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想我是海(3)
雨後陽光刺眼,霍英聽見海鷗的鳴聲。
最先有異樣感覺的是鼻子,他眯着睡眼往鼻梁上一摸,揭下一張鵝黃色便簽紙來。藍黑鋼筆字跡工麗得仿佛是打印而成:
小英,我們去趕海啦,記得提醒那小子吃早餐。
還配了一個誇張的笑臉。霍英愣了幾秒鐘,眼睛逐漸瞪得老大,意識也全回來了,他這是在自家的客廳裏,而轉臉一看,某位“那小子”正在自己身側,幽幽發綠的雙目帶點探究,帶點柔和,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霍英立即彈坐起來,回頭瞪着他舒展在靠墊上的左臂,袖口被壓出扁平的褶子,大概昨晚被自己當成了枕頭。他抓了抓頭發,捂住前額,偷偷用餘光去瞥時郁楓,比起這一切被時家其他兩位都了個清楚,他更在意當事人的态度,“昨天晚上……謝謝你了。”
時郁楓倒是很麻利地站起,往浴室走去,走兩步又停下來,背對着他道,“你都記得?”
“差不多沒忘。”霍英悔恨道,他用尚在僵痛的頭腦仔細琢磨了一下昨晚為什麽就吐了那麽多真言,得出一個驚人的答案,他試圖讓這答案蜻蜓點水劃過,又去琢磨自己醒來時被夾在時郁楓和牆壁之間,靠着人肩膀側在沙發上,究竟意味着什麽……答案似乎更驚人了點。
最終他擡頭,卻見時郁楓還是沒動地方,空蕩蕩的白T恤在走廊通徹的晨光下,顯出裏面模糊的腰身,有種透明質感,正如他披在肩頭的銀發,稀裏糊塗過了一夜,還是挺順滑。
霍英在心裏大罵自己,是個想法奇怪的猥瑣大叔,是個頭一天就反要年輕人照顧的神經衰弱者。他不明白手心、眼中、心髒裏,為什麽就突然被種下那麽一團火,也不知道,這火是什麽時候開始燒的。
就此刻,他腦海中竟然蹦出“喜歡”這個詞,蹦一下還不夠,要連着串蹦,喜氣洋洋,無計可施。
霍英掐着指肚。如果,僅僅是如果,那人也有那種意思還好,如果沒有,如果什麽“不想讓你碎了”,以及什麽黏糊糊的擁抱和呢喃,都是情勢所逼的單純表露,只為了安慰他,那他不過就是個煩人又難纏的醉鬼,十九歲帥哥的臂彎固然是給可愛的女孩子留的。
三個月可以容納多少美妙。比如鄰居家那個皮膚發紅的雀斑姑娘?五官想不起來了,但肯定比自己可愛,接下來的三個月,自己只會越來越讨人嫌而已。
霍英為自己的詭異想法感到發指和悲哀,這無一不昭示着他的缺失。他還是鼓足勇氣,捏着便簽紙,站起身子往時郁楓那兒靠近,他至少得負起家長的責任,“想吃什麽?我給你做個蚝煎吧,我老家特産,就炒雞蛋裏加上花甲蛏子什麽的,主食就吃面包片抹楓糖,”他抱着胳膊立在時郁楓身側,又試探着問,“肩膀沒事吧,我以後喝了酒就老實回屋睡覺,不會再那樣折騰你了。”
時郁楓生硬地朝另一側別過臉:“不用。”
意思是不用回屋睡覺折騰你也沒事?那為什麽現在這麽不願意看我呢?霍英下意識問:“什麽不用?”
“我肩膀沒事。”時郁楓貌似捂了捂臉,耳骨上釘的小黑環閃動了一下,又被銀發擋住,他的聲線很幹淨,到無辜的地步,“你昨天晚上……其實很可愛。”
可愛?沒聽錯吧!霍英一下子像被踩中尾巴,心髒撞得他猝不及防,海邊迷蒙晨霧中好像什麽都晃了一下,他急需找到一個定點,比如他竟然,已經,想不清楚的,時郁楓的臉,他甚至能做出拽拽他手腕的那一步了。而時郁楓卻步履匆匆地往浴室走去。
真說的是可愛?可愛還不讓我看……霍英讪讪地往廚房走,就在浴室隔壁。他從沒被這麽形容過,此時被刺激得連害臊那一步都跳過,直接開始臉燙,腳步也有種做夢的虛浮,路過浴室門口他還是沒忍住,執拗地往裏掃了一眼,霍英看見鏡子,也看見倒影——
時郁楓随便紮了個小揪,正在用發帶試圖把劉海全部束起,像是準備洗臉。動作笨拙,一頭順滑被他弄得毛毛糙糙。
他的臉也是紅的。
在鏡中對上霍英的眼神時,更紅了那麽一點。
下一秒他就把門給關上了。
霍英在門口怔了幾秒,心中悸動讓他有點哭笑不得,這又不是事後的早晨,你都二十七了至于嗎。他掐着臉蛋警告自己做飯要緊,便動手磕起雞蛋來。往鍋裏倒蛋液時,他聽到身後突然有人開口:“我洗臉的時候還是覺得肩膀有點痛。”
“我……給你按按?”霍英覺得自己風度翩翩。
“還是不要了,”時郁楓聽來有點懊惱,“但是我要補償。”
“補償?”霍英佯裝淡定地用鍋鏟翻起蛋餅。
“我查過,這個島上每周六都有夜市,在東海岸邊,”時郁楓還是不遠不近地靠在門口,“我要去,不認路,你要陪我。”
“好。那兒的烤蝦還挺好吃的。”霍英突然發現自己忘了切蔥花。
“還有一件事,我想看你穿短袖。”
“哈?”
霍英撂下鍋鏟回頭,正對上時郁楓過于直接的目光,鎖在他因洗菜挽袖而裸露的小臂上。
“夜市七點開始,昨天七點天已經快黑了,”時郁楓有理有據,“或者我們再晚一點去,等完全沒有陽光。”
霍英揉了揉眼睛,忽然溫柔地笑了,帶着大哥哥般的包容感,和一種難得從容的憧憬,“傍晚那點程度,我應該沒什麽問題,”他又回身撿起鍋鏟,開小火滑着油,把撒好蚌肉的雞蛋餅翻了一面,“但我沒短袖,穿件薄長袖,把袖子撸起來行嗎?”
“不行,”時郁楓斬釘截鐵,說着他走到霍英身邊,那口熱鍋前,帶着牙膏味洗面奶味和新鮮的水汽,還有一件和自己身上一模一樣的純白T恤,“我借你啊,英哥。”
他把T恤抖得平整,露出一個脆生生的笑容。
整個白天,霍英都過得很充實。他給邱十裏跟時湛陽找了個不坑人的向導,讓他帶他們去小教堂和野鳥灣看看,又去碼頭發出了十幾個快件,下午還跟時郁楓一塊把那輛灰溜溜的法拉利Lusso好好清理了一番,讓它恢複了亮潔的火紅。
只是內飾比較難擦,霍英在小超市買到了最後一瓶皮革清洗劑,撅屁股忙活半天,車座橙棕色的皮子漸漸顯露,可是離大功告成似乎還是很遠。
而車的主人則被他勒令站在一邊打下手,原因是時郁楓早上說過自己肩膀疼,而且他覺得時郁楓對待小羊皮手段太過粗暴,就稍微稀釋了一下,直接把清潔劑往座椅上倒,他可是被驚得目瞪口呆。
“又不會滲下去,”時郁楓盤腿坐在車前蓋上,透過墨鏡去盯烈日,顯得很無所謂,“發動機沒出問題就好。”
“這車這麽貴……”霍英甩了甩塑膠手套上的泥水,勤勤懇懇地擦起腳墊。
“貴的也是發動機啊。英哥應該拆過這種吧,V12,最大689馬力。”時郁楓隔着擋風玻璃轉臉看他,微風吹拂,有點混蛋,有點倜傥。
霍英一時間氣得敲玻璃,又連着按了七八下喇叭,引得山下小街上的行人紛紛駐足。
時郁楓就哈哈大笑,舉手投降,從車載冰箱裏開汽水,遞到霍英嘴邊。
最後收拾完已經是六點多,兩人一起坐在前蓋上,等着內飾風幹,時郁楓給霍英放了最喜歡的樂隊,一聽才知也是霍英十幾歲那會兒着迷過的,叫Suede。
到了七點出頭,暮霭沉沉,霍英坐在車裏換上那件白T恤,神色怪異地走出來,“我從十六歲開始就沒穿過這種。”
“那可惜了,”時郁楓的臉在落日下暧昧不清,霍英卻知道他在打量自己,上下,來回,他染黑的眉峰很利索,他的綠眼睛總是率真又憂郁,還有早起沒刮幹淨的胡茬,這是不需要看清就記住的,過了半晌,時郁楓才去鎖車,“走過去吧,你帶路。”
于是他們就繞過山腳小半個鎮子,沿着東海岸側的公路,不緊不慢地走。不時有風被過往車輛帶起來,還有海風,它們一同灌進短短的袖口,充滿肥大的衣裳,環繞着霍英的身體,很陌生,很柔軟,有種絲綢般的脈脈清涼。
“我喜歡穿短袖!”霍英張開手臂,在時郁楓面前倒着走,“我靠,真的好爽!”
“那就多穿!”時郁楓和他一樣平平地擡起雙臂,準确地跟着他的步伐,一左一右地邁,“這件好大,也喜歡嗎?”
“喜歡!”霍英拎起時郁楓挂在領口的墨鏡,煞有介事地戴上,笑得很俏皮。他快步退後了一小段,把海平面上紅得毛茸茸的鹹蛋黃攏在五指裏,透過指縫去看。
“那送給你了。”
“什麽?”有輛小面包擦過去,霍英正舒服得飄飄然,沒能聽清。他像塊潔白的畫布般,鋪滿天空低壓的、蓬松的雲團,被不均勻地塗上豔色,他又隽永,又招搖。
時郁楓心想,神啊饒了我吧,但神顯然沒這個意思,推着他向前跑去,把那只抓夕陽的手握在手心。這樣緊握,沒有酒精幹擾,才發現比自己的小了一圈,卻如此纖直有力,“……你繼續倒着走,就好,”時郁楓低着頭,仔細把五指都扣好,“別怕摔倒,別怕車,別管我。”
兩只交錯的手腕都抖了抖,陶瓷腕表滑至掌根處,霍英壓低墨鏡,小心翼翼道:“這樣走很慢。”
“不慢。”
“太晚去夜市,好吃的都沒了……”
“沒就沒了。把老板抓回來給我們做。”
霍英不再吭聲,時郁楓覺得自己又幹了蠢事,類似強迫,除了年少無知還有什麽借口?可他經常恨的就是自己的年輕。所以不想找借口。他忐忑地擡起眼,想說抱歉,想讓霍英不要勉強,卻發現那人已經把墨鏡摘下,正對着他在微笑,有點怯怯的,有點謹慎,卻很甜蜜,顴骨上都閃着光,多情得都不像那個會因為自己的低級玩笑和傻話而認真瞪人的男人。
“沒了我給你做吧,雖然沒試過烤蝦。”霍英偏着腦袋看他,風就變成微醺的,他伸出另一只手,把時郁楓垂在身側的手給撈起來,一樣地握好,像是小孩拉着舞伴,下一秒就要在聖誕樹下轉圈,“這島上也是有人民警察愛人民的,要是抓了老板給你烤蝦,他們把你抓起來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