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其實阿福在真正認識敕棍之前是見過面的,只是阿福沒想起來。
當然他也想不起來,畢竟當時敕棍一身紅鹫隊的打扮。他穿着玄色的制服,戴着的帽子蒙着嘴巴,只有兩只眼睛露在外面。他手持一把突擊步槍,袖口和帽子邊上沒有頭顱的骸骨紋章讓人觸目驚心。
他和其他紅鹫一起不知道從什麽角落裏包抄上來,阿福還沒來得及把自己的小推車挪走,他們便一擁而上,撲倒了正在他攤前買包子的一個小年輕。
阿福馬上把小車子往後拉,但還是被紅鹫隊的人推倒了。那個小年輕沒來得及跑,被帶頭的一只紅鹫一槍托掃在面頰上。其他紅鹫湧上來,一邊将他摁在地上,一邊給了他一耳光讓他清醒。
小年輕吚吚嗚嗚不知道在說些什麽,只有那群紅鹫的問話咆哮着撕裂還未徹底散去的晨霧。
阿福往後躲到自己翻倒的小推車後面,不敢看也不敢出來。
那是他來到這裏的第三個月,可偏偏是他剛置辦了早餐攤,出攤的第一天。他還沒走到自己瞄準的空地,甚至還沒出民房的街區,他的第一筆生意就這麽毀了。
同時毀了的還有他一鍋熱騰騰的包子。
紅鹫隊在他身後叫罵着,毆打着,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那小年輕的嗚咽聲都聽不見了,他們的叫罵才慢慢遠去,遠到民房街區的盡頭,再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晨霧裏。
而這時阿福才探出個腦袋往外瞅,只見着地上一灘的血,還有被踩了腳印的幾個包子,估摸着小年輕是被拖走了,血痕延伸到遠處。
這是百會城特有的風景,紅鹫隊的快速清掃行動。其目的在于打擊于百會貧民窟裏愈發泛濫的不法行動,只不過采取的是不那麽合法的方式。
百會的貧民窟有兩百多處,大部分貧民窟都被黑幫占領。鴉國是一個毒品出口的大國,而百會城便是這一項經濟來源的支柱。
鴉國國內禁毒,禁槍,禁娼,可好像越禁什麽,什麽就越猖狂。阿福原來不是百會的,但由于鴉國遷都,他被迫離開家鄉給政客們騰地方,遣散到了這一個臨近的城市。
颠沛流離了好幾個月,終于在百會找了個同學的朋友的哥哥的遠方表弟的小屋子住下,正準備開啓新生活的篇章,可這書頁還沒翻,就一盆涼水把他書脊都泡爛了。
其實在他出攤前那同學的朋友的哥哥的遠方表弟就和他說過,百會這地方謀生又容易又不容易,容易在于你什麽生意都能做,大到走私軍火扛槍過境,小到賣個安全套都能天天售罄,運氣好還能發一筆小財。
“你不看我隔壁那個人前兩天開瑪莎拉蒂走了,前兩年他就一間幾平米的性用品店,吃喝拉撒全在裏頭,套子都有一股泡面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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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容易在于你不知道什麽時候警察來收完管理費了又要被黑幫收,黑幫收完又有稅局收,稅局收完再有街道管理收,等終于全部交完了——來這麽一次政府突襲行動,所有準備又泡湯了。
“所以我應該怎麽做?”阿福問。
那同學的朋友的哥哥的遠方表弟噴出一口帶着藥味的煙,說跟我一樣就好,你折騰個啥,人生地不熟什麽都不懂,別人要你交個費你都不知道給多少。
阿福目光轉到桌面的小煙卷,吸吸鼻子好似還能聞到沾煙卷的口臭味,猶豫了一下,搖搖頭,說那、那我……賣個早餐?我會蒸包子。
同學的朋友的哥哥的遠方表弟愣了一下,鄭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從兜裏掏出幾張碎鈔放在桌面的煙卷旁,深深地嘆了口氣。
阿福撿起碎鈔說,這是開攤了讓我交警察的?
“不是,讓你包子攤被打了後買碗粉吃的。”
事實證明那同學的朋友的哥哥的遠方表弟說對了。
這一鍋的包子還熱着,但全滾了泥土和血跡,阿福有點氣憤,還有點難過。他朝着紅鹫隊離開的方向狠狠瞪了幾眼,再罵了幾句髒話,然後将小推車扶起來,打哪來的回哪去。
鴉國官方隊伍有三,民間戲稱其為黑鴉、金豺、紅禿鹫。
黑鴉不用說,官方軍隊。一般見不着面,見了面就是出了大事情。不是國家戰亂,就是即将戰亂。畢竟黑鴉都駐守在城市邊境或某些軍事隔離區內。偶爾出來放個風,基本也不能穿黑漆漆的制服。他們是最守規矩的政府軍,但也距離民衆最遠。
其次就是金豺,金豺是鴉國最常見的,那就是警察。不過由于鴉國特殊國情所致,這些警察其實和貧民窟裏頭的黑幫差不多。
先前說過,一個小攤販先要進貢黑幫,讓黑幫給你在這地方做生意。然後要進貢警察,讓警察不随便找個名收了你的攤,再之後就是各種工商啊,區管啊,全走一遍,生意就慢慢做起來了。
這一金子網絡網羅了金閃閃的金幣,而金豺也由此得名。
雖然腐敗,但他們也講道理。能通融的地方通融,上頭來檢查了也會及時通知,讓大夥最近別出攤,過了風頭或把合格證你借我、我借你熬過去了,再各歸其位。
阿福那同學的朋友的哥哥的遠方表弟就和幾個金豺很是要好,這小車子也是阿福拜托他們整的。上個星期他們轄區的金豺沒收了好幾個小攤子,反正擱在後院也是擱着,幹脆給阿福一個,廢物利用。
金豺一般穿着藍黑色的制服,袖口上有一個虎牙的标志。由于市面上見不到黑鴉,所以只要見着黑制服的,基本就是金豺。
阿福也想好了,只要金豺們往他攤子看一眼,他立馬掏出兩個熱騰騰的包子送過去,順帶再來一碗豆漿,這就像開門面試要叫聲“老師好”或“考官好”一樣,那說不定印象一好,也能讓他把管理費緩幾天。
所以這也不是問題。
但即便上述兩者一個不用對付、一個好對付,鴉國還有一群機動的紅鹫部隊。
紅鹫部隊是一支快反部隊,它既不屬于警署的編制,也不受軍隊指揮。它直接受命于中央,作為特殊任務中快速反應并享有極高特權的一群。
它不介入對外戰争,也不參與普通治安的管理,一般在全國範圍內做不規則流動,而只有在中央決定清掃某個毒販窩點或某些恐怖組織時,它們會如天兵天将一樣調來。
它們享有比警察更高的權利,也是鴉國內以暴制暴的典範。
而它們不好相處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你不知道怎麽賄賂它們。
所有紅鹫成員的檔案都受到嚴密的控制,出任務時永遠全副武裝。正如阿福見着的那樣,蒙頭蒙臉,只露個眼睛。衣服的顏色又是黑中透紅,以至于若沒注意它們袖口上與警察們有所區別的徽章,那稍微晃一晃眼睛,還真以為是某個轄區的警員收不到數,派人清算來了。
所以即便想要和他們打好關系,也不知道他們是誰。和他們相逢是可遇不可求的緣,誰也不知道今天出門是不是踩了狗屎,突然之間他們便稀裏嘩啦掃蕩一輪,再消散得無影無蹤。就像禿鹫高高地在空中盤旋,盯緊地上的腐肉,瞅準一個時機,沖下來三下五除二便吃得只剩骨頭。
他們是腐肉最幹脆的分解者,但同時也是令民衆聞風喪膽的劊子手。這來源于紅鹫不好相處的另一個原因——他們有着極高的豁免權。
什麽是豁免權,就是你一槍崩了無辜的民衆,警察要判刑,軍人也要判刑,但紅鹫可以在最大程度上減刑,甚至有可能無罪釋放。
鴉國內毒品和槍支泛濫成災,貧民窟又到處都是。黑幫往往盤踞在貧民窟中,早就形成自己內部的管理和關系網絡。這樣的貧民窟就是一個天然的堡壘,讓警察不敢輕舉妄動。
生活在裏面的貧民,幾乎人人都參與毒品和槍支的交易、運輸、販賣。這也讓紅鹫隊有了一個固定的認知——即便是殺了貧民,也沒有傷到真正的無辜,因為沒人無辜。
這也導致貧民在夾縫中生存得尤為艱難,寧可碰上三個黑幫或金豺警察,也祈禱着別讓他們撞上一個半個無差別收割的紅鹫。
拖着小推車回到家時,阿福的小夥伴才剛起床。他揉揉眼睛,見着阿福一臉的郁悶,不用說也知道發生了什麽。
他說我都叫你不要出了,前兩天阿基都給我講,紅鹫最近飛來了,也不知道準備幹點什麽,你這去了要碰上,包子沒賣成,自己給打成包子怎麽辦。
說着摸了半天想摸煙,最後只摸到兩個卷卷,有個還給折了一段。他遞給阿福,阿福不要,阿福得擦一擦自己的小車子。今天賣不了明天還得賣,他不想賣小卷卷或薄荷糖,所以還是賣包子合算。
小夥伴也不理他,自己把小卷卷點上,眯起眼睛喘了一口。他說怎麽的,你今天和我去打球吧,阿基有貨要走,就出到城裏兩家夜店,跑個腿不費什麽勁,夠你賣兩個月包子了。
阿福搖搖頭,他說不好,家裏人不高興的。
阿福說的是實話,他來百會之前,周圍環境沒那麽嚴酷。他的父母是在南方小城做生意的,一年半載不怎麽回來。他在家裏帶着個弟弟,家裏就開個小鋪子做煙酒生意。
他還小的時候也在貧民窟裏,但後來生活好了,父母就在靠近市中心的地方租了個鋪面。所以他記憶裏只有晚上走夜路時能見着嗨大的人,而平日裏來他小鋪子買煙買酒的都很正常。
父母也不喜歡這類玩意,雖然做生意時見到的多,身邊也有人喜歡偶爾消遣,但他們覺着不健康,越玩越不健康,越不健康就陷得越深,随意不讓阿福靠近,也告誡阿福不要讓弟弟阿鹿靠近。
所以即便阿福在鴉國長大,鴉國也分很多環境。他的環境是較為純淨的,他一時還受不了讓他聞着頭暈的大麻味。
父母也說了,等他弟弟再大一點,念完高中了就把兩兄弟一起接到自己做生意的小城去。那裏的環境更好一些,也讓阿鹿能讀個好大學。
但誰知道正好就是阿鹿假期去父母身邊玩耍的空當,家鄉突然戒嚴。和父母失去聯絡了不說,阿福也一并從家鄉遣散。
他算了算日子,從父母的小城戒嚴到他遣散離開,他已經将近一年沒有父母和弟弟的消息了。他也試圖聯絡過,但聽聞南方邊界的小城有一大群黑鴉鎮守,不知道出了什麽事,無論是電話還是網絡都通不上。
阿福有點蔫,輕輕地嘆了口氣。他現在都不知道該擔心家人多一點,還是擔心自己的小包子攤多一點。
這同學的朋友的哥哥的遠方表弟叫駱駝,見着阿福把抹布丢了坐在地上,有一搭沒一搭安慰起來。其實在這方面他倆還算是同病相憐,畢竟駱駝的親友也在那個南方的小城裏,他也聯系不上,但他的心态比阿福好多了。
也許也是在百會城這種烏煙瘴氣的環境中長大的緣故,他比阿福抗風險能力更高。
他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但你還是別想了。你非得想,就想着軍隊在的地方,民衆總沒事的。估計是有什麽軍事行動要針對鄰國了,那城又在邊界,怕走漏風聲罷了。
“過兩個月,你好好地過兩個月,指不定你不聯系他們,他們都來聯系你了。”駱駝懶洋洋地起身,摁了摁阿福的肩膀,順帶把嘴邊點燃的小卷卷遞給他。
阿福擡頭,越過小煙卷看駱駝血絲遍布的眼球,問——你怎麽叫駱駝?
“因為沒見過。”駱駝說。
阿福笑了,他說你沒見過怎麽叫這個呢,萬一這玩意特別醜呢?
“我沒見過才敢叫,”駱駝也跟着笑了,把煙重新塞回嘴邊,“沒見過,我還能幻想它好看,見過了,那它就是真的醜了。”
阿福知道了,所以大概所謂的“兩個月”,也是因為什麽都不知道,才敢這麽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