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其實那天阿福是看到預兆了,那預兆是他應該擺小攤的位置上多了一只箱子。

這是一個周末,阿福是準點來的,但周末的上班時間會延後一個小時,所以他到達時,警署還沒有開門。

周末買早餐的人不多,鴉國毒品泛濫,周末的前一天正是把一星期壓抑的欲望釋放開來的時候。無論是喝多了還是嗨大了,不到中午都是起不來的。

駱駝也是一樣,不過駱駝是天天不到中午都起不來,這不在計數範圍內。

這一個月裏駱駝提醒過阿福兩次,一次是之前懷疑金豺非金豺,一次是上周五出門之前。

那時候駱駝要趕去一個派對,為工作也為娛樂。

娛樂是他早就盯着幾個姑娘了,那幾個姑娘和阿福一樣也是從原首都遷過來的。人生地不熟,正需要一個老司機。姑娘在這空當最好接近,要讓她們混熟了就不好下手了。

而為工作——不用說,駱駝出貨的量越來越大。

駱駝這人沒什麽正經事,所以一天除了燒根煙蒂看看球賽,就是拿兩塊磚往市中心跑。他的機動性很大,認識的狐朋狗友也多。貧民窟的幫派偶爾腿腳不夠,不會每單生意都親自派送,于是就需要駱駝這樣的人。

其實大部分像駱駝這種幫着出貨的貧民都不敢帶太多磚頭,畢竟被金豺遇到是要敲一筆的,而被紅鹫遇到就送了半條命。

駱駝則不一樣,駱駝可以上衣口袋褲子口袋內袋外袋全裝滿,走一趟相當于別人走五六趟。

按駱駝的話說,他不怕遇到金豺,反正就算身上沒貨,他也早被金豺盯上。這不再多幹點活,怎麽拿錢來好好孝敬金豺。

而碰上紅鹫的危險——駱駝從來不擔心再丢半條命。橫豎他都沒一個腎了,那紅鹫總不能把他另一個腎也拿去。

他們住的這條街的老大喜歡駱駝,特別喜歡,有好貨第一個想到讓駱駝派,油水也給得豐沛。所以駱駝總讓阿福別去擺什麽包子鋪,雖然阿福自己幹淨,但駱駝不幹淨。要是有一天把阿福抓了,駱駝表示——“我絕逼不會去救你,你要敢供我出來,我第一個斃了你。”

話是這麽說,但出于朋友之間的情誼,駱駝還是分享了自己的小道消息。

他說上回掃蕩的紅鹫一直沒走,聽聞就盤踞在百會。但具體在百會裏哪個貧民窟,又準備搞些什麽名堂——暫時還沒摸透,所以當心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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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你擺攤的那個警署,我之前就不怎麽認識裏面的金豺,要裏頭的人真不是金豺而是紅鹫,那可就不是死你一個或者死我一個的事。那我們整條街都要遭殃,甚至我們整個山頭都要出大事。”

阿福不是聽不進去,但他也有自己的想法。他每天這樣被大麻熏得頭疼,早就想着搬出去了。趁着駱駝說這話,他也把自己的意思挑明。

他說我在隔壁街找了個房子,那阿婆兒子去打工了,不在百會,“她說收我便宜點,我收拾收拾可以搬過去。”

駱駝一聽,眉頭一皺,他說怎麽的,搞了個小包子鋪就想劃清界線了?

阿福說當然不是,我都在你這呆了小半年了,白吃白喝不算,有時候也礙你事,“你放心,我之前吃的用的,賺了錢就給你還上,我能劃清什麽界線啊,我就光杆一個在你這。”

駱駝說,這不是錢的問題。

阿福沒接話,他摟着駱駝的肩膀捏了捏,他說我還要繼續試着聯系我家裏呢,總不能到時候聯系上了,父母和弟弟一過來,看着一屋子這玩意吧。

說着阿福瞥了一眼桌面用剩的錫箔紙和注射器,駱駝把煙卷丢在腳底踩滅。

“反正你自己悠着點,”駱駝轉動渾濁的眼珠,噴出一口不知道殘留了幾天的口臭,“紅鹫一安靜,就是要搞大事。這可不是空穴來風,你這逼人啥都不懂——”

駱駝沒說完,他時間很緊張,上下再打量阿福一會,揣了火機離去。

所以其實駱駝是告訴過阿福的,而他也知道那天晚上有着大型的聚會。貧民窟的聚會少不了酒和毒品,當然還有私人槍支。

那摻雜着火藥和芳香族興奮劑的玩意會把整個街區都熏出不同的馥郁,讓紅鹫将目标看得更清楚,更透徹。

但很遺憾,因為阿福不去聚會,所以他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第二天醒來時駱駝沒有回來,這也是理所當然。于是他照常收拾東西,照常煮好了包子,照常推着車往警署去,直到遠遠地看到那一只幾乎和他小車廂差不多大的紙箱。

鴉國的夏天天亮得挺早,阿福能看到那個髒兮兮的紙箱浸濕了一半。它的口沒有封緊,半敞開着,随着清晨風吹,沒蓋緊的位置還輕微地晃蕩。

阿福把小車停在路邊,徒手往箱子靠近。後來證明他這麽做是對的,否則激動之餘他很可能把小推車碰倒,再把辛苦弄了好幾個小時的包子全部打翻。

短短的十幾米路程阿福卻覺得無限漫長,以至于當他真正走到箱子跟前時,他已經知道把箱子浸潤,現在卻幹涸成紅褐色的液體到底是什麽玩意。

他沒有馬上掀開箱子,而是四下看了一圈。果然是周末的百會,男人女人和小逼崽子都沒有睡醒,只有一兩輛的士飛馳過去,灑出一路司機自帶的酒腥。

阿福又把目光轉向警署,警署的鐵閘門和門鎖牢牢地扣緊。他不知道還有多久才有人來上班,也不知道敕棍是不是快要到了。

他很害怕,也很緊張,可那恐懼似乎又沒讓他直接推着早餐車打道回府。

其實阿福不止一次見過類似的玩意,只是沒有一次像現在這麽近,這麽血肉模糊。

他是見過屍體的,那屍體躺在一道一道黃色的警示線後面,或者安心地待在電視機裏面。他們身上或許水腫,或許遍體鱗傷,或許只有一兩個幹脆利索的彈孔,又或許只有一只藍色或黑色的塑料袋裝嚴。

但歸根結底它們都是完整的,至少大體上看得出人形。阿福會從那上面得到一條或騷亂或謀殺或火拼的新聞,然後感慨一下鴉國治安始終不好,繼而轉個背将一切抛諸腦後,該幹什麽就幹什麽。

可現在不行。

因為這箱子就在他的面前,當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把沒有蓋好的紙板掀開得更徹底時,目之所及的東西讓他想把昨天的晚飯也吐出來。

他不承認自己看到了屍體,因為那已經不是屍體。

那是一團血肉,被分離的碎肢殘塊裹在紅黑色的警服裏。當然阿福并不能确定警服是不是紅黑色,因為血太多,血已幹,血和肉不分你我,還有更多的污泥,好似曾經的人類穿着這身衣服被車拖了好幾公裏。

但他看到了那一個沒有頭顱的臂章。

紅鹫的臂章。

沒有頭顱,只有骸骨。它象征着這是一個不需要自由意志的團隊,而它們的大腦只有鴉國的政府。

他們是一群食腐者,所經之處屍體會變成一堆骸骨。

他們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包圍上來,把壞人和好人無差別地困住,再倏忽之間散得幹淨,好似它們從未涉足此處。

而現在有一只曾經的紅鹫躺在紙箱裏。

他的臂章上沒有頭,他自己的頭卻壓在臂章旁邊。

那是一個怎樣的頭顱,阿福始終無法形容。他帶着最後的模樣閉着眼睛,臉上挂着古怪的似是悲傷似是憤怒的表情。

他像人,但他又不是人。見過屍體的人都知道我們無法把死去多時的肉身和活生生的人聯系在一起,可它又不僅僅是一團肉。

阿福想叫,可叫不出來。好像這肉身的魂靈因他開啓紙箱而鑽出,用無形的手卡住阿福的咽喉。

阿福順着那靈魂推搡的力道踉跄地後退幾步,繼而撞到了一個人的身體。

他吓了一跳,幾乎原地蹦了起來。

然後他可以發聲了,他發出了一聲低吼,回身看清了來者的面容。

他不得不承認,如果不是他的身材比較壯碩,以至于無法順利地蹦到對方身上的話,此刻他已經張開四肢扒拉住對方,恨不得如鴕鳥一般把腦袋塞進對方的胸腔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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