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追擊白銀灣(1)

摩納哥國家太小,最近的機場在法國尼斯,邱十裏得到的情報是,江口組的人準備把霍英運到墨西哥去交給毒枭處理。

之間隔了不止一片海,固然要走航空。

最佳狀況是把他們攔在尼斯,奈何事先只和摩納哥政府搞好了關系,時家的直升機不被允許法國空域,車子倒是順利地過了國境線,矮丘間迂回的山道上,時郁楓都快把幾噸的路虎開得飄起來了,後面幾千米遠處,屁滾尿流地跟着餘下人手的車隊,“還有多遠?還有多久?”他大叫着問。

邱十裏看着手裏的GPS定位,為防不測,他很早以前就偷偷在霍英的手機裏偷偷裝了個針眼大小的定位設備,現在時郁楓也知道了這件事,他們只能一起祈禱那群瘋子晚一點把霍英的手機扔掉。“離他大概4.6公裏——他離機場2.5公裏,大概不到十分鐘就能起飛。”他說。

這也就意味着,要想阻止起飛,時郁楓必須開出江口組大概3倍的速度。

他失敗了,确切地說,他幾乎成功了,當他沖在航站樓外,看到一架仙人掌綠的小飛機遙遙升空,聽到邱十裏盯着定位界面說“完了完了”的時候,心裏的确狠狠地抖了一下,極度的不真實感湧上來,要淹沒他。如果一只天使在他懷裏化成羽毛飄飛,抓不住,留不得,大概會是這種感覺。

“沒完。”時郁楓立刻清醒過來,拉了一把急剎車,跳下冒煙的路虎,鼻間有一股引擎過速的燒焦味,“我去墨西哥需要簽證嗎。”他如一張繃緊的弓,問邱十裏。

邱十裏也收起上膛的手槍,麻利地跳下車子,“不需要,”他開始在後座熟練地挑揀武器,不少都塞到時郁楓手裏,“不僅不用,你還可以帶夠想帶的。”

之後他花三分鐘打了兩個電話,一個是給機場,他幾句話聯系好了包機,還有一個是給跟在後面的幾十個手下,他告訴他們半小時後在哪裏登機,并且把這輛裝了各種炸藥的越野車托付給他們。

“不能更快嗎?”時郁楓走進航站樓,一身賽車服,還拎着個巨大的手提箱,他迎面頂上許多或驚異或好奇的目光。

“極限了。事先準備好才能随到随飛。”邱十裏口氣中有懊悔。他雖然西裝革履,但衣裳刮破了幾塊,臉上有血,腰上有槍,大腿上還綁了一把寒光凜凜的軍刀,同樣迎面頂上許多或驚異或好奇的目光。神奇的是,并沒有一個安保人員上來攔人,他甚至領着時郁楓徑直走進空無一人的內部通道,這比快速通道還誇張,連安檢都沒有,門口一個金發碧眼的高盧美女看了看兩人的護照,便放他們進了休息室。

邱十裏指了指落地窗外空曠的場地,“和主機場是分開的。就在這裏登機。”

時郁楓颔首不語。

邱十裏又道:“雖然我事先沒有想到會用到這裏,但是大哥提前打了招呼,我們剛剛才會這麽順利。”

時郁楓擡頭道:“半小時,他們能飛到印度洋嗎?”

邱十裏坐下來,整理着手提箱裏參差的槍杆,“中東上空吧。”

時郁楓又問,“你以前救過人質嗎?”

“救過,四五個左右。”邱十裏點起支古巴老雪茄,深深地吸了一口,味道沖得他眼睛都紅了一下,“這次不一樣,毒佬不是想找我們要錢,或者要東西。”

時郁楓點點頭,他顯得很輕松,輕松得讓人發毛,因為一看就是假的,“第一次是救我吧,從我媽媽那裏。你當時應該……只有18歲?”

“嗯。已經十年啦。”邱十裏也點點頭,“準備都做好了?”他又問。

“你是指什麽。”

“殺人。我們在墨西哥殺人——基本相當于什麽也沒有發生。他們警察被殺都沒人管哦!”

對他這番開解,時郁楓顯得很從容,“嗯。”

“還有,遇事聽我的。你要承認我在這方面有經驗。”

時郁楓出奇乖順,“嗯。”

“還有,如果小英出事——”

“沒有。”時郁楓轉臉,灼灼地盯着邱十裏嘴角飄的灰煙,“阿嫂,我沒有做好這個準備,也不打算做。”

“好。”邱十裏拍了拍他的肩膀,給他一個耳麥讓他戴上。這東西是單耳的,乍看就像個藍牙耳機,實際上可以收發衛星信號,直接完成通訊。他給自己也戴上一個,“目前線路還連了大哥的,他随時可能在裏面講話,我們三個都能聽見。”之後邱十裏又給時郁楓演示了幾種手槍軍刀炸藥的用法,盡管這些時湛陽早就教過他小弟無數遍,之後邱十裏又半開玩笑地說,只要是時家人,可能早晚有這麽一天,幸好未雨綢缪過。之後兩人都沒再說話。

幾十個黑西裝匆匆趕來,落地窗外的飛機也很快就位,登機的過程極度安靜,只有一個領頭的黑西裝貼在邱十裏身邊耳語什麽,整個登機過程花了不到五分鐘。

剛一飛穩,邱十裏就到二級艙位囑咐手下去了,花了不少時間,回來的時候他想把毒枭老巢的詳圖給時郁楓講解一下,卻被眼前所見震了一驚——時郁楓過肩的銀發沒了,他最近許久沒有染發,年輕人代謝又快,從發心開始早就紅了一大圈,現在只留下紅的那截,銀的都剪掉了,整頭紅毛就像他十六歲開始染銀發之前那麽短。他還換上了一身便捷的T恤牛仔褲,都是黑的,配上一頭有點毛躁的火紅,清爽得讓邱十裏有點不習慣,那種狂野不羁的淩亂,就像什麽剛從叢林裏見到天光的小動物。

“自己弄的?手藝不錯啊,靓仔。”他說。

時郁楓坐在沙發椅上不動彈,苦笑了一下,卻聽隔壁工作艙一陣響動,一個胖胖的白胡子乘務員從門口鑽進來,沒記錯的話,他負責本機飲食,“我以前是理發師啦,”他比劃着法語味兒很濃的英語,“剛才和時先生聊到,他說長發很礙事,會擋眼睛,我就幫他剪啦。”

“謝謝您了。”邱十裏對他說起法語,“您休息吧。”

乘務員對上他的眼神,慌慌張張地鑽回了工作艙。

“小楓,你還好吧。”邱十裏坐到時郁楓身邊。

時郁楓只是從他手裏拿過平板,盯着地圖,仔細看。

“你可能應該先休息休息。上午的比賽對你體能消耗很大。”

時郁楓重重地點頭,但還是看着地圖。

“……沒事的。”邱十裏感覺非常不妙,人在精神壓力極大的情況下,總會做出些不尋常的舉動,比如他自己就喜歡狂吃一種齁甜的日本雞蛋布丁,一邊吃一邊看暴打狗熊的北歐動畫片,比如時郁楓現在割斷了三年來堅持的銀發習慣。邱十裏小心地看着神情詭異的紅發男孩,那雙綠眼底下藏的陰鸷和閃動,越發顯得他像個空殼,“不用太擔心,那邊我有卧底,兩個,都很能打的,雖然他們互相不知道對方的存在。”

見時郁楓沒反應,邱十裏又道,斬釘截鐵的,“他們會和我們實時聯系,傳達情況,必要的時候,也會盡量保全小英,當然堅持不了太久——所有都需要等到我們在塔毛利帕斯落地再說。”

“謝謝,”時郁楓居然說了謝謝,他用平板擋住臉,整個人透着懊喪,“謝謝你,阿嫂。”

“沒事,我只是比較擔心,你還好嗎。”

“不太好。”

“……你一個人待一會?”

時郁楓表示同意,正當邱十裏準備去二級艙和手下們扯扯牛皮放松一下心情時,他的耳麥響了,時郁楓的也是,時湛陽的聲音同時出現在兩人耳邊。

“江口理紗子就在東京,”時湛陽還是那麽悠閑自得,“我也上飛機了,今晚我就找她談。”

“她沒有一起去毒佬那裏?”

“啊,ナナ,你要知道,毒佬對她來說只是一只會造毒的狗,只要喂飽他要求的條件就可以了,”時湛陽笑道,“江口小姐怎麽會自己去他的狗窩冒險,不怕黑吃黑啊?當然,那邊肯定還是會有很多她的人手咯,毒佬現在靠她狐假虎威嘛,談好了也許可以和平解決。”

他所說的“談”,本身就是荷槍實彈了,哪來的和平。邱十裏顯出落寞,轉瞬即逝的,“我和小楓二十二點左右降落,比他們大概晚半小時,不和平也可以的。”

“嗯,那很好啊,你們效率不錯。”時湛陽似乎沒有和時郁楓說話的意思,或者他知道時郁楓現在并不會和他說什麽。

邱十裏深吸口氣,道:“那,兄上,注意安全。江口理紗子是條狐貍,我沒辦法在您身邊。”

時湛陽嗯嗯應着,邱十裏甚至能想象出他笑眯眯的神情,哪怕他即将去到江口組的地盤,又哪怕,三年多之前他就是在江口組的地盤被家裏老二陷害,前後夾擊中彈受傷,失去了再次站起來的機會,他現在還是笑眯眯的。

時湛陽是個很會笑的人,也總是笑,盡管他經常說,笑是件費力氣的事。

邱十裏覺得自己也不能哭喪着臉。他給時郁楓詳細介紹了降落後的實地情況,以及幾個既定的營救方案,主體行動是進入老巢和兩個卧底裏應外合,到時候随機應變,卧底也會随時通報毒枭對霍英做了什麽。目前的情況是,霍英昏倒不醒,那架包機上全是江口組的人,只是公事公辦,還沒有采取下一步動作,他們還有極大的機會追擊。

但機會再大也改變不了一件事——這條長長的航程,就像條長長的引線,按兵不動,緩慢燃燒,盡頭就是落地時的爆炸。

于是他們又不可避免地談到霍英。

“當時我在P房看你最後兩圈的成績,小英說他出去抽一支煙,”邱十裏垂着眼道,“就這麽短短一小會,兩分鐘不到吧,我覺得不對,出去找他,正好看見他被蒙頭弄進一輛大衆,軟綿綿的,好像已經被那群王八蛋麻醉了。後來我開了槍,也搶了一輛摩托車,沒有追上,後來回去找到了你。是我的錯,我太大意。”

時郁楓陌生地看着他,“P房其實是可以抽煙的。”

邱十裏捂住眼,“你知道的,小英不喜歡違反規則,他調車的時候都躲在吸煙區抽煙。”

時郁楓怔了怔,他眼中顯現出一種極度的,瀕臨絕望的疼痛,沙啞地,緩緩地,他說,“是我的錯,我每次換胎都要發脾氣,都要罵人,我當時不能控制自己,瘋了一樣超速……是我逼他出去。他以為我不想看見他,一定是這樣的……一定是。”

“比賽的時候我和他聊了,他說他不怪你,”邱十裏灌了一口涼咖啡,斟字酌句,“他說他只是很後悔,不知道該怎麽辦,該怎麽挽回,他覺得很對不起你。”

“對不起,我?”

“是的,他覺得自己讓一個十九歲的年輕人經歷了可怕的事,”邱十裏灰白地笑了一下,“比如失戀,比如自我懷疑,再比如……偶像的崩塌?他說這些事對你這個年齡來說太殘忍了。”

時郁楓把臉埋在手掌裏,邱十裏看見他肩頭顫抖,可是沒有看見指縫的濕潤,他應該是想哭哭不出來,就像昨晚的霍英一樣。“沒有,沒有崩塌,”時郁楓啞聲道,用一副極其克制的嗓子,“他是我的偶像,現在仍然是,但更重要的,他是我喜歡的人,我愛的人,這是他做過什麽,将來又會做什麽,都不能,”他哽咽着,錯亂着,“都不會改變的。”

“那就把他救回來,當面對他說啊。對他認真地道歉,對他說,你喜歡他,愛他,到死都不會變。”邱十裏輕輕地拍着他的肩膀。

“我很害怕。”時郁楓最終只說出這麽一句。

邱十裏想了想,其實他自己也很害怕,怕因為這些亂七八糟的糾紛,最終導致無辜犧牲,更何況霍英還是他敬佩的,熟悉的,真心交付的老同學,更是他少有的真朋友,甚至即将晉升為他的親人,他們時家的一份子。他默默嘆氣,本以為自己除了留時郁楓自己冷靜之外恐怕也無計可施了,卻忽然靈機一動,“昨天晚上,我在你們陽臺外面扒着,偷聽了一小會,”他拿定主意,倒是沒有任何承認上的扭捏,“我聽到你們交換了誓言。後來你在沙發上也拿着那個信封吧。”

“嗯。”

“現在還在身上嗎?”

“在。”時郁楓立刻從裝護照的貼身手提包裏取出那張雪白信封,渴魚求水似的,寶貝地拿着,直勾勾地盯着。

“你可以先拆開看看,看看他想讓你做到什麽,也許能增加一點信心,也能把未來想得明白一點,”邱十裏道,“當然,這也很有可能會像紮你一刀一樣,決心太重有時候很痛苦。我不知道,你自己決定。”

說罷他就走了,去二級艙和那些兄弟扯皮,聊聊股票和足球,這是他自己的放松方式。時郁楓則留在原處,入定般捧着信封待了一會,最終拆開了它。

霍英工秀的字體映入眼簾,整整齊齊列了幾行,還給一條條誓言标了數字,數字标號之前的開頭,寫着這樣幾段話:

“小時同學,你拆開這封信的時候,大概是在我面前,在一個莊重神聖的地方,這也意味着幾分鐘後你就完全是我的人了,落入我的魔掌會不會後悔啊?居然十九歲就決定了一生的大事。哈哈,不後悔的話,你就接着讀吧。當然別讀出聲。

“我想來想去,決定用一種輕松的語氣寫這張紙,因為後面的誓言都挺重的,我不想剛看見你念誓言就開始哭,你也最好別哭吧,結婚要喜慶一點。

“好的,好的,恭喜恭喜,如果你讀到了這裏,就說明你還是沒後悔,我給你機會了啊,以後就算後悔也沒轍了啊,你這大好青年算是進了我這賊窟了。為了我們以後婚姻生活和諧幸福,我對你的這些要求,你要用第一人稱念出來,要誠懇,要大聲,還要念一句看我一眼,特別乖的那種。不許瞪我!”

這三段中間空行很大,在這之後,便是真正的誓言了,時郁楓吞了吞口水,他連額頭都是酸麻的,整個人難過得像是灌了水銀,他還是輕聲地念了出來。

“我發誓以後不再通宵打游戲,如果通宵,必須主動拖一周地,并且每天态度良好早睡早起。”

“我發誓在車多的路上不超速駕駛,不酒駕,認真系安全帶。”

“我發誓盡量和隊友和平共處。”

“我發誓多吃蔬菜。”

“我發誓坦誠相待,不把事情憋在心裏。”

“我發誓珍惜青春。”

“我發誓保持野心和好勝心。”

“我發誓學會依賴、信任、理解我愛的人。”

“我發誓不再亂丢耳釘鑰匙和手機充電器。”

“我發誓放松地活着。”

“我發誓夢想實現的時候,我們兩個會站在一起。”

“我發誓永遠、永遠、永遠,追求我的自由。”

誓言不多,也不少,有輕有重,一共十二條。念到最後,時郁楓雙手顫抖,攥緊這張單薄柔軟的白紙,如同雨打芭蕉一般,他已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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