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下午,邵初霈拿起電話撥到小傑家去,電話響了一會兒才被接起。

“您好,這裏是愛之夢鋼琴音樂教室,我想找小傑……”

電話那頭正是小傑的母親,一聽見是愛之夢的人打來的,有些不開心的說:“我已經說過他今天不舒服,所以不能去了。”

“啊,不是的,陳太太,我知道小傑今天不能來,但是因為他已經兩個星期都沒來了,我很擔心,他的病情還好嗎?”

陳太太頓了一下才回道:“他很好。”

邵初霈笑問:“這樣啊,那就好。因為我準備很多新曲目想跟他分享,可以勞煩陳太太替我轉達嗎?就說邵老師很期待他回來上課。”

“好的。”陳太太冷冷地回了句,便徑自挂斷電話。

邵初霈有些不解的看着話筒,覺得莫名其妙。

“怎麽了?”旁邊的徐恬雅很有興趣的問。

邵初霈看向也以眼神詢問她的宋元錫,道:“陳太太說,小傑很好,可是我總覺得哪裏怪怪的。”

“怎麽說?”宋元錫問。

“不知道是我多想還是怎樣,陳太太好像對我有敵意,說話冷冷的,還随便就挂了電話。”以前陳太太不是這樣的。

“敵意?”徐恬雅揚高聲音,又說:“你怎麽會有這種感覺?”

邵初霈無法回答,努力回想着剛剛談話的內容,說:“不知道……就是跟之前的态度差很多,簡直判若兩人。”

徐恬雅皺起眉頭道:“這麽說來真的有些奇怪,會不會……小傑根本沒生病,只是陳太太心虛?”

宋元錫聽見這個推論,眼神一暗。他不是很愉快的發現,整件事似乎有可能照着徐恬雅所說的情況發展。

“不可能吧,小傑沒生病,幹嘛不來上課?”邵初霈雙手環胸,否定這個說法。

“怎麽不可能?學生不來上課的理由可多了!”徐恬雅俨然一副老鳥的模樣,舉起手指一項項的數着,“不喜歡老師、跟家長鬧別扭、朋友覺得鋼琴很遜、突然想學小提琴、昨天卡通沒看到,今天正好重播、爸爸難得有空,要帶他去動物園玩……相信我,在很多時候,鋼琴課不是那麽重要。”

“是嗎?”邵初霈很懷疑的說,想着可愛的小傑,每回上課都說喜歡她,怎麽可能把鋼琴課放在最後一位?這一點她倒是有自信的。

可是,為什麽小傑會不能來上課呢?他真的生病了嗎?如果他沒有生病,又是什麽理由讓陳太太不讓他來?

一旁,宋元錫看着邵初霈遲疑的表情,不禁也蹙起眉頭,心生疑窦,他在計算機鍵盤上打了幾個字,連上音樂教室的網頁。

是的,這幾個星期來,留言板上陸續有匿名人士留言攻擊,說他們愛之夢的師資不良,這會不會也跟小傑的事有關?

輕輕嘆氣,宋元錫删掉那些留言,決定先觀察一陣子再說。

外部焦脆,內裏松軟,洋溢奶油香味──這是邵初霈推薦給宋元錫的第六樣食物,三條街外轉角處賣的牛角面包。

她真做了一個食物表,現在,她在上面新增“牛角面包”這個項目,笑咪咪的看着宋元錫拿着牛角面包。

“吃吃看,我覺得很好吃,唔,我每次總先吃這裏,很脆的。”她也拿了個牛角面包,将牛角的尖端折下,送入口裏。

他看了,也學她這樣吃,口感确實又脆又香,奶油的香氣充斥口裏,他看着小小的牛角面包,訝異它這多層次的口感,不自覺的一口接一口。

“好吃嗎?好吃嗎?”邵初霈直問,拿着食物表,像個記者一般,興奮的要記下他的感想。

“還不錯。”

她皺起眉,“是還好還是不錯?”說話模棱兩可,很讨厭耶。

“就是還可以。”邊說,宋元錫又拿起一個牛角面包。

“只是還可以,你還吃了三個喔?”

他一愣,看一眼手中的牛角面包,鈍鈍的說:“三個了?”

“嗯,還是不間斷的拿了三個喔!”她揚笑,在食物表上畫上大星星。

“真吃了那麽多啊。”宋元錫***失笑,原來自己這麽言不由衷?

“所以羅,我可以解讀為你是喜歡吃牛角面包的嗎?”

他微笑着說:“你愛怎麽解釋就怎麽解釋。”他不在乎。

她微愣。他又将事情交由她決定了,唉,他就沒想過,這是他的喜好啊,哪有她說是就是的?

“明天我帶一家很好吃的粥給你,你起床後先不要喝咖啡啊,因為我會帶粥來,這樣配很怪。”

“嗯。”他點頭應允。

這時,電話響了,宋元錫接起,電話那頭傳來一道有些拘謹的女性嗓音。

“喂?是愛之夢嗎?”

“是,您好,請問……”

“宋主任嗎?”對方似乎有些心急。

“是,我就是,請問你是哪一位?”

那女人松一口氣,說:“我是小傑的家長。我話就說白了吧,我是故意挑這時候打的,想說邵老師應該下班了……”

宋元錫看了一眼趴在桌上專注于撰寫食物表的邵初霈,微微側身,又說:“請問有什麽事嗎?”為何非得避開邵初霈不可?

“是這樣的,我決定不讓小傑去愛之夢學鋼琴了。”

他一愣,“能請問是什麽原因嗎?這麽突然?”

“我是想把小傑轉到別的鋼琴教室……”陳太太的語氣有些尴尬。

宋元錫用空着的一只手在桌上翻找小傑的資料,邊問道:“是我們這裏做得不好嗎?”

陳太太沉默了一會兒,吞吞吐吐的說:“其實,我是覺得邵老師不大适合教我們小傑。”

宋元錫拿來小傑的資料表格,看了看,說:“嗯……可是邵老師說小傑很喜歡上她的課。”

旁邊,邵初霈聽見宋元錫提及她,仰起臉開始專注的聽他講電話。

“我不管小傑喜不喜歡,問題是邵老師不适合。”

“陳太太,我希望您可以告訴我是哪裏不适合?因為我剛剛翻了資料,小傑來班三個月,跟邵老師互動一向良好,不知道是哪裏出了問題?”他态度謙和,希望能誘導陳太太說出原因。

不适合?怎麽回事?邵初霈聽了,走過來,戳戳宋元錫的手臂,再指指自己,表示要由她來跟陳太太溝通。

宋元錫臉色沉重,擺擺手,教她稍安勿躁。

“宋主任,我聽說鋼琴老師最好都要通過檢定,那……聽說邵老師完全沒有任何檢定成績,所以很抱歉,我無法信賴她。”

宋元錫呆住了。聽說、聽說,陳太太是在哪裏聽說?是誰刻意散播這種謠言?

很快地,他聯想到網站的留言板上最近頻繁的惡意留言攻擊,今早他才索性将留言板關閉,所以說,确實有人刻意中傷邵初霈?

他嚴肅的回答,“陳太太,邵老師是一位認真教學的老師,而且能力也很強,我相信她有足夠的能力教小傑。”

陳太太嘆了口氣,“我沒有說她不好,只是如果我花相同的錢,能給通過檢定的老師教,當然比較放心。”

也就是說,這錢花得不值得了?宋元錫沉吟數秒,又看了旁邊神色緊張的邵初霈一眼,才緩緩地說:“是這樣的,最近我們教室來了位新老師,有拿到山葉跟河合的指導資格,因為您還剩下滿多的時數,不然,要不要先換位老師試試看?”

邵初霈聽了,慌忙地拍拍宋元錫的手臂,神色詫異,然而他只是淡淡的看她一眼,便側過身不理會她。

她慌了,怎麽回事?小傑要改給徐恬雅教?

“你們有新老師?”陳太太頗訝異。

“是,那位老師姓徐,嗯……如果您覺得可以,我安排她在同一時段教小傑,也就是這個星期六……”

“星期六嗎?好,我也可以去看看嗎?”陳太太頗為爽快,她也不想搞得退費這樣麻煩。

“當然歡迎。”

“那好,這星期六我會帶小傑去上課。”

“沒問題,那就到時再見。”宋元錫和氣的收線。

輕輕嘆口氣,他知道接下來要面對的才是難關。

他将她的學生換給別人教,就不知道她會生氣還是難過。

回過頭,果然看見邵初霈一臉詫異。

“小傑要換徐恬雅來教?”她揚聲問。

“嗯。”他雙手在桌上交疊,以公事公辦的态度說。

“為什麽?”她微微傾身,眼眸中滿是不可置信。

她哪裏做錯了嗎?

宋元錫深深望入她的眼裏,清楚的看見她的不解以及憤怒。他嗓音微啞地道:“陳太太覺得你沒有通過任何檢定,沒有能力教小傑。”

這個隐憂,他早早就發現了,不然為什麽邵初霈會到西餐廳當琴師?當然是因為先前的鋼琴教室,覺得同樣的薪水可以請到有檢定資格的老師。

而她,性子這麽硬,偏要這樣闖。

即使他欣賞她的琴聲,願意聘用她,還是難以通過家長那一關。

“怎麽可能……”就因為沒有檢定資格?小傑明明總嚷着喜歡她的啊。“陳太太憑什麽剝奪小傑學習的權利?小傑跟我上課,上得很開心。”

宋元錫看着她備受打擊的樣子,心像被人一把擰住。他別開眼,這麽回答,“陳太太只看你的資格,小傑還小,他不懂那麽多。”

“可是、可是……我們上課很開心,我還彈‘周大俠’給他聽……”邵初霈喃喃地道,慌了,眼神微微失焦。

宋元錫無聲地嘆息。“陳太太才是付錢的人。”

邵初霈咬着唇,手臂環抱着身子,不斷地說:“怎麽會呢?怎麽會呢?我們學得很開心的……”

小傑是她最喜歡的學生,也是她在愛之夢鋼琴音樂教室的***,無論如何,這個可愛的小男生,她是決計舍不得失去的。

“對了!我打給小傑!他一定不同意他媽媽這麽做的!”語畢,邵初霈伸手要拿起話筒,卻被宋元錫按住。

他望着她,看她臉色蒼白,眼睛失去光彩,他的心狠狠的泛疼,可是,就算他再不願意看見她深受打擊的樣子,卻不能陪她一同失去理智。

他得告訴她事實,不能讓她亂鬧,和陳太太理論,她的問題明明是沒有鋼琴檢定的資格。

“你不能打這通電話。”他狠下心,沉着眼眸牢牢的看着她。

邵初霈迷茫的望着他,緩緩地問:“為什麽?”

宋元錫輕輕地開口,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很清楚,“你的問題不在這裏,就算小傑堅持要讓你教他,就算陳太太肯妥協,以後這樣的問題還是會層出不窮。”

她聽了,沉默的思索着,也就是說,她非得拿到檢定資格不可了?垂下眼,她不想妥協,真的不想。緩緩地,她問出心中的疑窦,“檢定能代表什麽?彈鋼琴,要的是快樂……”

“快樂、快樂!”他語氣轉硬,對她的冥頑不靈感到慌張,這樣的她,要怎麽在社會上生存?“你身為鋼琴老師,是不是也該替學生想想?他們要的,除了你的技術與教導外,當然也需要你有所謂的檢定資格來作為後盾,你不可能讓所有的學生都跟你一樣,當個不想考檢定,只想快樂的彈鋼琴,像你這樣的理想家!”

邵初霈神情一凜,他說她是理想家?這好像罵她蠢得不知人間疾苦。

她臉一沉,“你不覺得你說得太過分了嗎?”

宋元錫語塞,清楚的看見她的憤怒。

“這些我都明白,可是我一直以來就是倚靠這樣的信念彈鋼琴的,你今天可以告訴我身為一個鋼琴老師該負的責任,可是你不該說我是理想家!這根本不是理想,我一直是這樣過來的!”她瞪着他,雙手不禁***。

他深吸口氣,也氣了,冷聲道:“那你就繼續這樣沒關系。”

她怎麽就是不懂,他的苦口婆心,全都是為她好?

邵初霈倒抽口氣,痛恨起他這樣的态度。“我不準你把我的學生交給別人。”

他淡淡地看向她,“如果能留住家長,我仍然會這樣做,其他的,随便你。”

她一震,怎麽此刻他深墨的眸如雪夜般寒冷?漸漸地,她感到絕望,這男人全然不覺得自己傷了她,難道他只看見眼前的利益,而要強逼她改變自己的做法?

他說他愛她,可是這一刻,她恍惚的感覺,他并不夠愛她。

手緊緊的握拳,她的眼睛發澀,覺得好委屈,她只是忠于自己的想法,可是,全世界都怪她,連她愛的男人也加入指責她的行列。

她心如刀割,心灰意冷,喉頭湧上哽咽,狠狠瞪着他,咬牙道:“你真令我失望。”

說完,邵初霈忍不住流下眼淚,她立即背過身抹掉淚水,拿起皮包離開。

宋元錫愣愣的看着她流淚離去,心裏震撼。她哭了?被他氣的?

心裏翻起一陣酸苦,他失神地望着桌上她帶來的牛角面包。剛剛他們明明還有說有笑的吃着牛角面包啊!

他惶恐地想不起剛才的對話。

記不起自己是怎麽說的,竟惹得她難過哭泣……從沒想到有一天他會讓她哭泣,年輕時,将她當成一場夢,當成他的女神,只敢靜靜聽她彈琴,即使是告白失敗時,也是含蓄的躲開。

可是,當她成為他鋼琴教室裏的老師,他可以替她決定課表跟學生,可以替她排上課時間,就以為靠近她了些,而當她笑咪咪的跟他像同事、朋友一樣,他看見她的喜怒哀樂,就忘了她在他心裏的地位。

當她先吻上他,當她每天帶東西給他吃,當她總是主動要求牽手……這些舉動,讓他誤以為她愛他比較多。

所以他跩了,忘了付出,只接受她款款的溫柔,以為給她微笑與親吻,就能讓她像只家貓,溫馴的誠服在他之下。

真蠢,他竟忘了自己愛了她這麽多年,忘了她一颦一笑對他的殺傷力,現下,他的心真痛。

宋元錫低首望着自己的手。剛剛他是怎麽跟她說話的?交疊雙臂,像高高在上的老板般那般訓斥她……怎麽他就沒想到,已經遭受挫折的她,需要的是溫暖?

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當頭棒喝的。

如果他能忍一忍,過幾天再跟她曉以大義,她或許能聽得進去。

他是那麽的愛她,怎舍得她哭泣?他确實無意傷她,只是太笨拙。

宋元錫拿起桌上牛角面包吃了一口。怎麽剛剛的奶油甜香全沒了,此刻的牛角面包竟索然無味,像白饅頭。

他擡起手捂住臉,全身***,好像又回到多年前被拒絕的那晚,那是一份深深的後悔與傷心,年少時他躲不過,現在,他也避不掉,心,還是那麽痛。

深夜,邵初霈在客廳裏看電視。

她睡不着,一閉上眼,就想到宋元錫尖銳的話語,彷佛他冷冷眼神又出現在眼前。

她氣,她膽戰心驚,她無法思考,這激烈的沖突太現實,一直沉浸在濃濃熱戀期的她,幾乎無法接受他們也會有可怕駭人的争執。

無意識的轉着頻道,沒一個節目她看得下去。綜藝節目讓她笑不出來,日劇裏的愛情讓她鼻酸,購物頻道賣床單,讓她想念宋元錫的懷抱……她清楚的明白,此時此刻她不需要情緒的波動,她得讓自己轉移注意力,又能讓心情平穩。

于是她将頻道停在親子臺,冀由天線寶寶緩慢的說話方式催眠她,讓她無意識的放空,眼神失焦。

她不要哭,不要氣,不要傷心,不要恨。

她要理性,要冷靜想想今晚的事,要想今後該怎麽走下去。

可是,她心裏好複雜啊。

邵初霈能明白陳太太的心情,也明白考檢定的重要,可是這些,都比不過宋元錫一聲“理想家”,更比不過他冷冷的一句“随便你”。

抿着唇,眼睫垂下,她覺得好委屈,他只顧着打擊她,為什麽他就不能也為她想想?想她的堅持,想她的難受,而不是只顧慮陳太太的想法。

唇角漾起苦笑,此刻她真的懂了,印證了自己的猜想,他是不夠愛她的。

因為她是先告白的那一方,所以得承受這個弱勢,他沒打算将她綁在身邊,是她自己硬要黏上他。

他說愛她,但是在簡訊裏這麽說的。

邵初霈忽然陷入自我厭惡的情緒中,胡思亂想,她猜,他用簡訊說愛她,是因為說不出口,他不夠愛她。

電視裏的天線寶寶不斷說着你好、你好,邵初霈聽着、聽着,眼眶竟然熱了。

她心慌的關掉電視。這一刻,她的痛楚,連天線寶寶也救不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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