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仲夏日之夢(5)

巴庫賽道奪冠之後,時郁楓并沒有多長時間用來放松,下一場分站賽就在6月11日,德克薩斯州的奧斯汀賽道,中間這短短十天出頭,他們需要完成調車熱身适應場地等等工作。因此,霍英的28歲生日也是在去往美國西部的飛機上度過的。

十八個鐘頭的航程,時郁楓好像累極了,多數時候都把座位靠背調到最低,腿還是沒地方伸直,但他睡得十分安寧,就像什麽縮在窩裏的小動物,均勻又穩重地呼吸。頭等艙空間不大,再加上只有他們一行三人,出點聲就很明顯,霍英不敢亂動,雖然睡不着有點無聊,但就這麽觀察自家這位,一會兒翻個身一會兒磨個牙,心裏也覺得不錯。

只是,到了零點的時候,确切地說,是北京時間5月28日23點59分,時郁楓的手機突然震響,他拽開蓋在臉上的毯子,一下子彈坐起來。

睡得貌似有點懵,他惺忪地按掉手機,又惺忪地看向過道另一側的霍英,清清嗓子,說了句生日快樂。

霍英憋住笑,“謝謝。”他學着時郁楓鄭重其事的樣子,“接着睡吧。”

時郁楓則站起來,到他座位前摸了摸他的臉,又用五指梳了梳他的頭發,霍英正琢磨他到底在搞什麽名堂,就見這人又夢游似的回到自己位置上,躺倒便睡。

“……無聊。太無聊了!”後排的邱十裏幽幽道。

霍英回頭,和他的鵝黃色莎莉雞眼罩四目相對,“看你把你老弟累成什麽樣了,剛比賽完就通宵采訪采訪完了還有采訪,簡直魔鬼。”

邱十裏掀起眼罩,笑笑地看了霍英一眼,又把眼罩蓋了回去。“喔,英哥,我好困哦。”他把時郁楓平時撒嬌的語氣模仿得惟妙惟肖。霍英被噎個正着,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只見時郁楓又坐起來,目光可比剛才清明多了,古怪地盯着裝睡的那位不放,直到霍英過去和他擠着躺,又拿自己的眼罩蓋上他的眼,他才肯善罷甘休。

落地時正值日出,東北方紅光大亮,降落場上卻一輛其他尾标的飛機都沒有,除去他們乘坐的這架包機,還有6架波音747-400,以及一架看不出型號的小型飛機,看樣子都是早就降落好了,機身雪白,尾部印着醒目的法拉利隊标。

“家裏運貨的點,”邱十裏站在包機引擎邊上這樣解釋,頗有點驕傲自豪,“老二當老板的時候沒用過吧。”

“的确沒。”霍英記得很清楚,自己以前來德州的賽道參賽,都是在奧斯汀國際機場包塊場地卸貨,還得自己貼一部分費用給那位摳門的時二老板,哪見過私人機場這種架勢。

邱十裏甜乎乎地樂起來,掃了時郁楓一眼,“所以——還是我這個魔鬼經理好。”

自誇完畢,他就去拿着清單去忙活卸貨了,霍英和時郁楓則被他招呼過來的十幾個黑西裝大個子圍住。這些家夥個個兒手裏有槍,背對着他們站一圈,間隔兩米左右,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俨然一副保護的樣子。

霍英心裏大大地震驚,我真成總統啦?還是總統夫人。他不着調地想,暗自懷疑他們是長期在這機場守着,幫時家運售武器的,總之不好招惹。當然,他也不想亂打聽這些敏感的事,就緘口不語,和時郁楓并肩站着,看着一大波勤務團隊從另一架飛機的艙門挨個下來,匆匆開始幹活。

每次F1搬家,運輸量最大的不是別的,而是人。每個團隊都有100-200名成員,大致構成為:40個搭建人員,20個餐飲人員,50-70位比賽現場的技術人員。即便如此,人員配置也有簡奢之分,就比如這回,早在阿塞拜疆,霍英就發現邱十裏居然請了六個米其林三星主廚為車隊服務,世界各地的菜系都能吃,這是他在役期間完全不敢想象的。

這麽說來,邱十裏經營起車隊來,确實比時繹舟大方太多。

緊接着,他又看着六架飛機的貨艙被拉開,工作人員們啓用升降機,着手把一堆又一堆的行李卸下。其中最龐雜的就是各個塞滿泡沫的紙箱,放在集裝箱裏堆得老高,被一群人當瓷器捧,每一個集裝箱側面都編有二維碼,只要一掃即可顯示箱內物品種類、數量等等信息。

不過,就算不掃霍英也非常清楚,這裏面裝的都是精密物件,比如大卸八塊的賽車配件,包括他這次幫時郁楓調車要用的那些,還有重新組裝調試時必要的檢修設備,再比如數十臺電臺電腦、上百部無線通訊設備,以及無線網絡基站……

除了高科技用品之外,消耗品和備用配件也是必須的,每個車隊都會把東西帶足,以備重新裝車。當然這也占了運輸空間的大頭,看樣子至少有三架飛機都是用來運送這些的。一般的标準量是28套輪胎,2500L燃料,200L機油,90L冷卻劑。當然還得再算上工具、電腦、足夠200人吃整個賽段的食物,最少也得有30多噸物品,霍英以前比賽一般是40多噸,而依照這次的情況看,大概能達到50噸。

大約再過半天,當這一切都運到賽場之後,剩下的工作便是搭建所謂的Pit Wall,這玩意俗稱P房,是F1團隊的信息通訊中心,車輛在賽前的組裝調試,包括賽中的賽況監控都在這裏完成。每次新到一站,P房都得由車隊自己負責重新安裝,所有人員都上,搭建時間通常是在兩天左右。

在這兩天之內,從P房的工具架、電腦系統、F1賽車的拼裝,再到後方的廚房休息區的設置,所有的東西都會在2天內魔術一般的從無到有。

“這次有七天,”時郁楓看出霍英正在琢磨什麽,就在他耳邊提醒,“留了五天用來調車。”

“肯定夠了。現在最大的問題其實就是轉向和配重。還有我改完了你得适應幾天。”霍英若有所思,他看着遠處那架始終沒有開艙門的神秘小型客機,問,“那個小的一直沒動靜,不是咱們的?”

時郁楓了然道:“那一架待會應該要跟着我們走。”

“……裏面裝的是什麽?”

“槍,還有人。”時郁楓說得十分輕松,日頭正在升高,陽光逐漸熱起來,他從容地撐開陽傘,給霍英的敏感皮膚遮陰。

這時邱十裏不知從哪又冒了出來,“哎,就是保镖!圍着你們的那種啦!”他嚷嚷道,戴着副黑透透的蛤蟆鏡,西裝外套沒了蹤影。與他一塊出現的,還有螺旋槳攪動氣波的嗡鳴——赫然一架UH-60黑鷹在上空盤旋,很快就垂直降落在距離他們十幾米遠的草坪上。

“走吧。”時郁楓習以為常地拉上霍英,上出租似的登了機。

邱十裏是第三個上來的,一手拎着衛星電話,一手拎着把左輪手槍,跟在他身後的還有兩個端着槍的黑西裝,守在艙尾的角落,哐的一下把艙門拉上。

“特殊時期,”邱十裏笑着解釋,“這邊都快到國境線了,仇家太多。”

機艙內部空間寬敞,應該是做過改裝,椅子不少,并且坐起來很舒服,霍英轉臉去瞧時郁楓,只見這人沒什麽表情,只是放松地擡手把自己往懷裏攬,好像對此類情況見怪不怪。霍英先前還擔心過,那麽多東西過海關就得至少一天,可是,現在看來,姓時的這家人,在老美的地盤,軍火能專門弄個機場運,軍用直升機也是随便開,還用他去操心合法賽車設備的入關?

他現在靠在時郁楓肩上,倒真是橫生出種自己是黑幫團夥少夫人的錯覺了。

不過,這或許不是錯覺,直升機不停往上拔高,剛一飛穩,前面駕駛座後的一張高背靠椅突然轉了一百八十度,霍英這才發現上面坐了個人,居然是那位時湛陽。

霍英不認識他的臉,只記得他左邊臉頰上一道不甚明顯的疤。幾個月不見,他氣色還是很差,兩條腿僵坐着,也還是不能動彈的樣子。但那副老大的派頭也還是在他身上,眼神銳利,腰杆挺直,整潔的花灰西裝敞着前襟,裏面是純黑的高領衫,頭發也梳得一絲不茍,配上他那張笑得過于标準的臉,無端生出種深不可測的陰沉城府,全都讓霍英有一瞬間覺得自己仿佛真的深入了黑幫團夥,并且馬上就要被關起來滅口。

“ナナ,有一點松懈哦,”時湛陽則首先把目光鎖在邱十裏身上,溫和道,“沒有發現飛機上還多了一個人,萬一我是壞蛋怎麽辦?”

“最近太累嗎?”他又問。

邱十裏仍在發怔,他從後排站直身子,默默走到時湛陽跟前,席地跪坐下來,“抱歉!我沒想到兄上會來!您的治療……”那是霍英從沒在邱十裏口中聽過的口氣,有點懊惱,有點慚愧,但同時又很柔軟,熨帖得就仿佛小孩面對兄長時,單純的一種撒嬌。

說到治療,他的聲音就低下來,時湛陽則十分默契地俯下身偏過頭,側耳去聽。

聽了兩耳朵,又低語了幾句,時湛陽示意邱十裏回去坐好,又把目光轉向前面這兩位。他看着弟弟慣有的那張臭臉,彎起眉眼道:“小時最近是回魂啦?我以為你不給我拿個倒數回來就不甘心。”

時郁楓看向窗外,沒有說話的意思,只是把霍英摟得更緊了點。這種舉動往往意味着,他很不情願地遇上了比邱十裏還難對付的主兒。

時湛陽又開始沖霍英微笑,“家弟不懂事,最近把你們推到風口浪尖,很辛苦吧?”

霍英老老實實道:“還行,公開了也挺好,省得他老有一堆緋聞女友……”意識到自己這話說得水準太低,霍英又連忙道,“這次運來運去,還有安排飛機保镖什麽的,最辛苦的不是我們。”

時湛陽颔首,“哪裏,客氣了。有霍先生在,家弟才精神正常一點,這才是幫了大忙。”

霍英心說您這是誇我損他,我該高興還是不高興啊?卻見時郁楓則突然插嘴,打斷這波商業互吹,“大哥,”他居然松開霍英正襟危坐,還叫了時湛陽大哥,“我想結婚。”

“哈?”其餘三位異口同聲。

時郁楓認真地攥住霍英的五指,聚起來,重複道,“我想和他結婚。”

時湛陽哈哈大笑,邱十裏則正兒八經地強調道:“加利福尼亞州法定結婚年齡是21歲,你的戶籍和年齡都不允許。”剛強調完,他也笑了,好像沒人把這當真。

唯獨霍英在這一艙歡騰之中,看到時郁楓低垂的眼睫和藏在眼睫下閃動的綠眸,心裏想,他可能的确是認真的。

有些話霍英不想在這兒說,他只是舒了口氣,靠上椅背,肩膀蹭了蹭時郁楓的肩膀,安靜地回握住了時郁楓的手。

真正忙碌起來,時間就過得很快,也沒人再提結婚的事。霍英成天和一群技師混在一起,他想早點調試完成好讓時郁楓上路。這次調試的目标不僅是削掉原本設計中配重和轉向的劣勢,他更想再添點法拉利不具備的優勢進去。

根據霍英多年來的觀察,梅賽德斯賽車之所以處處壓制法拉利,就是在直道速度上占了巨大的便宜,法拉利在直道上總是有極大的可能性生生被老梅的硬速度超越過去。兩隊較勁都快七十年了,出過多少起類似的慘案暫且不說,就說霍英他自己,以往到處參賽的時候,也經常恨得牙癢,奈何當時的老板覺得他既然保持原樣就能拿冠軍,并不給他條件去做進一步改裝。

現在可好,天時地利人和,霍英花了兩天時間,沒日沒夜地,太累了就和一塊熬夜的技師避開精密儀器,分香煙抽,誰也拽不走。他在印着時郁楓名字的這輛車上可謂是下了大功夫。

完成的當天早上,他把正在慢跑保持體力的時郁楓抓來,給他展示自己的成果,“你看,像現在這樣,打開DRS可變尾翼,這回在最長直道當中,能獲得30km/h的尾速優勢,”他揚起臉沖時郁楓笑,“奧斯汀直道還算少的,等以後,比如匈牙利那個,還有新加坡那個,尾速還能更強。”

時郁楓固然如獲至寶,他心裏清楚,倘使自己不去試試順不順手,霍英是絕對不會回去睡覺的。他當作排位賽來開,試了十圈水,霍英和諸位技師又根據他的反饋進行了二次調試,然後時郁楓又來了十圈,一大堆人在P房裏記錄着數據,如此往複,直到完美。

最後完工,霍英笑得開心極了,和這兩天的“戰友”稱兄道弟,他記不住臉,居然記住了每個技師的編號,因為這般尊重,他曾經是技師們最願意服務的車手之一,現在則是其中最閃光的那個,只不過滿身煙味,眼底黑得如同鍋底。

時郁楓強壓住各種不爽,攔腰把他扛回住所,丢進浴缸,剝光衣裳給他洗澡。

洗到一半霍英就睡着了,睡了整整一天一夜,醒時正值傍晚,他跳起來,在一群保镖的尾随下跑到場地看,時郁楓剛好從車裏下來,卸了頭盔,被邱十裏噴了一臉降溫噴霧。

“小英你可以啊,”邱十裏舉着一沓數據表過來,神采奕奕,“我覺得咱們老弟這次又得破個紀錄了。我現在就怕你跳槽!”

霍英掃了兩眼那些數據,心口放松下來,“那是你們以前太次,不過就算再次,我也舍不得跳啊。”

他笑着陷進時郁楓摟上來的懷裏。

眼看賽日将近,排位賽當天,天色陰沉,晚上的預報幹脆就直接說第二天有中雨至暴雨了。霍英穿着浴袍,抱膝坐在電視跟前,心情不怎麽美妙——偏偏正賽期間下雨,又偏偏,時郁楓還最讨厭雨。奧斯汀賽道本就以“急”與“險”著稱,僅次于德國的紐博格林北環,圈裏不乏叫它“墓地”的,加上天氣,甚至可能直接進階為本賽季最危險的賽道。

霍英一時間有點懵,在心裏把能想到的神仙都求了一遍,明天千萬千萬別下雨,至少別打雷啊。他想。

時郁楓洗澡出來,天氣預報正好在重點分析由太平洋面的熱帶氣旋帶來降雨的各種原理和複雜影響因素,霍英瞧他一眼,聽見他問,“明天有雨?”

“可能性比較大。”霍英回答得斟字酌句。

時郁楓倒是沒什麽波動,也沒什麽表示,陪着霍英看了會兒周六夜現場的古怪翻唱,就關了電視。他喜歡在賽前把霍英摟在臂間,壓在身下,這種酣暢淋漓是種極大的放松,比睡覺厲害得多。況且這回住的地方就是時家在賽場旁邊的房産,邱十裏和時湛陽都在另一層,他們連聲音都不用兜着了。

霍英還是那樣配合,依賴着時郁楓,任他颠來倒去,哄好了還會主動坐在他身上,扶着他肩膀也紅着臉,自己賣力地動。只是這一回,當兩人都累得骨頭癢癢,依偎在床頭為下一輪喘口氣時,霍英突然道:“明天……你一旦坐進車裏,就什麽都別想。”

“英哥是在擔心我嗎?”時郁楓笑了,“上次下大雨,我發好大脾氣。”

“發脾氣就發了,反正你得安全回來,一旦覺得不對勁就去維修站,不許逞能,”霍英突然坐直了,撐住雙臂把時郁楓壓在下面,直愣愣地盯着他,“你現在就得答應我!”

時郁楓想了想,還是舉手發了誓。他又道:“其實我感覺還好。沒有不好的直覺。”

“真的嗎?”

“真的。”時郁楓鄭重地點頭,“你要相信我。”

“就是因為太信了……”霍英用小指輕輕卷動他的發尾,“我知道一旦坐進車裏,踩了油門,要你停下就很難了。我十九歲的時候也這樣。”

“我不會犯傻的,還要回來抱你呢,”時郁楓吻着他,安慰着他,忽然又笑了,“還有一件事,我最近練字有進步。”

他這話題轉得實在有點太快。霍英怔了怔:“啊?”

“獎勵。”時郁楓理直氣壯。

“那我得先驗收一下,”霍英回過神,從他身上翻下來,躺在一邊掰手指頭,“我這獎勵千真萬确,可是好得很……”

話沒說完,時郁楓就遞來一張便簽,剛寫的,雖然是鉛筆,但一筆一劃都很認真,看得出來是參照了霍英的運筆方式,間架結構也舒服,總體看來,甚至稱得上工麗。

霍英放下心裏操心的那些有的沒的,贊許地看着他,看了幾秒,想到了什麽似的,他忽然趴枕頭上,傻笑着埋住臉龐,“那獎勵我說了啊,你不能說我沒羞沒臊什麽的!”他頓了頓,又胡亂地反手亂摸,抓住時郁楓的手,才繼續悶悶道,“就是,你可以在我身上寫你的名字,随便什麽地方,随便用什麽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