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仲夏日之夢(3)

邱十裏的房間是同樣的套房戶型,卻顯得極其空蕩,他連行李都沒拆,只是把箱子敞開,所有東西都放在裏面,随時準備跑路的樣子。

“坐吧。”邱十裏打開冰箱,扔給時郁楓一瓶蘇打水,自己也開了一瓶,咕嘟咕嘟猛灌。

“老時呢?”

“不是大哥,是我,”邱十裏靠着沙發扶手坐下,“我有事要找你談談。”

時郁楓想起車上收到的那條語音輸入的信息,點了點頭,“你要我保護好英哥。他現在有危險嗎?”

“你的直覺感覺怎麽樣?”

“有一點怪,”時郁楓眯起眼,“很模糊。我有時候覺得他在害怕,怕一件我不知道的事,他也不想讓我知道。”

邱十裏目光定了一下,呼出口氣道:“小楓,你就不該帶他出來的。”

“那他應該一輩子待在那座屁大小島上?”時郁楓還是眯着眼,目光鎖在邱十裏緊皺的眉頭上,“阿嫂,你居然真的有囚禁這個愛好。我記得有段時間你也把老時關在南太平洋的一個康複中心——”

“他不是叫你過去幫他越獄啦?”意識到自己用詞不當,邱十裏無奈地揉了揉太陽穴,“我們不要跑題,就談事實,留在島上是對小英最好的安排,上面有我們的人,這三年一直在保護他。中國也相對安全一些。”

時郁楓冷冷地笑了一下,“有人保護,然後你們還在他的房子裏殺了人,血淋淋的。”

“那次來了六個,針對的是大哥,外面沒有接應死的就是我們,”邱十裏的手機不停響,他幹脆關了,“那時候還沒有外人知道霍英在哪裏,知道的也都立刻死了。島上的人不認識他,島外的人找不到他。這是我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然後,現在,你們直接對全世界說——嗨我在這裏!”

“所以誰要找他?”

邱十裏臉上浮現“說來話長”的表情,有點疲憊,有點發愁,“你還記得厄裏亞吧,第一天晚上小英喝醉了,和你說的那些,我也都聽到了,簡單來說就是那樣,厄裏亞害人不成反而自己死了,他的毒枭老爹要給兒子複仇,這幾年一直在找你的霍英。”

時郁楓還是不露聲色地看着邱十裏,像一種觀察,“那個毒枭……三年前手下全部被捕,工廠被查抄,種植園直接被銷毀了,所有相關賬戶都被永久凍結,只有他一個人逃走,銷聲匿跡,到現在還在被通緝,”他放下蘇打水罐,傾身湊近邱十裏,“當時二哥長期給他提供武器彈藥,也被終身監禁,阿嫂,老時不就是在幫國際刑警抓捕毒枭和老二的時候中槍昏迷不醒的?當時你也在啊。”

“是啊,我也在,”邱十裏垂睫,眼中閃過一絲痛苦,“我的确在。大哥為了給時家洗白……真的很不容易。都是我親眼看見、親身經歷的。”

“所以你也看到,所謂毒枭已經失去勢力了,他自顧不暇。”

“的确,按照三年前的情況他很難這麽快東山再起,更不可能有餘裕去追殺小英,”邱十裏整了整領口,頗有種重整旗鼓來說服時郁楓的氣勢,“但是,我得到的消息是,他又找到了後臺,一個日本黑道組織,他以前的大客戶。”

“日本黑道。”時郁楓重複。

“沒錯,日本,江口組,而且和我好像有什麽關系,誰知道呢,我也不可能去問問我爸媽,反正我全家都死絕了嘛!自己原來姓什麽都不清楚,”邱十裏哈哈笑了兩聲,點起支特立尼達雪茄,茄衣上的金标倒映着陽光,火機啪嗒一聲,屋裏彌漫起稀薄幹燥的煙塵,“總之那個組織處處和時家作對,其實就是處處和我作對,就是有仇。而毒枭和小英有仇。你現在明白你們身處一種什麽情況了嗎?”

時郁楓眼神顫了顫,緘口不語。

“也怪我以前沒有和你講清楚。還有一件事,關于那個紅色的剎車片,”邱十裏緩緩地深吸一口煙氣,眼中也像是蒙了層霧,“你知道的,我們家之所以會和賽車扯上關系,最開始是因為老二為了出風頭,在法拉利亂投資,當了個狗屁車隊老板,我當時得知老同學在他的車隊裏,也相當吃驚,現在這樣,也算在給他收拾爛攤子。大哥的意思其實是,既然你還在這裏家裏就繼續投資,等哪天你玩膩了再說。”

“我不會膩。”

“我知道,我猜出來了,”邱十裏舉手投降,“聽我講完。這件事我覺得你有必要知道,小英在役的時候,正是老二和那個毒枭打得火熱的時候,厄裏亞那小子對賽車結構狗屁不通,又不敢讓技師做,怕走漏風聲,所以你知道,剎車片是誰動的手?老二在監獄裏已經承——”

時郁楓騰地站起來,深深淺淺地把邱十裏瞪住,“時繹舟在哪個監獄。”

“冷靜,冷靜,你要劫獄殺人嗎!雖然大哥一直想這麽做啦……”邱十裏急得猛吸煙,“我三年前就和小英解釋過這件事,他說他也猜到了,但是他現在對你一個字也沒有提,只說不知道是誰做的,我想他是不想讓你難過。”

“最難過的是他啊。”時郁楓僵僵地站着,捂了捂臉。

“他大概已經放下了,事情也已經不可逆,”邱十裏聳聳肩,“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舊事重提,或者沖動做事,他反而會更加不舒服。最錯事的是老二,你只是和他同一個姓,這又不是犯罪。”

時郁楓面色灰白如紙,沉默了一下,又恢複如常,轉身就走,“明白了。我會保護好他,不讓他再受到任何傷害。”

“喂!放輕松點,”邱十裏在他推門前補充,“這間酒店還是很安全的,大哥安排了足夠的人手,這兩天我也會申請加派。只要你和他在一起,江口組也不會貿然做什麽——那就相當于和時家正式宣戰了。所以你就記住一點,減少他的單獨行動。”

“知道。”

“剛才說的那些,你打算告訴他多少?小英還不了解江口組的事。”

“我不想讓他擔驚受怕。要小心的那些,我自己注意就好了。”

邱十裏嘆了口氣,“他現在壓力的确不小,光在網上查自己就夠他生氣的。輕松點也不錯。”

“嗯。”

“還有!好好比賽,不要因為這些破事鬧別扭,”邱十裏貌似把雪茄按滅,也站了起來,“既然生在這個家庭裏,就是要接受這些狗屁,你現在也不止代表你自己。像小英這種,靠自身打拼年少成名的,都是非常非常驕傲的人,那種渴望混出名堂不惜以性命相搏的感覺你也明白,雖然,命運對他并不公平……就像翅膀被生生拗斷一樣,咱們家總歸是對不起他的。”

“我知道。”時郁楓還是不回頭。

“我再多說一句,他現在是把那種驕傲給了你,他之前對我說過,看見你的時候,他好像又看到了自己,活着的自己。所以——”

“所以我一點也不後悔陪他出來,”時郁楓忽然轉臉,露出一個很年輕的笑容,卻不輕佻幼稚,倒有種硬朗的潇灑,他按動把手,半步踏出去,“鳥的翅膀長好了,總要飛回天空,就算地上有毒蛇,周圍有蒼蠅。戰戰兢兢關在一個小籠子裏,關到死,我心疼。”

時郁楓回到房間時,帶着一臉挨了訓的委屈表情,看得霍英有點忍俊不禁。因此,當那人摟着他說最近不要單獨亂走,擔心他被媒體圍追堵截時,霍英一口答應了下來,“你就是成天想黏糊着我呗?”他把這當作被家長批評後的撒嬌。

“不是,”時郁楓坐在床上,額頭和亂發在他小腹上蹭,把他襯衫都弄皺了,“哪有。”

倆人這就嘻嘻哈哈地滾到了床上,在大衆點評上搜索起附近美食了。

當夜兩人還是沒忍住,冒着被隔壁聽到的風險,拆封了時郁楓的庫存。霍英抱了個枕頭把臉蒙住,想堵幹淨自己嗓子裏那點甜膩膩的聲響,卻很快被時郁楓一把奪走,那人清楚他在床上對“看見對象的臉”的剛性需求,也着實喜歡看他紅彤彤失神的模樣,就換用親吻堵他的喘叫。

然而這也做不到百分百,事後霍英郁悶至極,悶在被子裏不肯出來,心想完了完了,以後無法面對無辜老邱了。

為了打消他的疑慮,第二天自由練習前的早餐,時郁楓問邱十裏:“阿嫂,昨晚睡得好嗎?”

正在往生雞蛋拌飯裏倒醬油的那位一臉懵懂,奇怪地看看斜對面的小弟,又看看身側的老同學,“還好,就是有點熱。”

霍英讪讪道:“我也覺得,高加索地區也成大火爐了。”

說着他在桌下輕輕踹了時郁楓一下,卻立刻被時郁楓勾住腳腕,禁锢住力氣,那人甚至變本加厲地用膝蓋去碰他的腿。

“這個好吃。”時郁楓把自己盤裏的牛肉薄餅叉到正在瞪他的霍英盤裏。

于是,他們在餐桌下勾着腿,一個泰然自若,一個臉紅了一陣也坦然了,在邱十裏怪異的目光下,就這麽吃完了這餐早飯。

兩天的練習賽過得很快,時郁楓手感不錯,發揮得也相當穩定,除去偶爾碰上那位杜邦會被劍拔弩張地嗆上幾句,一切簡直完美。

霍英更是完全接受了自己現在正處于八卦中心的現實。參賽的一共25個賽車手,1個是他男朋友,2個和他當過同事,其餘22個對他充滿好奇,賽道雖長,但也就是一個場地,低頭不見擡頭見,而他對時郁楓之外的人态度十分統一。有人打招呼就招呼回去,有人來訴說崇拜就給簽個名,有人說些挑釁的話,就笑一笑,比個中指。

邱十裏哈哈大笑着送來體育報紙,霍英表示,老子不看。

花邊新聞未免太無聊,霍英的心思還是在比賽上,他多數時候和邱十裏一塊在維修站,觀看時郁楓的練習情況,仔細地在本子上寫些什麽,還不讓邱十裏看。曬極了的大晴天,他穿長袖悶着,汗如雨下也不在意,邱十裏只得大呼感天動地。

5月26日,也就是正式比賽的前一天,下午的排位賽時郁楓拿了第一,次日就是穩穩當當的杆位出發。霍英卻若有所思,賽後清場了,他跟時郁楓說:“脫了,我得試試你的車。”

已是傍晚,海濱的夕陽如潑如灑,時郁楓又一次看到霍英穿上火紅的賽車服,上面印着自己的名字,在自己火紅的賽車裏,繞賽道十圈。

他都快看呆了,那短短的幾分鐘裏,回憶、夢境、現實,這三者是重合的,在他的世界投出巨大的,瑰麗的影,讓他頭暈目眩。他這少見的癡樣固然被邱十裏開了一番玩笑,結果霍英開進維修站,從熱得要冒火的車裏下來,摘了頭盔和防火頭套,還是若有所思的神情。

“靠譜,”他灌下兩口運動飲料,拍拍時郁楓的肩膀,“明天我就等着了。”

等一件只有他和時郁楓知道的事。等一句我愛你。

随後一天過去,正賽的夜晚還是悶熱如故。倒計時一分鐘,暖胎圈,這些都過去了,九點十分整,霍英筆直地站在維修站,和邱十裏一起,目送時郁楓的那抹在隊頭的紅色迅速消失,然後緊盯屏幕上的路況直播。

“小楓的車怎麽樣?”邱十裏問,“你昨天好像不太滿意。”

“轉向嚴重不足,車身配重就是在逗我,我要說了可能影響他心情,”霍英還是對着屏幕目不轉睛,撞了撞邱十裏的肩膀,“法拉利的技師還是那麽水啊?就這麽對你們新王牌?”

“對呀,沒了你就不行。自己調車自己開多酷,”邱十裏笑。“但這是世界最高水平的團隊之一了,多數車隊比我們還慘,梅賽德斯的技師又挖不過來,心高氣傲的典型德國佬,我也沒辦法。”

“下一場還有大半個月吧,交給我,”霍英又去看賽道,時郁楓一晃而過,“他下次還能快。”

邱十裏點點頭,轉而道:“我還以為你不會再碰一級方程式了。”

霍英笑了,那是欣慰的,輕快的,甚至釋然的笑,好像他此刻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領先的時郁楓身上,“我也這麽想過,富士山就是我的滑鐵盧啊,我也真夠可憐的,這輩子看櫻花兒都有心理陰影,”他上前幾步照着燈光,為再次路過的時郁楓歡呼,又退回維修站的陰影裏,一本正經地說,“但我現在改變思路準備轉行當技師了,專門保障我男朋友,一個最好的技師,必須當過最好的車手,也必須知道這車開起來什麽感覺。你準備給我開多少工資?其他人尤其那個杜邦我可不管啊。”

“好,好,我服了你們,工資還不是你随便拿,”邱十裏不知是這幾天第幾回舉手投降,“我就想知道你的手骨和跟腱有沒有再痛。”

“就十圈,老班長把我想成林妹妹了。”

“哈哈,小楓要是知道你的傷,絕對不會再讓你碰車。”

“那就別讓他知道,”霍英終于把目光從賽況上暫且挪開,勻給了邱十裏一眼,“你就當我手癢吧,但你弟弟就是該當世界冠軍的人,你,還有我,得幫他站在對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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