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都是夜歸人(4)
時郁楓腳步飛快,他根本不管地面濕滑抑或水坑泥濘遍布,一手撐傘,另一手幾乎是夾着霍英在走,氣喘得很粗。平時四十分鐘的路程,那麽黑,那麽冷,不到半小時就走完了,一路他們都流汗,都不說話。
霍英早已止住了哭,時郁楓拿鑰匙開門時,他站在一邊,就着搖晃的廊燈小心地看着那副冷冰冰的側顏。時郁楓眉頭緊鎖,臉色煞白,銀晃晃的長發一绺一绺貼在臉側,不住地把雨水淌上他線條鋒利的鎖骨和後頸。
他們兩個一樣,都淋透了。
“抱歉,”擰開門鎖後時郁楓竟說了這個詞,他背對着霍英,低着頭,瘦削的脊骨形狀從濕成透明的白T恤裏顯露出來,“我想開車過去,做不到。”
霍英心裏狠狠地皺了皺。“我知道。你來的第一天,幫我搶救香蕉那次,”他關上門,神經質般的反鎖上,又丢了背包把雙手伸到時郁楓身側,去牽他的腕子,“其實也很勉強吧?”
時郁楓竟笑了,暗啞的,緊繃的,“那天沒有打雷啊。”
“那你也勉強了!那天雨比今天還大,”霍英很堅持,他把時郁楓的手腕攥得很緊,額頭依戀地貼住他的後背,像是還不夠,他急于抓住更多的什麽,“還有今天接我回來……都是為了我。”
時郁楓站得越發僵直,他晃了晃手腕,見霍英不松,他直接往前走去,“水已經燒好了,你先洗,英哥。”
被這樣硬邦邦地擺脫開,霍英又不敢相信,又不安,時郁楓為什麽不肯回頭看他呢……他猛撲上去,雙臂勾在時郁楓肩上,臉蹭過去,用鼻尖輕輕磨着那只冰涼的耳垂,“怎麽了,”轉眼一個炸雷冷不防打下來,他抱緊他的肩膀,小聲問,帶着任性的嬌氣,和赤裸裸的關心,“是害怕嗎?”
時郁楓卻把話說得很輕,像在壓抑什麽,“不快洗澡會感冒的。”
霍英愣了愣,屋裏靜得發慌,他覺得很不對勁,急惶惶地轉到時郁楓面前,那人左邊顴骨上一塊鮮紅的擦傷撞進眼眶,再看,手臂有淤青,左邊手背的指骨根部紅了一圈,都翻出模糊的嫩肉了,像是用拳頭猛揍人的痕跡。血液和雨水混在一起,被沖了那麽久,卻還在流。
方才,從門口到現在,霍英都沒注意到這些,他覺得這就像是一種罪。
“你和人打架了?剛才?”他也不管什麽洗不洗澡了,在電視櫃邊上蹲下,很快就翻出酒精傷藥棉簽繃帶,“為什麽打?”他抱着這些零碎,揚臉看着時郁楓。
時郁楓聳聳肩,“他們不讓我靠近港口,說我會掉進海裏。”
看來是和巡警之類的幹了一架。還一對多。又是為了我。霍英抹掉臉上的水,強硬地把時郁楓按在沙發上,讓他靠着墊子坐好,自己站在一邊,用棉塊把臉頰傷口周圍的雨水吸掉,蘸着酒精塗抹,他聽見大顆的水珠從自己和時郁楓身上流下,滴在沙發面上,啪嗒啪嗒的。
緊接着是傷藥,藥粉有種凜冽的苦香,新鮮傷口撒上去應該很疼,比酒精還刺激,時郁楓卻沒有任何一點反應。霍英不想他硬撐,就用平常語氣閑聊,“是不是因為淋了雨,所以沒辦法很快自愈啊。”
時郁楓的綠眼睛眨了眨,空洞地看着白牆,瞳仁中什麽都沒有,“不清楚。”
霍英弓着腰在茶幾上捯饬了兩下,撕開正方形的藻酸鹽敷料,轉身回來給他貼,“我覺得這種雷暴天氣可能是你的脆弱期,不僅是心理上,就像你的特殊體質——”
這話卻被打斷了,敷料碰上臉頰的一剎那,時郁楓突然躲開他的手,随便把那東西往臉上一拍,他像只受傷的豹子一樣縮在L型沙發的拐角,傷手抱着膝蓋,是防備的姿勢。
他瞪着霍英,“誰知道!特殊體質,”他又冷笑,嘴角一高一低,“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什麽東西!”
又一個炸雷砸下來,雨聲早已變得轟隆隆的了。時郁楓捂住脖子,在發抖。
“……是那個刀疤,正在疼嗎?”霍英也在發抖,他單膝跪上沙發,把時郁楓卡在自己和牆角之間,“別這樣捂着,讓我看看,小楓,讓我看看。”
“你最好現在去洗澡,然後睡覺,離我遠點。”
“我不能。”霍英不容反抗地掰開他壓在頸側的五指,俯身盯着那舊疤細看。沒有太過可怕的變化,只是略微泛紅。
霍英安撫地摩挲時郁楓的額頭,試探地想去觸碰那道慘白的痕跡。他沒能成功——這回時郁楓倒沒再躲他,只是直接捏住他肩膀,一把将他壓在沙發上。力氣用得太大了,霍英被掐得生疼,張開嘴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麽,他就被捂住嘴巴,只見時郁楓眼角燒紅,筆直地盯着他問:“你不能?明明可以啊,留一張紙條就走,說句有急事,不就可以離我很遠很遠?現在我很煩,煩得要命,要你離遠點就不可以了?不是你教育我要講道理的?”
這話說得異常冷靜,也異常殘酷,它們理應,完全,是不該從面前這個神情動蕩的人口中說出的。霍英大大地瞪着眼睛,他的眼眶像是被硬生生地撐開,不情不願地流露悲哀,“你瘋了!”他從緊壓的指縫裏擠出這麽一句。
時郁楓怔了怔,他的眉眼是詫異的,無措的,隔着層濃霧,可他的手卻把霍英的嘴唇壓得更緊,沒有動的餘地。他低下身子,靠近霍英耳邊涼飕飕地說道,“瘋了,我可能是個瘋子,一直都是,但是英哥,你比我更瘋啊,這種天氣,半夜趕回來,好像不要命也要回來陪我,說什麽不要亂跑,不要害怕,好像我是小孩子一樣。”他的發梢蹭着霍英的脖頸,刺着皮膚,殘水流淌順延着進領口,“更怕的其實是你吧?你是怕我出事,還是怕我出事之後自己後悔得要死,永遠不能自由?”
霍英默然聽着,每個字都順着耳道,冰刀一般深鑿進大腦,他就一節一節地軟下去,直到最後一個字從時郁楓貼在他耳側的薄唇中說出,霍英就像是被人照着腦袋打了一拳,倒在沙發上,時郁楓的手掌下,毫無力氣,被愧疚和茫然寸寸地淹沒,或者說,那只是一種傷心。
他知道,時郁楓說的也許是氣話,也許處于一種難以控制的狀态之中,也許時郁楓比他還難過。邱十裏說過,時郁楓自己也說過,雷暴天會出奇煩躁,煩躁到某種程度,人可以做出任何事,霍英二十七年見識過各種厭煩和憤怒,他都能理解。
而他傷心也正是因為明白這些——以前被用作屏保的那只小黑狗可以在這種狀态下帶給時郁楓安慰,他會抱着它睡覺,誰都不能靠近他們。而現在霍英并非替代了小黑狗的角色,是他自己出了問題,沒有帶給時郁楓任何安慰,而變成了“無法靠近”的那個。
邱十裏說過,“你們現在的關系,他應該不會排斥你。”邱十裏很篤定,可是錯了。
這一認知像耳光一般打過來,霍英阖上眼皮,只覺得眼仁和鼻子都很酸很疼,向來再怎麽崩潰也只會無聲流淚小聲吞咽抽泣的他,居然嗚嗚地哭了出來。
“別哭,”時郁楓還是那副夢游般的神情,指節卻跳了跳,從霍英唇邊彈開,身體壓制的力氣也松了很多,他扶着霍英的大臂想讓他坐直,“你一天要哭幾次,不許哭!”
嘴巴被放過了,霍英選擇自己去捂,“對不起……”他努力把臉擋住,卻擋不住淚水縱橫的抽噎,遠天的驚雷反而變成鞭子抽在他身上,“對不起,對不起!”
時郁楓一籌莫展地坐着,他似乎在清醒和躁動間往返,想靠近,又不敢,又好像不想。“我是不想讓你騙我,我不想聽你說謊……”他一手握緊另一手的腕子,青筋暴露地壓在自己小腹上,為了不去碰霍英,“說家裏有急事是真的,還是假的?”他又懊喪地深深低垂下頭,“我的直覺……直覺是錯的,你其實沒有說謊,對嗎英哥?是我錯了,你其實沒有騙我?”
霍英埋頭在本就濕透的袖口上擦淚,用力想把止不住的哭嗝壓下去,可卻越哭越兇,他這種狀态沒法說話。
“我不是要逼你……”時郁楓的眼眶更紅了,像是狂亂下場的輕妝武生,他把亂發都攏到耳後,聲音低得就是呢喃,“家裏有急事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去,我想和你一起去,我想幫你,可是你不信我……別哭了,不許哭了!”
霍英也不想這麽哭,他覺得自己很沒用,很低賤,很無理取鬧,時郁楓在說服自己他沒有說謊,可他就是說了,而且他打死也不願意讓這個謊被眼前人知道。他只得別過身子靠着牆,含胸蜷縮成一團,這種情緒的洶湧太密集了,從未有過,像旱地的洪水一樣讓人驚恐。他甚至在心裏想,随便來個什麽神,救救我,幹脆把我的淚腺扯下來!
可是沒有神靈來管一個凡人的眼淚,停止這一切的是時郁楓。他拽着霍英的領口,扣着他的兩扇胛骨,把他壓進自己懷裏,狠狠親他。霍英渾身冰涼,脆弱得像是馬上要被弄碎了,在他臂間打顫,可是時郁楓絕不松手,更不放開嘴唇。
擁抱是共情最直接的辦法。感覺到懷中人的潰退,時郁楓暴烈的思緒就被紮了刺,飄飛起來,撞上屋頂,撞上雨,撞上雷,他已經無法思考,唯一知道的就是,霍英的淚水和抽噎都是能毒死人的藥,他不能讓霍英就這麽壞掉,就這麽死了,他要用親吻把毒藥消磨殆盡。
而霍英被他這麽銜着嘴唇啃吻,竟真的漸漸平靜下來。呼吸還是急促的,卻有了規律,沒了那種欲裂的痛。時郁楓混沌地感覺到,霍英回抱住了他,身體倚靠在他身前,更像是一種吸附,一尺尺,一段段,柔和滾燙地貼着他的血管和心跳,面頰的淚痕被磨幹,雙唇卻越發濕潤,不止是水,還有血。
先前總結的技巧都忘了,一個原始而瘋狂的吻,又把霍英親出了血,腥氣重得吓人,可那兩瓣嬌嫩的皮肉卻根本不逃,執着地回應他的吻,還是那樣軟。
軟得時郁楓心都脹痛。
“……哥,英哥!”他在喘息之間盲目地叫,中邪一樣,他的手從霍英背後滑下去,滑到衣擺,他就用指尖挑開,又自然而然地滑進褲腰。霍英明顯地抖了一下,抵死伏在他身上,而皮帶的壓力和皮膚的滑膩觸感還是讓時郁楓陡然清醒。那個地方……那麽無辜,卻比嘴唇還容易受傷。他不能,他現在不能!
時郁楓難舍地分開,忽深忽淺地盯着霍英看了幾秒,看他的潮紅和迷離。
“我必須去冷靜一下。”他站起來,卻是一把情動的嗓音。
霍英揚起臉,也不說話,好像一時間被親暈了,只是水汽朦朦地看着他。
時郁楓簡直落荒而逃。指甲嵌進手骨的傷口,他汲取着疼痛,把自己關進浴室。
而霍英就還是呆呆的,保持着原來的姿勢坐在沙發上,手指搭上嘴唇,一動不動,眸子裏泛着流麗波光。他好像的确是碎的,正在一塊塊把自己拼起來。
幾分鐘後,時郁楓又回來了,頭發半幹不幹地翹着發尾,銀灰缺失以往的光澤,發根是原本的火紅,臉上是又堅決又莽撞的模樣,這是十九歲的人才能擁有的神情。
“我剛才試過,發現我其實可以仔細聽打雷,看閃電也可以,我好像沒有那麽煩,那麽害怕了,可是我做出那種事,我亂想,亂發脾氣,弄疼你,弄傷你,我想到明天你可能就再也不願意和我說話,”他一下子跪在沙發沿,全身上下都冒着熱乎乎的濕氣,就好比抱着浮木漂近求救的船,“我不知道怎麽辦,我照鏡子,就在恨鏡子裏的那個。英哥,我就很怕!”
霍英聞言,咬着受傷的嘴唇愣了好幾秒,時郁楓心中有地層崩塌,幾萬重山脈懸在一根絲線上,那是無限漫長的幾秒。忽然霍英擡起手來,“別怕,”他笑了,掬起時郁楓被各種半幹液體弄得髒兮兮的臉,用拇指揉了揉,一字一句地寬慰他,“別怕,我不會不和你說話的。現在不會,明天也不會,永遠不會。”
話畢,他一點一點地調勻呼吸,慢慢地俯身靠近,像小貓第一次嘗到魚味一樣,試探地,輕柔地,吻在那兩片嘴唇上。
震耳欲聾的雷聲還在刀劈斧砍,整座小島就像殘破的諾亞方舟,随時就要被狂風掀翻,而霍英卻仿佛置身靜谧之地,用自己還在冒血的嘴唇,觸碰澆透時郁楓的雨水,觸碰刺傷時郁楓的雷,觸碰時郁楓。
“那你會不願意和我說話嗎?”他稍稍分開,和他面貼面,輕輕地問。
“不會,當然不會啊……”時郁楓都快哭了。
“那你還……喜歡我嗎?”霍英耐心地把嘴唇貼回去,每個字都是一個吻。
“喜歡。”時郁楓驚愕地狂喜着,抽着無端的氣,“喜歡得要瘋了,喜歡得能去死!”
霍英笑了,他貪戀地嗅着時郁楓的氣息,好像要深深地體味,什麽又是他的了,什麽永遠是他的,“我們真是兩個傻子啊。”他又狠狠地抱了時郁楓一下,繼續着嘴上的吻,騰出雙手兩三下就解開自己的皮帶,又扒在時郁楓運動褲的褲腰,定了定,便不帶猶豫地伸進去實打實地撈了一把,整個人順勢靠在時郁楓身上,在那副肩膀上重心倒轉,豔色都潑灑,他黏糊糊地咬着時郁楓的耳朵,“做吧,我現在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