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想我是海(1)
時郁楓濕透了。
不僅濕透,他不菲的鞋子、褲腳、手表都挂了香蕉地裏烏黑的泥,他法拉利的羊皮車座和後備箱也是。
但這是他感覺最好的一個暴雨天,是因為沒有打雷嗎?他沒有覺得喘不過氣,也沒有對任何人亂發脾氣,包括剛才那幾個蠢之又蠢的蕉農。他們一開始好像被他的車和表情吓到了,後來則開始謝天謝地,把他當救星看。在時郁楓一趟又一趟的搬運之後,他得到了一箱充滿謝意的綠皮香蕉。
“小哥,我們這兒特産,拿回去自己吃吧!替咱謝謝霍老板!”
于是,此時此刻,時郁楓帶着戰利品,冒着潮氣在沿海大道上開得飛快,遠遠看見霍英所在的高地,心中浮想聯翩。
已經快到十一點了,霍英之前答應給他收拾行李,現在收拾好了嗎?出發前聞見的牛肉味好香,給他留了幾塊呀……時郁楓竟在認真琢磨這些雞毛蒜皮,自己都有點不習慣了。随着離家越來越近,他就越發地離譜,除了饑餓,滿腦子都是霍英。
盡管一天之前時郁楓絕沒有任何奢求,今天能在這裏重逢已經十足幸運,但人類最擅長的就是貪心,他就這麽喜歡上一個比自己大八歲,還似乎經歷過很多挫折的男人,他想得到他,從最初,到現在,他當然任重道遠,并且經驗全無。
之前給大哥按腿的時候,他認真問了一句“怎麽追求喜歡的人”,哪知時湛陽那老畜牲竟大笑着說:“強上就好了呀!只要你打得過。”
時郁楓冒出問號:“你對邱十裏也是這樣?”
時湛陽一臉驚訝:“啊?什麽這樣?當然不是!對阿邱我怎舍得!”
時郁楓冒出更多問號:“老時,你不是人。”
時湛陽又大笑起來:“小時,你不是男人!”
時郁楓咬牙切齒。成長過程中,時湛陽就像他爹,教過他很多,他很清楚大哥說這些垃圾話到底是什麽意思,這種情況往往表示,他在看戲,并不準備提供任何幫助,也根本不把他的問題當作問題。這也就罷了,自力更生沒什麽不好,可那句“強上”讓時郁楓臉紅,他覺得偶像受到了輕視和侮辱,可他又不想揍一個瘸子,只能咽下口氣。
他真是覺得時湛陽越來越煩人了。
他又想起之前霍英消失,他自己家裏也發生了很多事。時湛陽正巧在那段時間中彈昏迷,不久後二哥時繹舟由于涉嫌販賣武器給毒販,判了無期蹲了大牢,時家也被查了個底朝天,都是邱十裏在着手重整旗鼓,而時郁楓則被關在車隊總部不許回家。
大約半年後,時湛陽醒了,帶着幾個彈孔,和一條癱瘓的病腿,收拾着支離破碎的時家和軍工廠,繼續做起他的軍火販子。
時郁楓也從澳洲的偏遠稀樹平原重獲自由,被叫到大哥面前。那人蒼老了很多,很嚴肅地問他,有什麽打算,有什麽目标,又需要什麽支持。
他彼時十七歲都不到,偶爾想過這些問題,但沒得出答案,他只是跟着自己的本能答:
“我要繼續開車,要去開一級方程式,趕在有人破紀錄之前,”不想讓大哥還覺得賽車知識他一時興起的玩樂,時郁楓又補充道,“只能我破,Howard的紀錄只能由我來破。”
時湛陽本來一臉凝重,聽他說完,竟玩味地笑起來,用沒傷的腿踢了踢他:“喂喂,我小弟想要破的不只是紀錄吧?”
時郁楓沒有聽懂,問了邱十裏才大概明白。那時他也很想暴揍時湛陽。
回憶戛然而止,時郁楓開上霍英家門口的登山碎石子路,雨刷器抹開厚厚的雨幕,那間小屋透出的暖光落在擋風玻璃上,像橙色顏料,被塗得均勻。他随手在門前空地上把車停下,考慮着什麽時候擦泥巴比較容易,還沒下車,就看見門開了。
霍英撐着傘跑出來。
“你他媽的,您開這車運香蕉?”霍英匆匆把他從駕駛座揪出來,按在傘面下,聽起來有點生氣,“這一身泥巴,還幫他們搬東西了?他們就欺負小孩兒!”
時郁楓則覺得這人拼命把傘舉高免得戳中自己的樣子很可愛,乖乖貓着腰,跟着他往門口走,“他們人手不夠,而且車子就是用來運東西的嘛。”
“纨绔子弟,不知道算賬!”霍英在門廊裏收了傘,回身瞪他,“以後不讓他們幾個在我店裏賣了。”他把時郁楓往屋裏推。
“我身上好髒,”時郁楓堵在門口,一本正經地組織語言,“我要不要在這裏先脫掉?”
霍英則直接拽他進屋,砰地把門關上,“我明天拖地,”他拎來一個竹筐,垂着眼睛,不肯看那淋成落湯雞的傻小子,“脫這裏面,自己去屋裏找衣服換,洗個澡出來吃飯。”
說完他就快步走到廚房,開竈熱菜,他沒有用微波爐,看樣子是準備把肉菜再稍微炒一下。
時郁楓忍着笑,大概也忍着鼻血,想起來手機和香蕉落在車上沒拿,可也不去管,只是全都照着霍英說的做了。他把髒衣服一件件丢到洗衣筐裏,包括他的手表和項鏈,然後他趿拉着拖鞋走去廚房和客廳之間的過道口,道:“英哥,我沒有毛巾。”
霍英頭也不回:“沙發上自己找!”
時郁楓在腰上把浴巾圍好,賴着不走:“對了,老時和邱十裏呢?”
霍英似乎誤以為他磨磨蹭蹭還沒開始弄衣服,準備收拾他,剛回頭,看見廊口滴水的人,又猛地轉過頭去,鍋鏟翻炒得很急促,半天才道,“……睡覺了。大半夜的,你快點洗。”
聲音明顯軟了下來,還帶點有口難言的羞悶。時郁楓頓時生出種得逞的心滿意足,回到布置整潔的客房,打開自己的衣櫃,發現先前那些團成坨的衣服都被整齊地按季節疊好挂好,有兩件襯衣好像還被熨了一番,他簡直想在床上打幾個滾。
明天我要幫他拖地,還要把車清理幹淨帶他兜風,時郁楓這麽想着,挑了一件白T恤,一條黑牛仔,又找出一條內褲,他臉蛋發燙地往浴室走,關燈前目光掃過寫字臺面,按在開關上的手就僵了僵。
那個玻璃盒子擺在上面,那個紅色剎車片。
這物件對時郁楓來說像護身符,是随身攜帶的,他常年滿世界跑比賽,玻璃盒子也就在行李箱裏跟他到東南西北。賽車手這種職業,都是把命拿出來拎在手裏的,就像拎着頭盔那樣簡單。踩上油門的那一秒就意味着有20%的幾率在賽道上死傷,比如碰撞,斷一條腿,下半身被碾成肉醬,或是燃燒,在八百多度的高辛烷值燃料的火焰中困上幾分鐘。那這就是最後一次踩油門。
可是,時郁楓每圈路過維修站時,轉瞬幾秒,他想到某張椅子上,自己的行李包裏有那片東西的存在,就覺得自己很安全。
有很多事沒完成,拿獎,世界冠軍,找到霍英,弄清楚剎車片是怎麽回事他又為什麽走,所以時郁楓不能出意外,所以他也不可能出意外。
幾年來,剎車片陪他拿住很多榮譽,陪他在歡呼聲中,戴着花環,開了許多瓶爆炸的香槟。
所以,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時郁楓把這東西當成激勵和思念的實體化,也當作習慣,就如同出門在外必須帶護照。要霍英給他收拾行李時,他也沒想過霍英看到它會作何反應。而現在那人顯然看到了,并且好好地看了一遭,把它端正地放在桌子上。
也好,總有一天要開口,就明天吧。聽到霍英擺碗筷的聲響,時郁楓走出卧室,他看了霍英幾眼,什麽都沒說,快速洗幹淨澡穿好衣服出來,在他以為霍英一定去睡了的時候,卻看見那人正在洗衣房裏奮力搓洗他換下來的褲子。
“帶泥巴是不是不能直接放洗衣機裏洗?應該會堵管子,”霍英擡臉看他,似乎也沒很沒準,“我還是先給你搓搓吧,馬上完了。”
時郁楓靠在門框上,愣愣道:“哥,你好厲害。”
霍英埋頭在肩上抹了抹汗,搓得磕磕絆絆:“我剛從邱十裏那兒學的,他衣服上有魚血,黏糊糊的,我沒讓他用洗衣機,他手洗得可比我溜多了。”
時郁楓立刻問:“你讓我用?”
霍英的聲音高起來:“……不餓嗎吃飯去。”
時郁楓覺得自己現在還是別惹這人為好,尤其當他臉色發紅,呈現一種難以言說的豔麗,時郁楓便反觀到自己的魂不守舍。他默默在餐桌邊坐好,一邊吃着軟爛入味的紅燒牛腩,一邊看着對面那雙碗筷,還有餐巾紙盒邊上的那打啤酒。
随後他聽到嘩啦啦的水聲,緊接着是洗衣機啓動的機械女聲,再随後,霍英拉開椅子,在他面前坐下,二話不說開始吃飯。
“你一直在等我?”時郁楓感到不可置信。
“喝嗎?”霍英只是開了一罐啤酒,手臂越過一桌佳肴,他把它往時郁楓手裏遞。
時郁楓沒喝過酒,千真萬确,連啤酒也沒有,和贊助商的應酬他也只喝可樂橙汁,誰都拿他沒轍。可這次他還是接了,要說原因,他只是想趁這個機會,碰碰霍英的手指而已。
濕潤,白皙而瘦長,他只碰到指尖,短暫的一秒,帶着啤酒的涼,還是剛才洗涼的?
“明天早上你那倆哥哥要去趕海,你別去了,今天太累,晚點起床,”霍英也給自己開了一罐,猛喝了一口,就低頭拿起筷子,“算了随便吧……吃飯。”
時郁楓沒說話,啤酒冰冷的澀味在嘴裏炸開,沒有愉悅的感覺,就像他不理解別人難纏的煙瘾。或許這種痛苦的刺激也能讓人着迷。他和霍英一樣,悶頭吃起飯來,他吃出清炒胡蘿蔔絲和炸雞塊是邱十裏的手藝,其他的都比較陌生,想必是眼前這人做的。
時郁楓感到幸福,由衷的一種溫暖,和舉起獎杯抑或收到巨額贊助費時全然不同,和拎着性命生死時速時的激動更不一樣,這是嶄新感受,盡管他此刻看着霍英的臉色,體會到一種酸楚。
霍英一定在想着和他一樣的事,因為那片理應塵封的配件。三年前的那句“其實我剛才差點死了”,以及“剎車片有問題,被人動過”言猶在耳,它們在時郁楓腦海中轟鳴,它們把一千多個日夜前的血色夕陽潑在餐桌上,随着雨聲漸弱,它們越來越響,越來越濃,促使他不住地去看面前把辣椒一片片從炒雞蛋裏挑出來的人。
“英哥,”時郁楓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喝了兩口酒才把接下來的話問出口,“你看到了?”
“哈哈,是啊,”霍英也在喝酒,“那玩意是老朋友了,我自己裝上去的,”他終于擡起臉蛋看時郁楓,兩眼黑沉沉的,“怎麽在你這兒?”
時郁楓呼出口氣,亂糟糟地把沒幹透的銀發紮起來,“你退役之後,車隊要緊急處理你留下的車,還有你的團隊,”他又喝了口酒,“我把他們雇了回來,車我也買下來了。”
霍英已完全想不起那幾個勤勤懇懇的技師長什麽模樣,抑或高矮胖瘦,但他腦海中無比清晰地亮起那輛鮮紅的賽車,“挺好,省得他們失業了,以前跟着我,本來就老受排擠,”他哈哈笑了,“那車我調得不錯,有幾個改動特別吃香我都不告訴別人,這兩年賽場和标準也沒什麽大變動,你現在把它再開上賽道也沒問題的。”
“不是,我沒有動它,也永遠不會動,”時郁楓放下筷子和酒罐,在一呼一吸的醉氣中,癡癡地看着霍英,“噴塗我都不會改!它尾翼永遠印着‘Howard.H.’。”
這話的下一句,或許是“等你回去開它”,但時郁楓沒說,他知道這話裏的壓力。
霍英還是笑着,垂睫看着那碗魚湯,“你還把剎車片拆下來了啊。”
“因為它有問題。我都記得,你說有人動手腳,它的确,就是,整齊地裂開了,”時郁楓感到怪異,澀口的酒味不停地上泛,這就是喝醉嗎?他沒有多想,直接握住霍英放在桌上的右手,把依舊冰涼的筋骨覆在自己滾燙的手掌下,也用力握住它明顯的顫抖,“怎麽磨都不會斷裂吧!我有一次沖出賽道外,車身一半都爛了,剎車片也沒裂!碳纖維怎麽可能自己裂?”
霍英不說話。
時郁楓握得更緊了,“誰做的?英哥,你告訴我誰做的。”
霍英整個人僵着,他沒有掙開時郁楓,他只是輕輕地壓着自己的顫,用另一只手舉起第二罐啤酒,“反正我也沒死,都過去的事兒了,”他擡起通紅的雙眼,拙劣地掩飾自己的動蕩,“可能賽車就不适合我。”
這回輪到時郁楓不說話了。酒讓他頭腦遲鈍,他又不想貿然開口說出什麽傻話,他只是放柔力度,近乎本能扣住霍英的五指,好像這樣就是在保護他一樣。
而霍英呆呆看着他,這麽年輕,又這麽真誠,為什麽在這樣握自己的手,為什麽一臉要哭出來的表情。他就好像突然被燙傷一樣,放下啤酒趴在桌上,埋了好一會兒頭,肩膀随着呼吸劇烈起伏,爆發只是一瞬間的事,“我不想管了,我說謊了,”他控制不住地說,帶着抵死克制的哽咽,“我躲在這兒,王八似的,我他媽的還不如死在賽場上!”
“沒事的,英哥,沒事的。”時郁楓壓着狂跳的心髒,繼續握緊他的手。
“最可怕是什麽?”霍英還是不起身,趴着自顧自道,“不是你死了,不是你被八百度的火燒成個傻逼,或者你跟你的車一塊斷了半截,是你逃走,銷聲匿跡,毫無尊嚴,因為你不敢死,想活命。然後你又後悔,你又他媽的後悔。”
時郁楓舌頭都快打結了,舊事重提,他做了一定心理準備,可現在這樣的霍英是他未曾料到的,他只覺得心裏很疼,搜腸刮肚才說出一句:“我們都很尊敬你,非常非常……不是毫無尊嚴,不是的。”
霍英不吭聲,可他的手燙了,也醉了嗎?還是被我握得?時郁楓不甚清醒地想。
“你是我的偶像。一直都是。”他又着急地說。
緊接着,時郁楓聽見抽泣,很低,很克己,也很動容,好像一塊冰被碎碎地鑿下冰屑,掉在沙漠上無聲地融化,冒出細煙。過了好一陣子,至少有十分鐘,現在的十分鐘實在太漫長了,霍英才忽然擡起臉來,他的确是哭過,可沒有掩飾,他濕漉漉的臉此刻在冷色餐燈下,閃現潋滟。
“謝謝你,”他頓了頓,“小楓。”
第一次。這是第一次。他這樣叫他。時郁楓竟一時間慌得把他的手給松開了。
霍英也有點不好意思,摸摸眼角,抽出張紙巾擦擦鼻子,道:“剛才說到哪兒了?的确是有人動了我的車,因為他們不想讓我拿總冠軍,他們另有人選。”
“誰?”
什麽人,什麽他們,什麽另有人選……時郁楓騰起殺氣。
霍英沒有立刻回答,他定定地看着時郁楓,露出一個蒼白又溫柔的笑:“有一夥兒,有人蹲了大獄,有人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