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此刻阿福正坐在警局的辦公室裏。單間的,有單向玻璃的,門上鎖的,還有專門飲水機和小沙發的小頭目的辦公室。
他的手裏握着一杯熱水,當然他已經握到它發涼。
他的小推車停在警署的後院,現在裏頭的包子大概已經被吃光了。
敕棍推門走了進來,給他捎回了沒被搶走的兩個饅頭。
阿福沒接,擡頭看敕棍。
阿福已經被問了三次話,一次是敕棍問的。在阿福看清紙箱的內容物并向後倒去之際,敕棍一把扶住了他。礙于阿福的身材比較壯碩,連同敕棍也踉跄了一下。
阿福不記得敕棍問了自己什麽,但之後這些問題又被接連趕來的金豺和一個三十出頭的戴眼鏡的年輕人重複了兩回。
可不知為何他還是鬧不清他們問了啥,他的眼前總晃着一箱子的爛肉和骨頭,還有那個骸骨的标志,那個紅鹫的圖騰。
敕棍俯下身來拍拍阿福的臉,“你還好吧?”
不好,阿福一點都不好。他有點害怕,還有點迷茫。杯子裏的水随着他抖腿而出現波紋,那就像他現在腦子裏想的東西一樣。一陣一陣,一波一波,什麽都停不下來,看不清楚。
敕棍把他的水杯拿走,放在桌面,又回身把包子塞進他的手心。
阿福的包子已經冷了,握在手裏有些發硬。敕棍在他身旁走來走去,不知道翻看着什麽文件,也不知道打着什麽電話。
直到他再次轉回阿福面前,阿福才整理好語言開口說話。
阿福問,那是紅鹫嗎?
“是。”敕棍回答。
阿福又問,“他怎麽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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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醫正在确定,”敕棍說,“初步斷定是槍殺後分屍。”
阿福想起來了,估計在外面圍着紙箱頂着眼鏡的那個就是法醫。其實他覺得這問題有點可笑,人都死成那逼樣了,那怎麽死好像也不重要。
“我什麽都不知道。”阿福再說。
他還是要強調一下這一點,他只是一個賣包子的,他也不是第一天在這裏賣包子。他沒有提前,沒有遲到,準點過來,紙箱就放在那裏。
錯的不是他,是那個紙箱。
“我知道,”敕棍淺淺嘆了口氣,話鋒一轉,卻又說——“但你住在裏面,他大概是被裏面的人殺的。”
阿福一驚,與敕棍四目相接。敕棍緊緊地盯着阿福,仿佛阿福真是個犯人。那目光有一種令人不快的銳利,以至于阿福即便說了實話,仍然主動移開視線。
敕棍沒有追問,他站起身來,再次拍了拍阿福的肩膀,而後塞了一張紙條給他。
阿福騰出手把紙條展開,上面是一串號碼。
“如果你想起什麽,随時打給我。”敕棍說。
阿福的心裏咯噔一下,忽然想起了駱駝的話——他們不是把你當成壞人,就是把你當成線人。
“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阿福再次強調,舉手把紙條遞回去,“我……我從首都過來還不到一年。”
這一點很重要,說明他和百會任何一個貧民窟都沒有歷史淵源。
可敕棍沒有接,他居高臨下地睥睨着阿福,片刻之後,法醫敲響了辦公室的門,敕棍應了一聲,回頭塞給阿福一根煙,便自顧自地離開了辦公室。
阿福在警局沒抽那根煙,是回到駱駝住的地方時才點燃。
駱駝已經回來了,不僅回來,看似還睡過一覺,當下再次沉湎于煙霧缭繞之中。阿福念叨了好一會,他似乎才意識到阿福在跟他說話,于是他要求阿福再重複一遍。
阿福把煙蒂滅了,撓撓頭。房間裏的煙霧讓他眼睛難受,他也懶得再把今天的事過一回了,擺擺手說沒什麽,操了條毛巾便準備去公用澡房沖個涼。
其實駱駝這裏算不上是一個居住的好地方,這些人隔三差五地把房間熏得難受不說,還沒有獨立的衛生間和廚房。
整條街道只有中間有洗菜和做飯的位置,旁邊接幾條水管再分別拉上個簾子,便成了個得天獨厚的浴室,男女都這麽過。
一開始阿福還有點不好意思,畢竟自個穿個大褲衩候了半天,裏頭走出一個香噴噴濕漉漉的女孩,他一時半會都不知道目光要往哪放。
有一次有個姑娘還打着手機出來,踩着個拖鞋滑了一下,半個身子就挨阿福肩上了。濕漉漉的頭發撲他一臉,軟綿綿的皮膚在他胳膊上蹭一蹭,阿福覺着自己腎上腺素升高了兩三倍,只能祈禱小阿福別那麽快反應,別給姑娘看出異樣。
不過現在他倒是習慣了。
現在阿福每次去等着洗澡,不是拿份過期的報紙瞎雞巴看,就是和同樣苦逼等在外頭的人瞎雞巴聊。反正你尴尬我也尴尬,大家尴尬,那尴尬就少了一大半。
這招還是挺奏效的,他還因此很快和周圍鄰居混熟了,大家都知道駱駝家來了個首都客,啥本事沒有但蒸得一手好包子。大家知道駱駝叫不醒,有時候要借點油鹽醬醋的直接就喊阿福。
不過今天的情況有點特殊,因為是周末,休息的時間長,洗澡也就不趕着那幾個小時排隊了。阿福輕而易舉地就找到了一個沒人的空位,痛痛快快地把周身的污穢沖幹淨。
冷水有提神醒腦的作用,從頭到腳淋了一輪,今早讓他反胃的畫面也沖掉了一大半。只有他嘴裏還殘留着先前的煙臭,于是他拿着水管往嘴裏灌,再稀裏嘩啦吐個爽快。
等到他洗完出來時,他也想明白了。
反正他也沒說謊,他就是什麽都不知道,那金豺大概也不能拿他怎麽樣。難不成還能屈打成招,逼着他幹活?
他不這麽想,他在髒兮兮的鏡子前審視了一下自己,斷定自己沒有讓別人動粗的價值。
他把手伸進口袋,摸出了敕棍給他的電話號碼。他把敕棍的模樣在腦海裏過了一遍,而後将紙團撕碎揉皺,随便丢在垃圾堆上。
他并不想得罪金豺,但他更恐懼得罪貧民窟裏的黑幫。駱駝的疤痕那麽猙獰,那就是最好的反面教材。
可阿福才剛讓紙團脫手,還沒來得及把恤衫扯一扯,就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正前方響起。
那聲音說——“你怎麽把我電話丢了?”
阿福一驚,猛然擡起頭來。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敕棍。
敕棍依然冷着張臉,表情嚴肅得險些叫阿福直接把紙團撿起來吃幹淨。
阿福和敕棍有緣分,這緣分是敕棍主動捏出來的。
阿福心說可以啊,看來我還是有點剩餘價值,以至于你在警局撺掇我還不夠,一路追過來也不嫌累。
但阿福态度還是很好的,他表示我不是,我沒有,我剛就以為是一張餐巾紙,真沒意識到是您的電話號碼——阿福立馬戰戰兢兢地彎腰去撿,就怕有哪一幀畫面觸怒了敕棍。
敕棍一把抓住了他。
“別那麽假,我他媽看着你丢的。”敕棍說,也不等阿福回應,一發力便把阿福徹底拽起來。
現在阿福感到委屈了。
他真是不應該去那個地方擺攤,怪不得都沒人去擺攤。原來這是兩邊勢力相互挑釁交換定情信物或下戰書的地方,這敕棍也實在不厚道,擺了好些日子了也不告訴他。
阿福不吭聲了,低頭默默站在敕棍面前。
他以為敕棍下一句便是“帶我去你家坐會”或者“我還有點事情需要你帶路”之類的看似友好實則威脅的話,但阿福杵了半天,卻聽得敕棍一聲輕笑。
他說怎麽的,你他媽忘了你的小推車你不知道?你不領回去,明天我們吃什麽早餐?
這麽一說,阿福才恍然大悟。
難怪他走回來的時候總覺着一身輕松,原來是他把自己最大的行李給忘了。他的小推車還放在警署的後院,如果車裏的包子沒被分完,現在大概也已經冷了。
他連忙道歉,說自己吓蒙了壓根沒意識到,今早看到那玩意實在太刺激了,往前二十八年沒那麽近距離地觀賞過,一時大意警官多多包涵。
敕棍也不跟他廢話,拍拍他的背讓他跟上。
阿福的小推車已經送到了街道的盡頭,孤零零地像一個沒家長接的小朋友。
阿福又繼續地跟警官說抱歉和謝謝,順帶再問敕棍明早想吃什麽,是包子還是餅,他多弄兩個,把中午晚上的都包了。
敕棍站在街道口停了一會,眯起眼睛左右掃視了一下環境,幾秒之後,扭頭看向阿福。
他問——“你住哪一間?”
阿福指了指不遠處冒着煙的平房。
“你家着火了?”敕棍的眉頭皺得更緊。
“不是,是我朋友正——”阿福說到一半,話鋒一轉,“正煮飯。”
敕棍若有所思地看了阿福一眼,輕笑着搖搖頭。他大概是看得出阿福在說謊的,只是這個小謊話無傷大雅罷了。
這是阿福第一次見到敕棍的笑容,雖然有皮笑肉不笑的嫌疑,但還是讓阿福也跟着笑起來。
敕棍是個好看的金豺,這是那一瞬間出現在阿福腦海裏的想法。他有着濃密的眉毛,深陷的眼窩,硬刺的胡茬,以及——好吧,嘴唇有點幹。
“我明天早上不去警署,中午才去。”敕棍笑完,突然說道。
阿福愣了一瞬,剛想接話,敕棍又說——“你等得到中午嗎?”
“等得到。”阿福脫口而出。
敕棍點點頭,舉步離去。但還沒走幾步,阿福卻再次叫住了他。
“我不是故意丢掉你電話的。”阿福強調,他認為自己還是要再次申辯一下。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敕棍回過頭來,“你別擔心,我的意圖沒你想的那麽複雜。”
敕棍說完又露出了一個淺淡的笑容。
但他沒有再留一次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