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想我是海(2)
時郁楓定了定神,他正襟危坐,想使自己顯得更可靠,“死的是誰?”
霍英緊緊絞着雙手,啞聲道:“最想讓我死的那位。”
“……是那個‘另有的人選?’”
“是啊,就是當時的隊友,家底很硬吧,好像是誰的獨子,一意孤行非要來玩賽車,你記得嗎,那會兒車隊裏有個墨西哥人,叫厄裏亞?就他。”霍英有意放松自己,也放松氣氛,他提起筷子從碗底夾出塊沒涼的牛肉,放到時郁楓碗裏,“一開始還和我打商量,說什麽給我美金,三千萬,讓我放水,”他放下鐵筷,自嘲地笑了,“那我當然不答應啊,雖然賽車這玩意燒錢,但我光工資兩年也夠這錢了呀,三千萬簡直有辱我的職業操守。”
“三個億你也不會做這種事情的。”時郁楓吃掉牛肉,平聲道,好像在複述一個真理,“因為比賽要公平,因為你有尊嚴。”
霍英紅通通瞪了他一眼:“有些事兒不用說這麽明白!”他又開了第三罐啤酒,道:“是我當時太年輕了……覺得自己天下第一了,死也不答應,我還罵他們bullshit,那小公子肯定急了呀,找人動動我的車不是輕而易舉嗎,剎車片這種東西,給它造個裂口,賽道上離心力一扯,它就能整個劈開。可我竟然沒死,終點線後,我又沖了幾百米。我把車剎住了。”
那個下午又灌進腦海。摩納哥。晴天。漂亮的地中海城市。有名的蒙特卡洛賽道。薄暮時分,天色一半碧藍,一半猶如鳶尾。十六歲的時郁楓卻沒能看見霍英沖過方格旗的情形,他緊跟的視線被擋住,他僵硬地坐在二哥的陰影裏,面前是來自老板也來自親人的不滿。
原來短短幾分鐘之內,還發生了那樣的事。
原來那時霍英朦胧瑰麗得就像個夢,卻比他還難過。
“那次是最後一場分站賽吧,”霍英清冷暗沉的聲線把時郁楓拽回現在,“我本來該死,結果還是第一,厄裏亞排第二,總積分跟我差得更多了,二十幾分,到總決賽肯定追不上,除非我退出。其實想想也很好理解,積分第一第二都是法拉利的,那最後誰奪到那個冠,對車隊和贊助商來說都沒任何區別吧,我又不是誰的獨子,在隊裏也沒幾個樂意給我說話的朋友,等于孤零零一個,有個詞怎麽說來着——”霍英突然站起來,撐着桌沿探身到時郁楓面前,眉目裏有種醺然的灼灼,“舍我其誰。”
時郁楓珍惜地看着他的一切神情,卻冷冷道:“可是你沒有退。你拒絕被舍。”
霍英一屁股坐回去,拍了下大腿,“哈!你可別跟我亂學成語!”
時郁楓的鎮定很強硬,不縱容霍英往無關緊要的荒唐話裏鑽,他把話題掰回來:“所以為什麽,你到底還是走了?剎車片裂開都挺過來了,就差世界冠軍前的最後一場……”他小心地遣詞造句,把握着分寸,他想刺激霍英說出實情,可他又太怕,太怕,讓霍英再疼了,以至于最後他的口氣也顯得不再确定,“是他們逼你走的?”
“嗯。”霍英木然地點頭,“也是我太缺心眼。”
“……是怎麽逼的?”問出這話,時郁楓忽然就覺得自己沒辦法再安分坐着了,他不想把這歸咎于酒,只是,回過神來時,他已經蹲在霍英椅側,他聽見自己在說,“哥,沒事的,都告訴我。”
霍英似乎被他吓了一小跳,直直瞪着他道:“坐回去。
“我不要。”
霍英愣了愣,騰地站起來,把椅子拉到一邊,竟也挨着時郁楓蹲了下來,帶着他氤氲熱燙的酒氣,和一種要滴下水結成冰的神情,“我喝多了……我不能現在這樣跟你說……”
“能說。我聽。”時郁楓挪了個角度,直接攥住他的兩只腕子。
霍英掙了一下,腳下不太穩當,“不能!”
“怎麽不能,酒後吐真言。”時郁楓一把将他攬在了雙臂之間,“我很想了解你,英哥,這麽多年,我一直在想……你。我更想理解你。好嗎?”
靠在肩上的人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震動,沒能掙脫,卻也不肯好好靠着他,只是隐忍地顫,“那你不許告訴別人,”他流露出小孩一樣的語氣,“你沒喝醉吧,你說話得算數!”
“沒喝醉。”時郁楓笑了,試探着把他圈着,摟得更緊了些,由于身高差距,手長腿長,即便蹲着擁抱他也不覺得擠,“我最大的優點就是誠實,還有守信。”
“……那我說了,”照舊是那種青雉的調子,引得時郁楓強忍一番才沒去撫摸他後頸毛茸茸的碎發,霍英似乎醞釀了十幾秒,再開口聲音就變了,虛弱,但冰冷,“摩納哥站的當晚,我把我平時開的一輛車的左前輪剎車片給拆了,是輛敞篷的攬勝極光,然後我切了個裂口裝回去。那會兒還沒确信是有人要害我,我也不想确信。我想看看,人為破壞之後再開動,剎車片是不是一定會出現一樣的形變。”
說罷霍英推了推時郁楓,離得稍遠了些,時郁楓得以看完全他的面容——霍英整個人都灰白下來,只剩下嘴唇鮮紅,悄然顫了顫眼睫,就這麽看着他。
時郁楓被看怔了,好在霍英自己又開了口:“我打開車庫,準備開出去試試看,結果有個人擋在我車庫門口,就是那個厄裏亞,然後他敲車窗,說要進來,我當時正好很想罵他,就讓他進了,坐在我的副駕駛坐上,他又提起總決賽的事,他跟我說如果三千萬不夠的話,要多少錢他都給,他說他有夢想,他想要世界冠軍,想讓他老爸對他刮目相看。”霍英長長地頓了頓,“追夢小少爺啊,他真是真誠……又非常驕傲。”
“他放屁。”
霍英則死死盯着地面,扶了一下椅子,他才穩住,“反正在別人眼裏,窮人幹這行,成天沒多大活頭的,百分百就是為了賺錢啊……三千萬我還不要,太不識擡舉了吧?我就不是該有賺錢以外想法的人。可是不湊巧,我就有!”
話音一落,他把頭低得更深了,“我改我那輛車的時候,買車已經把錢都快花光了,還欠了貸款,我在意大利,租個車庫住裏面,每天超市關門前去搶過期食品,去福利社跟流浪漢搶暖爐和牛奶,那會兒我想的就不是賺錢!所以我就這麽罵他了,”霍英開始連珠炮似的小聲罵,用英文,可某些說法還是讓從小長在英語地區的時郁楓開了眼界,随後他聽見霍英又說:“我把那小子給說哭了,說無地自容了,他居然說要殺我?然後他,然後……”
“然後什麽?”時郁楓把拳頭攥得咯吱作響,臉上卻還保持着冷靜。霍英就這麽在他肩膀上哭了,他覺得這些回憶讓霍英沉得有點深。
霍英也許是醉酒,蹲得越發不穩,又或者是,他正在害怕,在恐懼。他已經兜不住那些太久太久拼命拿着的脆弱,于是,這一秒,脆弱竟流露在這個第二次見面的男孩面前。因為這個男孩剛才好像跟他說過,“我想理解你。”
他卻還是如夢初醒。驀地擡臉,拽着時郁楓的衣角,惶惶道:“我不說了,我不說了!”
“沒問題……哥,哥!”眼見着霍英踉跄着要站起來逃跑,時郁楓先他一步站在他跟前,拽他到沙發邊上,霍英扭着身子,掙得他心裏發癢,力氣也用不穩,最後倆人一塊倒在松軟坐墊上,他摁着霍英的肩膀,把他罩在身下,“你不用怕,更不用跑,”他又不假思索道,“你沒有錯,錯的是他們,是他們對不起你!所以你要把實情告訴我!”
霍英空張着嘴,看着他,半晌,重重地點了點頭,為這句“對不起你”,他臉上透出的濕潤幾乎要再次下淚,随後,便真的落下淚來,很不熟練,也很不争氣地在下睫毛上抖,又在臉上縱橫,“你把手借我一下……”他仰躺着不再亂動,只是摸黑一般去抓時郁楓的右手,抓住了,就蓋到自己眼睛上去,“讓你看我這麽哭我還是覺得太丢人了。”
時郁楓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地用左手和膝蓋撐着重心,卻不敢在那眼眶上用一點點力氣。他出了很多汗。他知道,自己在剝開一個秘密,不對,他這是在剝開霍英……霍英就在他的手裏。霍英潮濕地把眼睑和臉頰靠在他的手心。
似乎被這麽捂着,霍英安心了些許,聲音也悶悶地冷靜下來,“厄裏亞……他不只是單純說說,我趕他下車,他居然拿出一個針管對着我,然後告訴我,他爸做的就是這個生意,”時郁楓聽得頭皮都麻了,感覺到手掌下眼睫的翕動,很柔軟,很沉重,此刻他在安慰霍英,可也在被霍英安慰,“墨西哥,針管,大財閥,我就懂了,毒呗,心裏最大的不是害怕,是憤怒,我想我去你爸的,沒多琢磨我就把車開出去,還把敞篷打開……我得在人群裏,如果在車庫裏被他紮了,那麽大劑量的嗎啡,我就成死了都沒人知道的那種了。”
時郁楓只覺得燒心燒肺,眉心冒血。他看着霍英被汗濡濕的發梢,以及煞白的臉,就在自己指尖,竟眼眶生疼,憎惡和殺意比以往任何一次聽到有關這人的謠言時,都要來得迅猛,已經讓他感到麻木。他就好比一個丢失了所拜先神的虔誠遺民,懷着滿心虧欠,終于游蕩到找尋已久的廟宇,卻親眼看見唯一的一尊神像曾經如何被烤得崩裂,碾得粉碎,被打進塵埃。
而最殘忍的是,這捧碎片此刻還帶着天上缥缈的氣味,就在他的面前,再聚成一個貨真價實卻傷痕累累的神靈。
“你繼續說……英哥。”他極盡溫柔地輕撫霍英半幹的淚痕,“不用睜眼,我在聽。”
霍英乖乖地蹭了蹭他,絮絮地回憶着,“他沒有立刻紮,但他開始從方向盤上拽我的手,力氣很大,很狂暴,用西班牙語罵我。車庫外面是條馬路,馬路另一邊,是條河,河邊行人很多,我不能撞到他們,想剎車可是剎車片已經被我弄不好使了,然後那麽大一越野車,就在蒙特卡洛那小窄街上扭,”他咬了咬唇,用力道,“我必須得避開行人……很快就滑在河堤上,俯沖下去,就這樣他還在拽我的手。八十邁碰上一個廢橋墩,厄裏亞被甩到了河裏。我系了安全帶,大概頭破血流吧,看着他掙紮,沉底,然後我暈了。醒來我聽說他死了的消息。”
說完這話,他雙手捏住時郁楓蓋在他臉上的那只,把它撤了下來,狐貍般上挑的眼睛星星亮亮地對上時郁楓的,“好了,最壞的已經說完了,我現在也沒什麽嚴重的心理陰影,”他綻出一個笑容,“臉盲也有個好處……誰跟我旁邊死了,死前還罵着我的名字,我都能徹底忘了他……我都能忘了,一幹二淨。”
霍英就這麽神情鎮定地坐了起來。
時郁楓也默默地在他身邊坐好,表情控制已經到了極限,他似乎并不覺得那位厄裏亞掉進河裏有多解氣,反而若有所思,露出了讓人毛骨悚然的神情,“你說過,是有一夥人,這個死了,坐牢的是誰?”
霍英一愣,垂下眼睫,道:“就是他的團隊什麽的,折騰我的車得有技師吧,後來都真相大白了。”時郁楓總覺得這有點太輕巧,沒來得及再想再問,就聽霍英搶先一步道:“你知道是誰救的我嗎?是邱十裏,很神奇吧,他把我從摩納哥警察局弄到醫院去治療,又在這個小島上給我找了安身的地方,就算我連他的臉都記不住,醒來就問他是不是把我綁架了。哈哈,我真的一直很謝謝他。”
“他沒有問你什麽?”
“問我什麽?”
“繼不繼續開賽車。”
霍英回答得很幹脆:“問了,我說我不想。”
時郁楓目光一顫。
霍英又道:“賽車讓我痛苦,我現在很輕松,很快樂。”
時郁楓堅決道:“快樂不是這樣的。”
他清清楚楚地記得,霍英方才是怎樣說的——“然後你又後悔,你又他媽的後悔。”
霍英則搖搖頭:“等你到我這個年齡,”他長長呼出一口酒氣,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你就會發現,快樂的種類太多了。到時候你也許會想娶媳婦生孩子呢!”
“你不想。”
“我是說你,”霍英醉紅了臉,煞有介事地舉起根手指,“是說你也許會想。”
時郁楓暗罵了一聲,罵的是自己,随後他撲火似的,死死抱住霍英,這第二個擁抱要硬很多,他把他用盡全力壓在自己懷裏。什麽狗屁的墨西哥毒枭,什麽烏糟糟的死了還是蹲大牢,他連隔壁客房的大哥大嫂都不想再去在乎,煩躁地大聲道:“我想什麽!你再說一遍我想什麽!”他又突然恢複了喃喃,“我什麽都不想,最不想讓你碎了啊……”
“什麽碎了,小——楓——啊——”霍英在他臂間變得很安生,軟綿綿的,他拖長尾音,又吃吃傻笑,“你再這麽抱,就真把我弄碎了!”
“胡說。”時郁楓不肯松開一分一毫。
“你這人怎麽這樣啊……你頭發弄得我好癢。”霍英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他打着哈欠,累極了似的,有種甜滋滋的嬌氣,但更多的,是沖動又茫然的支離破碎,他在這陌生的懷抱裏精疲力竭地接受修補,“我好困,我睡了,我得睡了……”
他還真就立刻睡着了。
十多分鐘後,邱十裏聽到客廳徹底安靜下來,輕手輕腳地出來查看。完全是黑的,他小心地打開壁燈,只見昏暗暖光下,時郁楓衣裝整齊,正在長沙發椅上睜着眼睛靜躺,而被他擋在身體和牆壁之間的,是枕在他胸口肩前安睡的霍英。
“你喝了多少?”邱十裏壓低聲音,指指小弟通紅的臉。
時郁楓比了個“1”,然後皺眉指指客房大門,意思是讓他快點回去別過來騷擾。邱十裏默然,嘆了口氣,關上壁燈,回屋前他站在門口駐足良久,眼睛很快适應黑暗,他透過窗子看見深深夜色,看見灰壓的雲,也聽見又狂嘯起來的風雨,而在這風雨聲中,他那平時冷若冰霜的弟弟就這麽雙手摟着那個疲倦不堪的男人,那麽近,那麽緊,又那麽珍惜,好像一個倔強的孩子,在幽黑漩渦中抱緊自己最愛的純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