃完就跑,所以就算顯得禁不起玩笑小肚雞腸你也必須得認——
“三年前——”有兩個聲音。巧不巧,時郁楓也開了口,同時,說着同樣的話。
“你先說。”霍英微笑地看着他。
時郁楓捏着黑屏的手機,捏得骨節發白,老實道,“我……親了你,然後我,跑了。”
很好,原來你記性還不錯,也不是不知道認賬的那類小屁孩,當然我也不是要和你算賬,霍英心想。他又忐忑,又有點滿意,看着時郁楓小心翼翼的別扭神情,有獨屬于少年人的那種誠實和透明感。
“我也記得。一直。”他對着時郁楓,靠上舷窗。
時郁楓把手機丢到小桌板上,眼角忽然抽了抽,“其實之前不知道是你在島上,按計劃我不該現在就見你!”他鼓足勇氣,直視霍英烏壓壓的眼仁,“應該是我破了你的記錄,至少拿一個大滿貫,然後我找到你,對你道歉。”
“大滿貫?道歉?”霍英沒搞明白其中邏輯,一時也忘了害臊。
“我想讓你看到我變強了,不是以前那個敗了之後只會哭的混蛋。然後,以一種那樣的身份去……”他頓了頓,像是不習慣這樣跟人說話,在思考用詞,最終只是說,“對你道歉。”
霍英笑了,狐貍似的眼睛彎起來,挑出一個玲珑的弧度:“你不用對我道歉。”
“我犯了錯,之後一直很後悔。”
犯錯?霍英怔了一下,原來就是個錯誤嗎?一個錯讓你後悔,而我卻我反複夢見。血紅的隊服,血紅的夕陽,嘴角的一抹血,抹在手心又熱又濕。于是驚醒,一個人看到海島寂靜無邊的血紅日出。可不是錯誤,又是什麽?陌生的兩個男人,不對,當時是男人和男孩,他們之間多了一個倉促的,尖利的,啃咬似的吻。
而青春期的男孩,長了副好臉蛋,又有着獨一份的個性,以及酷炫的職業,身側想必從不缺花香,又怎麽可能把這個無聊的場景在夢中重現,可他這種從沒碰過別人嘴唇的單身大叔就完全不同了。
果然,人太寂寞就是不行。
一時間,霍英樓梯踩空似的一落千丈,他感到差距,卻又莫名其妙。再一次警告自己不許多想,提這件事只是為了把話說開日後少點尴尬罷了,霍英扯出副輕松神情,道:“哈哈,這也不是什麽大事兒,不用婆婆媽媽的說什麽對不起,而且我知道你已經變強了。我經常在網上看見你的消息。”
時郁楓抓住他的手腕:“真的?都看了什麽?”
霍英立刻冒了冷汗,差點說漏嘴,由于那點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在意,他經常在網上檢索那個名字,得了什麽獎,有什麽花邊新聞……時郁楓的比賽他也基本沒落下過。
他當年走得決絕,如今對賽車圈子也沒什麽留戀,他自己也覺得這種類似狂熱粉絲的行為很令人費解,甚至發指,可每次都還是念叨着“反正也不忙就看一下他出息了沒有”,然後重蹈覆轍。
“就有時候看看比賽轉播,新一代都上來了,我也關注一下業內行情,”霍英自認為把表情控制得很有分寸,“一浪更比一浪高,你應該是浪尖上那位。”
時郁楓脖子根都紅了,半天沒吭聲,半晌才松開他的腕子,看神情是開心的,“哥,英哥。”他閃閃發光地沖霍英樂,咬過霍英的虎牙尖兒也露出來,但他不知道這在面前那人眼中是一種五味都有的提醒,還是興致勃勃,“我就是看過你的比賽,才決心要學賽車的,我到現在也經常看你的賽況鑽研技巧……你是偶像,如果我是浪尖,哪天夠到你,就很好了。”
霍英還是微笑,偶像,好久沒人這麽叫他。但他把手腕收回去,搭在腿上,又把袖口往下拽了拽,“你會的。三年之內。”他此刻真是一點也不想提起賽車,曾經命都不要為之着迷的一級方程式,還有眼前這個有錢有技術,去年剛夠了年齡認證就在一級方程式賽道上奪盡眼球的賽車手,都讓霍英感到羞愧和混亂。
至于那個吻,好像也簡單了起來,一點也不舒服,一點也不纏綿,傷口長好了,也不用再問為什麽了。十六歲年輕氣盛,看到所謂偶像,言語匮乏頭腦一熱于是啃了一下,也不需要太糾結吧!
時郁楓正因他的鼓勵心花怒放,這就盤算起三年要玩哪些比賽,卻聽霍英轉而道,“但這三個月不就是放松嗎,你嫂子都跟我說明白了,”他本來計劃來個約法三章,但時郁楓遠不如他想象中那般暴躁,最後也就簡化成一條,“島不大,但有網絡也有不少景點,你随便玩,海鮮也随便吃,房間我已經給你收拾好了,就一件事,”他認真地豎起一根手指,“咱倆住在一塊,房子很小肯定每天見面,你要是再敢突然親我,我就當真。”
時郁楓明顯地愣住。
霍英努力擺出大人該有的淡定樣子,解釋着羞恥話題:“當真就是,我把它當成一個親吻來看,就算你是男的,比我小八歲。就算我是個臉盲。反正我也不知道正确的親吻應該是什麽樣子!”說着說着,他居然眼眶發酸,委屈得不行,把目光釘在時郁楓的項鏈墜上,他才把話說完,“我說真的,你回了國就不能老随便親別人,這在中國人眼裏是很嚴肅的事兒,不是每個人都像我脾氣那麽好!”
從他再次聊起親嘴的事宜,時郁楓就一直在咬嘴唇,眼睛又被陽光照出了綠,亮晶晶的,說完了,時郁楓就點點頭,“好。我記住了。”然後雙眼一眨不眨。直到把霍英盯得發毛,他才冷不丁道:“哥,你出好多汗,被我氣的?”
“……是我自己穿得太厚。”
時郁楓用下巴指指他的高領和長袖,“還穿黑色。你把袖子撸起來吧。”
霍英拒絕動彈,道:“那我會起疹子。我太陽光過敏,防曬霜根本沒用,所以也不買短袖。”
時郁楓聞言,笑齒一露,滿臉都寫着“你是吸血鬼嗎”的揶揄神情,卻又同時站起來,麻利脫掉外套,拎着抖了抖,霍英揚臉看着他緊繃流暢的肱二頭肌,以及修身黑背心下的窄腰,一瞬間錯覺這人是不是要用外套作掩護,在這人滿為患處親下來,然後讓自己當真了。
而時郁楓看起來心無旁骛,他上身越過霍英,把兩只袖子挂在舷窗兩側的行李鈎上,仔細綁好,讓下擺垂下來。這“簡易窗簾”遮光效果不錯,就是樣子滑稽。
随後他站直,俯視眉頭皺起的霍英,朗聲道:“撸吧。”
“你先坐下。”霍英簡直語塞,見他乖乖聽話,還是硬着頭皮把袖口拉到手肘以上。讓我撸,我就撸,他心想,你中文俗語恐怕不熟練,老子才不會想歪。身上這件套頭衫是不寬松,剛把兩邊袖子整理好,時郁楓就拽了拽他的衣角,眼巴巴道:“我想吃橙子。”
霍英看了他一眼,從背包裏翻出保鮮盒,遞給他。
“你也吃,英哥。”
誰能想到,半小時前面露兇光的叛逆小孩,現在能笑得有多無害。
誰又能想到,半小時後這家夥靠着霍英睡得有多香。他一動不動,霍英也根本不敢動彈,呼吸都是端着的。眼前白色的椅背被透光的豹紋外套打上柔軟的斑,身上靠着的那位硬邦邦的,不但硌人,還很沉,可霍英甚至沒有産生一點把他推回椅背上靠好的念頭。
過了不久,霍英竟也睡着了,意識模糊之前,他聽到附近座位有女人在慌慌張張照顧嘔吐暈船的孩子,心裏有種自豪——自己照顧的這位,玩賽車的,當然素質過硬不暈船,耳蝸裏的平衡器發育得好着呢。他在夢裏也抱着這種無端自豪,喪氣和懊惱都消了不少。
只是他不知道,在他睡熟之後,時郁楓準時睜眼,迅速把兩人之間的扶手掰上去,又小心把他往自己肩上按了按,心情愉悅地再次阖上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