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想我是海(4)

與這小島過于安靜的夜晚不同,夜市熱鬧極了,時郁楓懷疑島上一多半的人都來了這片沙灘上,他可萬萬不想在這種時候遇到那兩位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家長”,因此剛進入口就很警惕,注意着周圍是否有推輪椅的可疑身影。

霍英倒是顯得很放松,他又好玩似的把時郁楓的紅片墨鏡戴上,壓得低低的,露出那雙烏溜溜的眼,不避諱什麽,也不解釋什麽,還是和他牽着一只手。

“烤蝦在最靠裏頭呢,”他拉着時郁楓錯身鑽過一個排椰蓉冰激淩的長隊,“想先吃點涼的甜的嗎?”

這話說得太像哄人了,時郁楓跟得不怎麽積極,捏了捏鼻梁,“……我又不是小孩子。”

霍英哈哈大笑,“是我想吃了!”

他拽着時郁楓徑直往CHURROS的隊伍趕。那是種西班牙小吃,硬要翻譯的話,就是所謂“西班牙油條”,手指粗細,外面炸得很酥,裏面是嫩的,熱騰騰往冰激淩裏一插,澆上巧克力汁和堅果,味道奇特。這家鋪面的設計也挺有趣,馬戲團大棚一樣斑斓的陽傘,戴着雪白高帽的服務員……排隊的游客固然尤其多。

霍英站在隊尾,低着頭看馬丁靴上的沙粒,他旁邊站着時郁楓,純白的匡威開口笑上也粘了許多沙子。潮水漲起,沿岸燈火流麗,油條必須得一鍋一鍋地炸,隊伍挪得不快。他們還是看似毫無理由地牽着手。

其實也不是毫無理由,對于霍英來說,反而是理由太顯而易見。當時在沿海公路上,被時郁楓握住的一剎那,他感覺到指根幹燥的溫暖,好像就真的能做到那人口中的“別怕摔倒,別怕車,別管我。”而此刻,溫暖變成汗津津的了,身邊那小子好像比自己出的汗還多,轉臉一看,還有密密的汗珠在他的頰側,被店鋪招牌上挂的燈泡照得很清楚。

為什麽會流這麽多汗?太陽已經完全落下了,海風稱得上清澈,空氣涼爽。那就是因為路人的眼光?的确,每個排完隊舉着CHURROS走過隊尾的客人,都會瞧上他們幾眼。霍英也不知道這裏面有沒有自己認識的人。

可他完全,絲毫,不想分開。

他甚至很想試試靠在時郁楓肩膀上是什麽感覺。昨晚的睡眠不算,現在站在這兒,身高非常方便。可是才見面第二天,就這麽幹了,會不會顯得很奇怪?霍英以前有過牽手的經歷,十年前,和一個溫柔漂亮的學姐,可他沒有和人更進一步接觸過,因為牽手壓操場的第二天,他午餐前在女生宿舍門口拎着冷飲等,結果硬生生錯過了對方,人家朝他走過來,他還很漠然——他只記得長頭發白皮膚,剩下完全認不出是誰了。

這樣的女生千千萬萬多,他看每一個都像她。

慌得一批。

于是,這種混蛋事,換來的固然是一句帶哭腔的“分手”。

又蠢又可笑的回憶被打斷,隊伍往前挪了兩步,現在這個角度,就能看見被一處風化斷崖擋住的燈塔了。霍英指給時郁楓看,“最近不對外開放,前兩年那玩意還可以爬,周圍有鐵架子樓梯,夜裏爬上去能看到水裏的鬼。”

時郁楓露出迷茫:“水鬼?”

“就是,據說是很大一片黑影子,比半夜的海面還要黑,就喜歡在燈塔下面活動——”霍英把字咬得很實,尾音拖得長長的,“我覺得鬼不至于,但說不定是海怪呢?晚上去爬過好多次,還做過網上那種通靈儀式,結果一次也沒見過。”

時郁楓笑了:“這裏不會有海怪的。儀式也不要亂做,很多騙子。”

霍英盯着那轉動光柱的燈塔,“說不定有呢?那我就是發現海怪第一人。”

“不會,那麽大的東西,我不可能感覺不到。”時郁楓突然變得嚴肅,眼神以可見速度冷峻下來,像在與什麽為敵,“就算有影子,也最多是很大的魚。”

很大的魚?倒是這話信息量有點大,霍英感覺到抓着自己的那只手用的勁兒也更大了,“不是,等一下,什麽叫你感覺不到?”他揚臉盯緊那雙深碧眸子,被夜市的燈光映着,它們有種洞若觀火的生動,“你能感覺到……”他琢磨了一下合适的用詞,“靈異物體?”

“哈哈!我以為你會問我是不是漫畫看得太多。”時郁楓又笑起來,有關自己那點事,先前只有大哥知道,連邱十裏都不曾完全了解。不過,他小時候,十歲出頭那會兒,也試圖交過朋友,并把這些事告訴對方,最後當然是被當成了瘋子。但現在看來,霍英眼睛睜得那麽老大,還單手掐着腰,一臉愁悶的樣子,看來是信了?

時郁楓暫且松開他的手,撩起一側的頭發,把頸子完全露出來。他微微彎下腰,把頸側的刀疤指給霍英看,“這是我九歲割的,雷暴天,夜裏下大雨,也不知道割到了什麽血管,”他垂着眼不去看霍英的表情,“老時和邱十裏救我的時候,我正在爆血,車子裏也只有簡單的傷藥,結果到醫院揭下繃帶,我已經完全長好了,連傷疤都沒有留顏色。之後我好像覺醒一樣,對很多事情就會産生明确的直覺,尤其是對一些未知的事物。”

怕這事顯得太匪夷所思,時郁楓又盡量把前後的情況描述得更詳細了些,“我從小自愈能力就很強,摔破膝蓋之類的事都不需要去管,”他站直身子,有點生硬地去看前面的隊伍,“但沒想到會有那麽強,後來在賽道上出事故,我問題也不大。”

“……就是你說的,沖出賽道外,車身一半都爛了的那次?”

“嗯,還起了火,我自己從殘骸裏爬出來了,吓呆邱十裏。”說着時郁楓就要去咬自己的指肚,準備證明給霍英看。他最怕自己被當成小孩,而那些話就變成小孩的胡說。說實話他對自己的身體也時常感到困惑。

霍英正發愣,沒消化好這些話,就眼見着血珠子從時郁楓食指上冒出來,霍英下意識用手去抹,然而血珠只冒了一滴,擦掉後,連牙印都看不見。

“我的牙也很尖。”時郁楓補充道。

霍英心說這我知道,我試過被啃一口是什麽感覺,他定了定心神,盯着時郁楓問:“當時是誰割的你?”

時郁楓像是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張了張嘴才輕聲道:“我媽媽。”他別別扭扭地拉着霍英繼續往前,快要排到他們了,他又說,“她和父親的手下私奔,就拿我當要挾,為了要錢,刀架在脖子上一不小心割太深了,後來老時調查到,她和我有一樣的體質,好像來源南美什麽神秘部族吧,”時郁楓看了看天上的半輪月,聲音更輕了,“被父親帶回來就不情不願,也從來不管我,遺傳倒是很有用處。”

幾乎是本能,霍英貼近他耳邊,重重道:“我去,這件事你不要跟別人亂說!”他又着急解釋:“你自己可能覺得奇怪,覺得煩,但別人都可眼饞了……萬一把你弄到什麽研究機構……”

時郁楓愉快地看着他:“你在擔心我?”

霍英咬着臼齒道:“不行嗎!”

時郁楓眨眨眼,顯得更愉快了,“只有你和老時知道,對父親都是保密的。他現在死了,要是活着知道這件事,說不定會拿我去研究長生不老藥。”

他說得像明早吃什麽一樣輕松尋常,可是霍英又消化了好幾秒。他的确很氣憤,他覺得那完全算不上“母親”,也覺得那“父親”同樣離譜,倒只剩下那位笑容冰冷的輪椅哥老大比較可親了。

可他又完全能夠理解時郁楓的心情。有些事,你沒法選擇更沒法決定,但它就是會執着地糾纏你一生,譬如血緣,又譬如命運,而每當這些事撞上你的時候,你最不想要的就是過度的關心,因為那很像是同情。

他只是簡單問道:“她是外國人?”

時郁楓點點頭:“巴西。”

霍英又問:“那我能問問……你喜歡這個體質嗎?”

時郁楓沒來得及回答,隊伍就排到他們了。霍英恢複了冷靜,熟練地選口味付款,還誇了兩句老板娘又變漂亮了,時郁楓則在一邊忍俊不禁。之後站在熱油鍋前等了兩分鐘,霍英舉着一個榛子醬淋得滿滿當當的紙筒,領着時郁楓走出隊伍。

“總體來說還是喜歡的,如果能合理利用,”時郁楓很客觀,他接過一支頂着一大坨冰激淩的油條,一口就咬下半截,“賽場上我會很放得開,打架也占優勢,很少生病,反應快,同時體力也很好。”

霍英嗆了一口。

時郁楓又轉臉,看他眼睫撲撲地打在下眼睑上,形成羞澀的陰影,心情就變得很不錯,“也有不好的地方,骨骼沒有同樣的自愈能力,和皮肉不太搭調,而且打雷的天氣我的直覺會加強很多,吸血鬼啊,狼人啊,幽靈啊,我都能看到實體,感覺到附近的存在,所以會很煩躁——”他把剩下半根油條全咽下去,往前一步擋在霍英面前,“不過那些東西都怕我,英哥,我能保護你哦!”

“得了吧你!”霍英這回沒有相信的意思,笑着搡他肩膀,“我就是個吸血鬼,不能曬太陽的那種,我就不怕你!”

時郁楓就哈哈大笑,背手走在前面,又回頭,送來審慎又真誠的眼神,“其實還有一個最大的壞處,我的牙齒是不是不适合接吻?”

霍英挖冰激淩的手一僵,他冒着煙兒想,你小子絕對是故意這麽看我的,窗戶紙就這麽擺在眼前了?也太快了吧,偏偏還是在玩笑過後,吸血鬼和接吻怎麽能放在一塊說。可他又由衷覺得開心,他知道自己是喜歡被時郁楓這麽看着的,他喜歡這時候的遐想。

“好像的确不太适合,”他擡步走到時郁楓身側,肩并着肩,“這兩年進步了嗎?”

時郁楓一愣,之前幹的壞事讓人心虛,尤其是在猜測到那是霍英的初吻之後,罪惡感似乎更濃了些。他老實道:“不知道。”

霍英口氣卻很堅決:“站着別動。”

時郁楓立刻不再邁腿了,傻傻地釘在原地,來去人流中,他看着霍英。

霍英呼了口氣,帶着甜膩膩的榛子味,他湊近時郁楓,旁若無人地閉上眼:“那你試試。”

大膽的,不要臉的話,居然就這麽說出來了,不該是二十七歲的人幹的事,可霍英心中卻感到快活,感到安寧,好像他已經知道答案。耳邊還是熱鬧的街聲,夾雜着潮汐漲落,熱風席卷,鐵馬縱流似的,并不像傳說中那樣“你吻我的那一秒天地寂靜無聲”,可霍英卻比想象中激動許多。

他只用觸覺去體味,體味到自己沒拿食物的那只手被牽住,手心裏塞了時郁楓的抖,後頸也被攏住了,指尖緩緩插進碎發,但他感覺到最多的還是面前的呼吸,顫顫的,沉甸甸的,強壓着局促的,在這市井的流波中顯得那樣篤定——

就像秋水推着溪舟,慢慢地向他停靠。

卻沒碰上。

“霍老板!”不知哪個沒長眼的在這樣叫他,“哎呦,霍老板,您……!”

這聲音有點熟,不年輕,厚厚的油嗓子。接着,手和後頸都被松開了,霍英氣急敗壞,睜開眼來,看到一個矮胖的男人舉着烤串,就在時郁楓背後目瞪口呆。

再去看時郁楓,他吃了癟,正回身不怎麽友好地死死盯着那家夥,眼尾挑着忽深忽淺的陰沉,牙齒咬得很緊,咬肌都凸了出來。

霍英覺得最好還是不要在這地方打架,便率先走向那男人,“你好,我臉盲。”

那人臉色煞白,好像很後悔自己剛才嘴快,擦擦汗道:“嗯嗯,我是在您店裏賣養殖龍蝦的那個小郭……”

小郭?給了錢也不交貨的郭胖子!老說什麽蝦還沒長肥。霍英一下子來了勁,沒好氣道:“想起來了!你還欠我二百斤貨呢吧?”

胖子汗流得更多了,“我正好跟你說說交貨的事兒……”

有時郁楓在身後,霍英覺得自己底氣足了很多,他沒給那家夥面子,更不肯吃虧,幾句話就說清楚了接下來該怎麽解決問題。也就一兩分鐘的事,結果一回頭,時郁楓卻沒影了。

郭胖子小心翼翼地插了一嘴:“就那小夥子,剛才看他往燒烤攤走了。”

霍英急了,剛才氣氛那麽難得,突然就被打斷,那小子脾氣本來就不好,生氣也是應該的吧……要怪也只能怪自己。他扔了手裏的冰激淩油條,飛快往那片煙熏火燎的地界跑。

倒是不遠,可是跑到了地方,反而心更慌。最大的圓桌前圍了好大一圈人,是店家正在做活動,什麽魔鬼麻辣烤翅,表面上沾滿辣椒面根本看不見雞肉的那種,八十八塊錢無限吃,誰吃的最多就是一等獎,獎品是一支黃玫瑰。

這獎品未免太輕了點,就算玫瑰在本地水土不服,島上确實少見,還是黃的,至少霍英這三年一次也沒見過,但真正為了它去吃炸藥般的變态辣翅的,想想也無非三種情況。一是老板為了賺噱頭請的托兒,二是餓了三天三夜想八十八塊錢吃個飽,三是為了給女友制造浪漫英勇獻身的傻男孩,這一種不排除被迫的成分。

不過霍英也不知道真正坐在桌邊吃的究竟是哪一種情況,比賽剛剛開始,人群圍了裏三層外三層,每個人都津津樂道,每個人他也都不太認識。不遠處的燈塔有規律地投來光柱,照在那些面孔上,卻一如昏暗燈泡下那般模糊。他媽的我病得更重了,霍英在人群外繞着圈想,這都誰跟誰?姓時的電話也不接,微信也不回,到底跑哪去了?

他繞到另一側,站在陽傘墩子上往裏看,順便買了一盒招牌烤大蝦。人都去圍觀傻帽自虐腸胃了,倒是沒人在真正好吃的地方排隊。

但左顧右盼,他還是沒看見那頭銀發,以及那高高瘦瘦的影子——多凄慘——到現在他也只能通過這些來辨認。霍英捏緊五指沉住氣,開始往人堆裏擠,盡管那些一晃而過的臉都像撲克牌,讓他感到茫然慌張。

“三號!三號不行了,十八只,三號獲得免費花甲一份!”老板在吼。

這邊找不着就再去別的店鋪看看,郭胖子就是不可信,以後不幫他賣龍蝦了!霍英擠過幾個大聲嚷嚷的青年,這樣想。

“四號五號打了個平局!二十四只,獲得免費啤酒一箱!”老板又在吼。

說不定我待會兒鑽出去就看見他在等我呢?霍英小心地和一個孕婦錯身而過,又這樣想。

“朋友們,二號速度慢了下來,二十六只,二十六只,好!二號獲得免費多寶魚一條!還剩我們一號小夥子勇氣可嘉!這真是又帥又猛啊,要給女朋友送花嗎,來來來再喝點啤酒,二十七,他開始了第二十七只——”老板的吼聲越來越近了。

我靠,不是吧,那小子不會去幹蠢事了吧!霍英腦海閃過一個瘋狂的念頭,同時他撥開前面兩個正在啃雞爪的男人,站到了第一排。

他一打眼就看見熟悉的銀色,在圓桌對面,有個小夥兒對着一盤雞骨冒着大汗,狂灌啤酒。

“好的,二十七,咱們今天晚上的第一!小夥子不挑戰一下三十?”

時郁楓放下酒杯,奇怪地看了老板一眼,“比第二多不就好了?你烤得太老,辣椒都苦了。”

老板一愣,尴尬道:“哈哈哈這小夥子是個明白人,來把玫瑰拿過來!”

時郁楓擦擦手,接過那朵鮮靈的花兒,繞着圓桌直接往霍英這邊走,他悠閑得就像個在花壇随手摘花去隔壁班找女友的高中生,人們卻紛紛給他讓道。

而這一邊,霍英手都抖了,他明白過來一些事情,突然很後悔,後悔把冰激淩扔了,這會兒沒剩下任何解辣的東西,更後悔在郭胖子來打擾,時郁楓把他放開時,沒有再堅持一下,拽回時郁楓,把那個吻印下去。他想試試那副尖牙,想看看這人到底有沒有進步。

可此刻,時郁楓越來越近,時郁楓就在跟前,他又好像什麽都做不了,只是呆呆地把烤蝦的塑料袋遞過去,聊勝于無地說:“你還想吃嗎。”

時郁楓笑得很單純,很有一副少年味,他接過那個袋子,筆直地站在霍英面前,點了點頭。

燈塔的光柱又掃了過來,照得海面,沙灘,人群,一切乍亮,最亮的是時郁楓的臉龐。近看才發覺,他被辣得紅了眼眶,像只小動物似的直直看着霍英,瞳仁中晃動烤串攤的火光,他穩穩地把那支和烤焦的空氣極不相稱的花舉起來,“哥,送給你的。”

于是,莖稈輕輕在指尖劃過,幽香浮動,海島上的唯一一株黃色玫瑰,被種在了霍英手裏。

栽在了心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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