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人間惆悵客(2)
當天傍晚到的老家,當天晚上霍英就把自己的父親送進了火化爐。
在接待室等待骨灰的時候,時郁楓默默看着霍英,還是看不出他在想什麽。他不枯槁,一點也不,之前說為了在棺材外面看得清楚些,他戴着低度數無框鏡,三七分頭梳得精致,從前出席晚宴留的西裝更是講究,純黑的羊毛混蠶絲面料,束腰改得料峭,完美地襯着那把纖麗的腰線。像朵開得不合時宜的花兒,正在奢靡地殘敗,霍英筆直地坐在第一排,從默哀,到他大哥念致辭,再到瞻仰遺容等等,他始終比死水還靜,更沒有掉半滴淚。
由于安排突然,來得親朋也很少,等到現在大半夜的,也只剩霍家四位和幾個孫輩小孩,再加一個生臉時郁楓。屋裏黑桌黑椅,綴着白绫,吊扇一個勁地吹,顯得很冷清。
電話裏蠻橫的大姐已經哭得說不出話了,倒是霍英的兩個哥哥一直在交頭咕哝着什麽,随後像是商量好了,大哥翹着腿,轉臉問霍英:“老四,你非得半夜弄,準備兩天風風光光地送爸走有什麽不好?”
霍英跟他隔了一條走廊,回答簡單得有點冷酷:“因為我明天就走啊。”
大哥怒道:“爸爸的喪事還得遷就你了!”
霍英并不反駁,“誰出錢遷就誰。我在這兒待着,他黃泉路都走不舒坦,我還是早點滾蛋最好。”
二哥搶先急了,他站起來,“你這叫什麽話!”
霍英支着下巴看他,聲色不動,“不是爸爸自己說的永遠不想看見我?明天上午一入土,我保證,你們以後誰都再也看不見我了,他那點遺産,還有你們千辛萬苦攢下來的那點住院費啊,醫藥費啊,我絕不找你們還。”
大哥也站了起來,“老四你他媽的越來越混蛋了還是怎麽!”
霍英看起來很疑惑,險惡的氣氛籠罩着他,“不會吧,就是因為我自己找殡儀館和墓地交的錢,沒讓你們撈上最後一筆,所以這麽不歡迎我啊。”
兩位哥哥聞言臉都氣白了,大姐也哭得更兇,因為霍英說的是實話,他們沒法反駁。“沒良心的東西!”“就不該叫你回來!”“爸就是被你氣死的!”“哪天你死在賽場上最好!”,這樣的論調又回到那兩個粗壯的男人嘴裏,他們站在霍英面前,帶着衰落工業小城的灰敗氣,他們的确已經到了即将腐爛的中年,和父親神似的面容松垮而猙獰,居高臨下的樣子倒是很有兄長味兒。
時郁楓從霍英的臉上看到不耐,尤其是他們提到“賽場”時,他手指摳在褲線上,盯着自己皮鞋的眼神狠狠地閃了一下。
“在殡儀館這麽吵不好吧。別吵着爸爸了。”他揚起臉。
倆哥哥氣得幹脆出門抽煙去了。
霍英坐着不動,腦袋挨着時郁楓肩膀靠了一會兒,好像充足了電,呼吸也平緩了,他站起身來,給姐姐遞了兩張紙巾,“媽媽去世的時候,老爹就說等他死了一定不要大張旗鼓,最好當天就燒了,和媽埋一塊,他好趕緊去找他媳婦,”他安慰地拍拍姐姐的肩膀,“你應該還記得。現在也算是完成他的遺願。”
大姐抽噎着,“你剛才跟大哥二哥這麽說說,不就吵不起來了嗎。”
霍英笑了笑,“我沒什麽好說的。”
大姐哭得更兇了,“英子!”她抹着眼,叫着霍英老久以前的小名,“我們仨,我跟你哥哥的确有不對……”
“得了,得了,留點明天下葬再哭,不然咱家沒一個掉眼淚的,”霍英打斷她的檢讨,突兀地,慌亂地,“我先走了,明天墓地見吧。爸爸待會兒出來了,你帶回家放一晚上。我給師傅塞過兩條軟中華了,應該燒得挺透。”
說罷他拽了拽時郁楓的袖子,領着他出了接待大廳。兩個哥哥就在門口吞雲吐霧,黑黢黢的夜裏,就只有兩個猩紅的點。
路過時,霍英被叫住。大哥垮着嗓子問他:“哎,這就走了?”
霍英輕聲道:“煙抽夠了就回去陪陪大姐。”
二哥則問:“這小子誰啊。這麽多年也沒帶個姑娘回來,奔喪突然多了個鬼佬,這一言不發的會說中文嗎?”
時郁楓意識到,這是在說自己,他又琢磨了一下在殡儀館揍人的可行性,卻聽霍英沒什麽遲疑地說:“我男朋友,普通話比你們标準。”
兩個哥哥硬是沒接上話。
黑暗中霍英應該是笑了一下,又道:“大晚上在這種地方說鬼佬,小心真鬼找上你們。”
往停車場走的路上,霍英身後還是隐約有罵罵咧咧的聲響,直到進了停車場才消失。
“英哥,你很酷。”時郁楓按動車鑰匙,臨時租的沃爾沃,一啓動前燈就亮雙閃,在這一片濃夜中雪亮得過分,就好像是唯一似的。
“我好累。”霍英摘下眼鏡,把手搭在副駕駛車門上。
話音剛落,就傳來手機的叮響,一連串都是霍英的。他打開來看,眯着眼,臉色被熒光映得煞白,黑領口則被映得更黑。
時郁楓覺得不對勁,他過去一看,是霍英沒存的號碼,氣勢洶洶來了快十條。
“你小子可以啊,還搞起同性戀了?”
“還敢帶回來,明天敢情還要領人在墳前認親呗!”
“在國外待野了還真沒學好,平時怎麽玩的?”
“那小子長得挺美啊?你這麽覺得?”
“你就是瘋了!”
“霍家怎麽有你這麽個瘋子!”
輕蔑,嘲諷,赤裸裸的不堪入目,他的兩個哥哥就從沒看得起他過。霍英索性退出了短信界面。他一時啞口無言,連尴尬都顧不上。他已經快忘了那種窩心的感覺了,整顆心被人橫豎來回地擰,可這一天,他回到所謂的家,卻是一遍一遍體驗了個透。
但他也不後悔,關于時郁楓的事,他絕不想說謊。逃一步都不要,絕對不要。
卻見時郁楓安靜地打開副駕駛的門,把他按進去,彎腰用力抱了他一下,“錢包應該掉在椅子上了,我五分鐘回來。”
霍英愣了愣,他好像聽懂了這句話,貼在時郁楓耳邊,“我陪你,太黑了。”他也用力回抱住時郁楓,那人卻順勢探手插入車鑰匙,把照明燈調到最亮,又打開音響,老柴的鋼琴曲流出來,是他們之前下車時尚未聽完的。
時郁楓停止那個擁抱,“聽完我就回來了。你就在這兒別動。”他這是在強要霍英的默許,眼中快速閃過一抹柔軟,然後他就把車門關上,兀自走了。就着車窗散出的,微弱的暖光,霍英扭身看見時郁楓正在挽襯衫袖子的背影。
他僵在椅子上,他的确聽懂了時郁楓剛才的話。什麽錢包,錢包和護照都在霍英自己的手提包裏保管,那人明明耍着賴說過“我自己會弄丢還是老婆細心”。
霍英突然感到眼酸,他麻木了一整晚的眼眶此時敏感得要命,偏偏還是沒有任何眼淚,幹得他生疼。柴可夫斯基的曲子很悠揚,不緊不慢的那種優雅,環繞着霍英,讓他完全聽不見外面的蟲鳴,更別說幾百米遠處殡儀館門口的聲響了。
手機時不時被他按亮一下,又迅速黑掉,時間在走,看似很慢,但也就是幾分鐘而已。當霍英就要按捺不住,下決心就算在自己爸爸靈堂門口參與毆打自己親哥也必須過去看看時,車門突然開了,時郁楓風塵仆仆地坐上駕駛座,前燈乍亮,一腳油把車開了出去。
他神情還挂着煩躁,領帶已經散了,襯衫扣子也開到第三個,眉骨上有道擦傷,殷紅的,握着方向盤的手背上也有血污和淤青,他還欲蓋彌彰地把剛才挽起的襯衫袖子放下去了。可是對上霍英怔忪的眼神,他就的眉頭就松下來,神采奕奕的,他跟着那曲《如歌的行板》尾段的小提琴輕聲哼唱起來,綻開一個單純的笑容。
路上他們去二十四小時藥房買了雲南白藥,到達住所時臨近兩點。霍家的老別墅已經被中介挂在網上準備賣了,霍英的三位兄姐都不住在這兒,霍英自己也沒有再進那房子的意思,拎着姐姐給的一串鑰匙,他打開別墅邊上的獨棟車庫,和時郁楓一前一後地走了進去。
門口牆上的開關一按,車庫牆上裝的燈管就連片亮起。這屋子比時郁楓想象中縱深要長,也要寬敞正解許多,有鋪着湛藍色床單的單人床,有寫字臺和電腦,還有電視和冰箱,甚至有個鐵制的工作臺,大小足夠放一輛轎車,旁邊擺着千斤頂和工具箱之類的東西。
最醒目的則是一個棺材,窄窄的,瘦瘦的,漂亮的木質紋路上刷着清漆,忽略它的詭異,設計和材料都十分精美。
而且這一切都未曾蒙塵,就着亮白的光線,時郁楓也沒看到太多漂浮的灰塵。
“聽說我爸直到上個月還定期請人過來給我收拾這地方,”霍英拉上鐵皮卷簾門,斜靠在門口一輛山地單車上,“居然是真的。老爺子到底怎麽想的。”他随手把西裝在車座上一搭,解着領帶往裏走。
時郁楓把行李都在床邊放下,“小時候一直住在這裏?”
“是啊,從七歲,到十七歲。住房子裏太不自由了,”霍英蹲在小冰箱邊上翻看,只有幾罐可樂,他盯了罐壁一兩秒,突然爆發大笑,“我靠,十年前的可樂你還敢喝嗎,還是冰的。”
“試試看。”時郁楓在單人床沿坐下。
霍英轉臉,呆呆地看了他一眼,“還是算了。”他起身,也坐在床沿,拆開紙盒小心地給時郁楓上藥,“知道那個棺材是幹嘛的嗎?”
時郁楓動了動眼睫,興許是清水和藥膏接觸到擦傷太疼,“你媽媽的?”
“嗯。”霍英已經習慣時郁楓的各種直覺,貼上敷料後,他又處理起他受傷的左手,那地方昨晚也傷過,今早剛愈合,現在又成了這樣。他手上極盡溫柔,靠在時郁楓肩上,緩緩地滾動棉簽,“當時我爸費死老勁把她從美國帶回來,選了兩個棺材,這是沒用上的那個。我以前不怎麽睡床,就喜歡躺在裏面。”
時郁楓不語,只是輕輕親吻霍英的發頂。
霍英收拾好那塊傷處,又開始挽時郁楓的袖口,“結果十五歲就躺不下了,我就在想,是不是我媽不要我了?”
時郁楓看見床邊小櫃子上擺着的合影,火紅的老式賽車邊,火紅色隊服的女人,手臂夾着頭盔,老照片的晦暗也遮不住她笑容的飒爽。她身邊有個格格不入的男孩,看起來連色調的年代都差別很大,一個是膠片,一個是數碼,但他和那個女人有着極其相似的臉。
霍英注意到他的目光,疲倦地笑了,“我以前P的,技術也不怎麽好,很幼稚吧,”他的聲音一點點低下來,“是不是顯得我好像很缺愛?又住車庫又睡棺材又這麽緬懷老娘的,但其實不是,”他手上動作麻利,已經把時郁楓小臂的傷口也收拾好了,“我是被溺愛慣大的,小時候要什麽有什麽,所以我特別任性,所以一點挫折也受不了,到現在,就是一批盧瑟。”
時郁楓想了一下,才明白“盧瑟”是什麽。“不是的,你活得很明白,也很堅強,”他拉住霍英還帶着藥膏的手,緊緊攥住,“沒有人有資格說你失敗。”
霍英垂着眼睫不肯看他。
時郁楓又道,堅定萬分地,“但我其實希望,英哥,雖然這可能很自私——”他頓了頓,“我希望你發洩出來,不要這麽累,想哭就哭,不用笑。”
“……我哭不出來。”
時郁楓默默地擁抱住他,帶着他往單人床上倒。
“真的,我哭不出來!眼睛很疼,就一點眼淚也沒!”霍英在他的懷抱中猛地動蕩起來,拱起腰身,雙腿騎跨在時郁楓腰上,壓得他一動不能動,雙眼老大地瞪着時郁楓,一個一個地解他扣子,俯下身瘋狂地吻,“你讓我哭吧,使勁兒扇我幾巴掌,操哭我,都行,”他癱軟地倒在時郁楓身上,伏在他心口顫抖,“讓我哭得什麽都說不出來……哭啞了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