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但小區裏也不安全,這群打巷道戰打習慣了的紅鹫和黑幫指不定就近把小區當成掩護。

于是阿福繼續往小區內撤,直到撤入後院的矮牆內,才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子。

他原想着翻牆逃回貧民窟,可他剛站起來,就見着另一支小隊的紅鹫。

他們靜谧地蟄伏在矮牆的另一邊,阿福擡起頭的剎那,五雙眼睛齊刷刷地看向他。

阿福心說完了,這回他媽又得進局子了。

但也不知道紅鹫的判斷标準是什麽,他們上下打量了阿福一會,而後竟又裝成沒看見似的,繼續貼着牆根移動。

後面的槍聲越來越大,證明從警局出來的紅鹫率先占領了小區的前門,也證明黑幫緊随其後,很快就會殺過來,阿福是絕對不能回去的。

而這邊幾只小紅鹫又他媽慢慢移,移了好一會也沒移出自己的視線。

阿福站起又蹲下,最終還是站起。

如果無論如何都要選一條路走,那他——還是翻牆吧。

說到底他身上沒刀也沒槍,給哪一方逮到了都是肉墊子。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扒拉着牆邊,雙手一發力身子一縮,翻過去時還帶了幾層灰。

那些紅鹫還是沒理他,他趕緊貓着身子沒命地往貧民窟跑。

等到他跑回駱駝家再反鎖上門,才總算能氣喘籲籲地停下來。

駱駝居然難能可貴地醒着,而且還很精神,見着阿福這樣也不驚訝,反而心中有數地問——“開始了?”

“開始了。”阿福回答。

駱駝操起桌面的槍就要往外走,阿福趕緊一把抓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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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福說現在不能去,我剛從現場過來呢,“紅鹫應該早有準備,他們直接就控制了局面,你要去還不是往槍口上堵。”

豈料話音剛落,從裏屋就走出來了兩人。他們也一邊操着槍一邊整着褲腰帶,聽着阿福的話,狠狠地瞪了阿福一眼。

駱駝真的很不夠意思,每次家裏來人都不提前告訴阿福,這回來的還是幫派裏的人,他剛剛那些大逆不道的話能不能當他沒說?

駱駝把手抽回來,朝那兩個人使了個眼色,那兩人估計也沒時間和阿福計較,便一前一後地出了門。

阿福就着門口往外看,除了駱駝之外,幫派裏很多人都陸陸續續從貧民窟的房子裏出來,看樣子都是前去增援的。

看來這一場交火的規模不會停留在那個警署,恰恰相反,會越擴越大。做了準備的應該也不僅紅鹫,貧民窟裏的幫派同樣早已枕戈待旦。

阿福再次把門關好反鎖,順便關窗再拉上簾子。房間隔絕了外頭的噪音,但又變得靜谧可怕。

他焦慮地在房間內踱來踱去,想坐在沙發上抽根煙,煙才剛點燃,他又按捺不住地拉開窗簾一條縫。

雖然已經見識過很多次紅鹫的清掃,但戰火到底沒燒到家門口。可這一次傻子都看出了不同,那種家家戶戶的青壯力帶着一臉殺氣出門的樣子,全都一副保衛家園的架勢。

這說明什麽,這說明這群紅鹫一定會往街區裏來。

阿福坐不住,他把煙掐了,又從廚房的櫃子裏找出麥片盒。他倒出了一把槍和一支彈夾,雙手顫抖地給槍上彈。

而後他又回到那個客廳裏,坐在沙發上,他将槍放在自己的身側,豎起耳朵靜聽屋外的響動。

怪不得鴉國人都喜歡槍,果然有一把槍在身邊,有經驗的再加點壯膽的白面,人就變得鎮定多了。

但這一次突如其來的襲擊還是超乎了阿福想象,紅鹫不但闖進了貧民窟,還闖進了居民的家裏。

而當一支紅鹫的小隊被打散,不得不踹開居民家的門尋找掩護時,阿福竟又一次看到了敕棍。

可始終讓他狐疑不已的是,敕棍不僅沒有穿紅鹫服,甚至也沒有穿金豺的衣服。他就穿着普通貧民窟的服飾,仿佛真是貧民窟的一員。

當然,如果忽略掉他拿着的槍,和右下腹不停湧出的鮮血的話,他看上去竟還有點無辜。

在那一支小隊闖進來的剎那阿福只有一個想法,如果人生還有一次重來的機會——他選擇不玩了。

他們是先踹門的,這簡單的木門居然還能抵擋兩下。屋檐上的灰塵簌簌地落下,嗆了阿福一鼻子的灰。緊接着外面的人便開始喊,喊他開門,不然就開槍。

阿福左右不知該怎麽做,有一瞬間竟想着從後門逃跑。

但當然他沒能做到,因為他剛往後門退兩步,就和一個人撞上了。

他手一濕,一抹,竟是一手的鮮血。他馬上回頭舉槍,卻見得敕棍奄奄一息的樣子。

與此同時大門也被撞開了,三個紅鹫一個接一個地鑽進來。

他們見到敕棍的面,其中一人馬上放下槍上前扶住,而另外兩個人也麻利地把木門重新擡起架好,打開玻璃窗的一條縫,用簾子遮着槍口隐蔽。

阿福愣了一會,那名扶住敕棍的紅鹫便呼喝着他拿紗布和抗生素。

阿福也沒多餘的腦細胞想了,連忙跑進廚房,從冰箱裏掏出一個塑料盒。盒子裏全是好米好面和注射器,但當然也少不了一些必備的醫療物品。

那一刻他壓根沒考慮過紅鹫看到這些會怎麽想——不過他們大概也沒想法,大家都知道這裏家家戶戶全少不了這些。

紅鹫把槍放下,扯開敕棍的衣服。

敕棍的右下腹中了一槍,彈片似乎還卡在裏面。

那隊員把扯開的布料攪了攪,讓敕棍咬住,另一邊手則利索地在塑料盒裏挑挑揀揀,直到找到一個小鑷子。

阿福一看這他媽是什麽措施都不做直接從裏頭挖東西,趕緊抓住了紅鹫的手。他翻出一個試劑瓶裝的藥劑,示意紅鹫——“他太痛苦了,先打點嗎啡吧。”

敕棍确實痛苦,他身上中彈的也不止這一處,看樣子左邊胳膊也有傷口,現在袖管裏不停地溢出鮮血。

紅鹫成員猶豫了一下,而後把鉗子交到阿福手裏,命令了一聲——“你來”——便操起槍和其餘兩個同伴一并回到窗邊。

正如先前阿福預料的那樣,槍聲和呼喊聲已經逼近了巷子口。

駱駝的屋子是巷子口數過來第八間,不消幾分鐘就會來到門前。

阿福的手法并不熟練,他摸索了半天才找到血管。可還沒來得及挖彈片和包紮,就聽得一聲槍響炸裂在窗前。

其中一名紅鹫隊員應聲倒下,另一名則突然對阿福喊道——“快撤!”

阿福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雙手架起敕棍便踉踉跄跄往後門退。

人在危機的時候只有兩種可能,一是大腦停轉,二是大腦轉得特別快,幸運的是阿福屬于後者。

他知道後門有一個小倉庫,放着一些即将往邊境送的電器。駱駝除了幫人出貨外,偶爾也會走點水貨。所以倉庫沒有鐵閘門,畢竟裏頭沒有什麽值得搜查的東西。

阿福直接把敕棍拖進去,順帶挪了幾個小箱子形成小小的掩護。

繼而他再跑回主屋裏,把自己的槍給拿回來。

他本想看看另一個紅鹫是不是也受傷了,要受傷了幹脆一起拖走算了,誰知他一靠近,就見着對方臉上一個駭人的血孔。

窗邊的紅鹫們矮下身子,不停地對外反擊。

但即便如此,在外面交火是一回事,闖入貧民窟後的交火卻是另一回事,對地理環境的熟悉改變了原先紅鹫占上風的局勢,黑幫的包抄也越來越繁密和緊致。

這群紅鹫到底是太貪心了,沒有更多的人手和火力壓制,長驅直入地切進貧民窟,就相當于鑽進了漁網。

阿福不敢久留,趁着這兩個人還活着,趕緊把後門關上再把倉庫的門關上,一同縮進了一堆散發着電子元件臭味的箱子後頭。

阿福救了敕棍,這救不僅僅是打了嗎啡或挖了彈片止了血,甚至為敕棍開了幾槍。

他殺了一個試圖闖進來的黑幫成員,就在倉庫的窗戶被砸裂的一瞬間。

如果那個人沒有湊近窗戶該有多好,這本來就不是一個搜尋紅鹫的地方,為什麽他要來呢?他不來,就不會發現阿福,也不會逼着阿福出來,更不會推門推不開,料定裏面還有其他人在。

該死的,這滿地的血跡讓阿福的腦子嗡地炸開。

當他聽着那個人呼呼喝喝,看着槍口在他面前晃晃蕩蕩,望着唾沫星子粘上玻璃窗戶,還形成了一團小小的霧——阿福真不知道該為誰懊惱。

他的雙手還摁在敕棍的胸口,敕棍平躺于地下,雖然沒有暴露在幫派成員面前,呼吸卻始終很微弱。

敕棍的心跳從胸腔傳遞到阿福的掌心,外頭人的呼喝卻又從耳廓鑽入,敲打着阿福的耳膜——阿福的大腦終于停轉了。

外面的兩個紅鹫大概是死了,所以這個人才能在槍聲遠去時放輕腳步走進屋子。

唉,阿福真的不願意這樣。

阿福不想死,可如果讓這人發現了敕棍,他必須得死,甚至還得在死前被拷打一番——他不想啊,他剛剛所做的一切根本沒有想過是為紅鹫還是為幫派,只是當一個人鮮血淋漓地倒在自己面前,那本能都會上去摁住傷口罷了。

窗戶外的人命令他站起來,慢慢走出來。

阿福聽到了,可他不想動,因為一動就會出岔子,而這岔子将讓他徹底完蛋。

接下來那兩分鐘的事情他始終記得不太清楚,他好像是站起來了,好像是拿槍了,或許那個黑幫的小夥子根本沒意識到一個貧民敢這麽做,所以阿福的動作不麻利,卻仍然得逞了。

他打碎了窗戶,打裂了那人的腦殼。

他看着那個身影倒下去,而他居然還趕緊繞出去,把這個黑幫小夥子的屍體和幾個死去的紅鹫隊員的屍體放在一起,僞裝成他們交火時戰亡的模樣。

他記得駱駝和他說過,鴉國人的血裏就流淌着這些惡劣的基因。這些從他父母的父母的父母輩遺傳下來的東西,無論怎麽規避,遲早有一天也讓他們吸面殺人。

于是在他們第一次這麽做時,感受到的并不是陌生與恐懼,而是一種深深的釋然。

阿福的父母不是這樣的,他不知道自己的爺爺奶奶是不是,只是當他再回到敕棍的身邊,帶着敕棍繼續歪歪斜斜地轉移,并終于繞到隔壁街、原先阿婆給他留的空房裏時,他沒有感到一絲半毫的釋然。

他大概遺傳得不完整,或者發生了基因突變。縱然能夠出乎預料地求生,卻沒法在做完一切之後理所當然地冷靜鎮定下來。

他的雙手劇烈地顫抖着,那一刻他恨透了百會這座城市。

他往前二十多年都是遠遠地觀望着鴉國的罪惡,可如今他也踩在了泥潭裏。

他用力地拿敕棍的衣服擦着自己手上的血漬,恨不得把手指的皮膚都搓破。

駱駝死了嗎?他希望沒有,否則他無法面對幫派清掃戰場時,對客廳的那些屍體進行事無巨細的檢查與盤問。

可回過頭來想,今天走過的每一步似乎都沒有別的選擇。

無論阿福是否出攤,無論他是否進入警局,無論他是否躲進警局對面的小區,也無論他是否翻過小區的牆跑回來,他總躲不了這一次的戰争。

他真的很想知道父母和弟弟到底在哪裏,當下洶湧的恐懼和思念讓他無與倫比地渴望接通那一支電話。

他只要聽聽他們的聲音——老天,只要聽聽他們的聲音就好,那他就能将神志恢複過來。

阿福靜靜地坐在旁邊看着敕棍,任憑內心翻江倒海。

不知道過了多久,敕棍終于動了動眼皮,虛弱地睜開眼睛。

他看到阿福時還迷茫了一下,好似在把記憶和當下的環境拼湊起來。

阿福卻沒有動,他現在沒有力氣再去問對方感覺怎麽樣。于是敕棍自己支撐着坐起來,好一會才輕聲道了句——“謝謝。”

阿福應該說不客氣嗎?不,他覺得敕棍真的該謝謝他。在莫名其妙救了對方一命之後,阿福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

“你是紅鹫嗎?”阿福問,他想摸根煙,摸了半天才發現口袋空空如也。

但敕棍有,他彎了彎手臂,顫抖地掏出半盒被血染了的煙,抛去給阿福。

“我不能回答你這個問題。”敕棍說。

“那就是了。”阿福道,他無奈地搖搖頭,抽出一根煙點上,他想抽出兩根一起點,他當下需要用煙霧熏到自己想吐才行。

這下好了,果然敕棍并非金豺,還他媽白吃了自己那麽長時間的包子。不是說紅鹫都不食人間煙火的嗎?這怎麽不合規矩了?

“為什麽你從來不穿紅鹫的衣服?”阿福又問,他并不指望敕棍回答,他就是想說點話,不然心慌。

敕棍糾結了幾秒,道——“原來沒想過今天的事情會鬧那麽大。”

阿福明白了,這是打算幾個人偷偷摸摸鑽進來,幾發冷槍幹掉幾個毒販,然後再當做什麽都沒發生一樣。食腐動物就是食腐動物,靠近誰就說明誰差不多變成屍體了。

“是為前幾天那個分屍案報仇嗎?”阿福再問。

這一次敕棍不答了,他搖搖頭站起來,模棱兩可地說——“如果一命換一命的話,把毒販全殺光都報不完仇。”

他身子總共有三處傷,一個是小腿,一個是右腹,一個是胳膊。

這三處槍傷讓他站不穩也走不好,但他依然堅持着往門邊靠去。

“你去哪裏?”阿福也随之站起來,他這模樣要出去估計還沒走幾步就趴下了。

“回家。”敕棍說。

說完很嚴重地趔趄了一下,肩膀直接撞到門板上。

“你走不了,你就老實躺着吧。反正我剛殺了人,自己待着也害怕,多一個人在身邊總好過——”

“我待在你身邊你才該害怕,”敕棍打斷了他,回頭瞪了他一眼,“你不認識我,沒見過我,沒給我包紮過傷口,知道嗎?”

不知道,阿福覺得自己好雞巴虧啊,這他媽算是什麽感謝,他還為他殺了人呢,還救了他的命呢,就算是駱駝也沒這麽忘恩負義。

阿福心裏頭一瞬間騰起一股不滿。

但他還沒能把後半截話說完,敕棍又囑咐一句——“對誰也不要說,包括你朋友駱駝。”

哦,合着他還知道駱駝。看來敕棍真的什麽都摸透了,指不定也摸透阿福會救他,才在受了傷的時候往他住的地方靠。

阿福覺得很憋屈,還有點憤怒。于是他決定不扶了,就這樣看着敕棍一步一踉跄,兩步一趔趄地消失在門外。

阿福扭頭看窗外,天上的夕陽已經走完了,此刻蒼穹已變成一片深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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