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所以那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阿福在三天之後才聽駱駝說起。
其實若是駱駝沒有壓到自己身上的傷疤,他自己大概也在毒品中把那夜的紛争抛諸腦後。他清醒的時間不多,而不清醒時基本感覺不到疼痛。所以當他後背的傷口因換衣服暴露在阿福面前時,那深深的瘡口已經發紅化膿。
阿福趕緊抓住他的手臂,問他後面怎麽回事。
駱駝想了幾分鐘,繼而蹦出滿嘴的生殖器。
他說前天吧,大前天?還是昨天?媽了個逼的給紅鹫搞的。我他媽就說他們沒走,不知道在哪蹲點。
“本來大家玩得正高興,也不知道值崗的是不是也嗨了兩口,操他奶奶的幾只紅鹫直接殺進來。”
阿福一聽,一驚,趕緊追問——“你們也殺了紅鹫還是金豺是嗎?我前幾天問你來着,你還記得嗎?”
駱駝當然不記得,他說什麽雞巴殺了金豺和紅鹫,“他媽的他們幹掉了我們五六個,還有一個挺着大肚子狗屁都不知道,媽逼的給彈片擦了一下,那娃估計直接死肚子裏了。”
阿福咬了咬牙,拉開抽屜給駱駝上藥。見着駱駝又開始罵粗話,阿福趕緊制止住他,說你跟我講然後——“然後你們是不是也抓了他們的人?”
駱駝撓撓頭,被藥酒一刺激,哆嗦一下,龇牙咧嘴,他說好像吧,好像是有個落單的,媽了個逼的才抓住一個,我他媽要沒嗨大,我見一個斃一個!
得到确切的答案,阿福啪地一下把酒精放下。
駱駝也微微怔神,說你怎麽的,你也想幹掉倆?
阿福抹了一把臉上的油,忍不住罵道——“你們幹掉就幹掉,他媽的五馬分屍了堆我擺攤那地,我他媽都給金豺抓去問話了你知道不?我他媽都快吓得給人跪下了。”
駱駝聽罷消化了一會,看着阿福額頭青筋暴起,好半晌才明白阿福糾結啥。他眉頭一皺,把阿福稍稍推開,“肢解了?”
“是啊,都他媽能做我包子餡了。”
“你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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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雞巴話,老子還是第一個發現的,就他媽怼我擺攤的樹下,媽了個逼的你們也真會挑地方!”
盡管心裏頭知道駱駝不會是把箱子挪過去的那一個,但幾句話把阿福前幾天惡心的感覺全勾了起來。那畫面實在太惡心,以至于即便到現在想起來還反胃。
駱駝遲疑一會,繼而哈哈大笑,他握住阿福的肩膀把他拉着坐下,用力地揉了兩把。他說我都跟你講了,不要去警署門口擺攤。你說那警署就在我們村門口,到時候鬧了什麽不愉快,那地方就是戰略高地,有什麽玩意還不都往那放。
阿福不高興,又用力地抹了一下臉。
他本想說你可以知會我一聲,好歹讓我晚一點去。但想想前幾天駱駝的狀态,不是沒回來就是飄雲間,幹脆懶得多嘴。
駱駝又說,“我都說了紅鹫沒走,你他媽這次是被金豺抓去問話,那還沒事。你說你哪天要被紅鹫抓去了——”駱駝揚眉,又捏了捏手掌——“那你就不是完整的阿福了。”
阿福說那怎麽的,我他媽還陪你出貨啊——“現在我是完整的阿福,我怕收了包子鋪,我他媽也丢一個腎。”
駱駝又哈哈大笑起來。
阿福瞥了駱駝一眼,從他的胳膊圈裏掙開。
他大概是沒法和駱駝說清楚的,正如他也沒法理解駱駝為什麽又卷了條卷,人還沒清醒徹底,就再次猛地一吸鼻子,繼續墜入雲霧之中。
縱然駱駝說得不多,但阿福大概也能猜出發生了什麽。無非就是你殺了我幾個兄弟,我就把你們剁成肉醬。你違反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則,我他媽也跟你硬扛到底。
本來貧民窟的黑幫和政府的紅鹫就時常發生摩擦,自阿福來到百會的那一天起就聽到了現在,只是他挑錯了地方,碰巧讓他親眼目睹了一回罷了。
當然他也不會把真是他們貧民窟的人肢解屍體的事和敕棍說,雖然這确實屬于“知道什麽”的範疇。
而相反,他很想把敕棍的事情和駱駝說,可偏偏駱駝不清不醒,以至于他想說都逮不到機會。
不過敕棍也沒追問,第二天還真如阿福所說的那樣中午才來。
阿福在給其他金豺捎包子的時候順帶問了兩句,但這警局實在特殊,沒有一只金豺願意告訴他敕棍去了哪裏。
問了幾句見着金豺眼神不對勁,阿福趕緊收聲。他沒忘自己還屬于第一目擊者,要是這時候被懷疑了,恐怕就不是在裏頭捧着個水杯坐個把鐘那麽幸運。
其實阿福選的這個地方啥都好,百會的夏天熱得厲害,這正巧有個大樹蔭,偶爾吹來一點點風,還讓人有點昏昏欲睡的感覺。
等到上班的人潮都過去,阿福把剩餘的包子壓到底層,摸了根煙歇會。
他遠遠地望着那個破舊的警局,回想着敕棍的模樣。
阿福沒有正式接觸過金豺,但他見駱駝接觸。駱駝和很多金豺都有很深的來往,聽駱駝說,早些年給金豺派數,他就是最後一個環節。
金豺脾氣不好,有時候生意不景氣,給少了幾張票子就是一頓教訓。好點的罵幾句,遇上不好講話的,推搡幾下甚至給幾拳幾腳出出氣也不是沒可能。
駱駝說這些食腐的垃圾就這樣,你要有肉他就來,你死了他還來,非得榨得你油都不剩了,他們才罵罵咧咧離開。
這時候你還氣不得,要伸出脖子讓他打。
說到底貧民夾在黑幫與金豺之間,得罪哪一邊都沒好日子過。
但敕棍卻不像這樣,阿福覺得敕棍挺悶的,但好像脾氣不算太差,至少看着自己丢了電話號碼也沒教訓他。
再加上敕棍挺好看——阿福就喜歡好看的人,尤其喜歡又強壯又好看的。像阿福自己就只有強壯沒有好看,所以沒人喜歡也正常。
正當阿福自己想着自己笑時,不遠處一個戴着眼鏡的瘦高年輕人從警局出來了。他左右看了一會,而後把視線鎖定在阿福身上。
阿福也眯起眼睛,順勢從大樹底下站起。那個年輕人朝他點了點頭,而後徑直地向阿福走來。
阿福面熟他,他便是在阿福發現那箱屍體後,圍着屍體做各種檢查的驗屍官。
他的身子十足單薄,在夏日猛烈的陽光下就像一根冰棍,他不時擦着頭上的汗再頂着眼鏡,仿佛冰棍走一路化一路。阿福都怕他還沒走到跟前,就給化了幹淨。
他顯得心事重重,本來就十分白淨的面頰此刻更如紙一樣。
阿福見狀趕緊迎上去,豈料他卻更顯驚慌,連忙擺手讓阿福後退。
阿福停住腳步,猶豫地點點頭,再退回自己的推車旁。
等到那人真正走入樹蔭底時,還不等阿福開口,他便用精瘦的手指一把抓住阿福,就像用一副手铐拴在阿福的身上。
“快回去!”那人壓低聲音說,“回去,回你住的地方去!”
“回哪裏去?”阿福有點懵,他用空着的另一邊手撓撓頭,“我……我要等敕警官,他、他說中午要買——”
“他來不了了,快回去!”那人打斷阿福,更用力地說道。
阿福還想問什麽,警局裏卻又出來了另一個金豺。他朝小法醫喊了一聲,小法醫便如觸電一般收回手,連忙扯了個袋子,假裝剛才什麽都沒發生,從阿福的鍋裏抓了兩個肉包子。
阿福陷入了糾結。
小法醫臨走前瞪了他一眼,阿福認為這眼神裏傳遞出警告的訊息。可他又已經答應了敕棍,如果這時候離開——會不會有點不厚道?
但想歸想,當阿福見着小法醫被另一個金豺猛地一拽,幾乎是摁着腦袋進入警局時,阿福還是覺得事情不簡單。
他歸根結底也是個剛來百會不久的人,駱駝又什麽事情都說不清楚不明白,若是讓他再看一次那一類場面——算了,那還是惹敕棍生氣比較容易接受。
想到此,他再抽了一根煙,然後麻利地收拾起包子鋪,把剩餘的幾個包子全部打包後,直接走到警局門口。他是想着把剩餘的包子都孝敬這些金豺,那即便敕棍回來了,對方可能也能理解自己是突然有事,但心裏頭沒忘承諾。
可當他來到警局門口,剛剛推開玻璃門,其中一個靠近門邊的金豺就攔住了他。
阿福定睛一看,不禁覺着蹊跷。
他不是第一次經過警局門口了,從他踩點到正式擺攤,再到每天供應早午飯,每一次他湊近了往裏頭看,裏面幾乎都亂成一團。不是在寫文案,就是在電腦前敲字,要不就是一根接一根煙地打着電話,嘈雜聲很大,大家根本沒有時間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所以他一般把包子放在前臺就撤,頂多換來兩句謝謝。
可今天他還沒說話,整個警局都因他進來而瞬間安靜,所有人都把目光轉向他,就像突然給這間警局摁下暫停鍵一樣。
但這樣的狀況只持續了不到半秒,所有人又低頭忙碌自己手中的活計。
阿福知道,這是一種高度戒備的狀态。
果然有事要發生,而且是大事。
阿福佯裝無事,和往常一樣把包子放在前臺。同樣也假裝什麽都沒注意到一樣,知趣地轉身離開。
從始至終,只有那個清瘦的小法醫盯着他。眼神古怪,善惡莫辨。
可無論如何小心,他還是留意到了前臺旁的一個小口袋。那個口袋裝着一些制服,黑中透紅,令人心悸。
阿福相信這絕對不是死去的那個紅鹫的衣服,因為它相當幹淨,以一種詭異的、齊整的方式疊着,好似随時都能抽出來披在身上。
阿福的目光不敢停留,僅僅一瞥便轉向別處。
他控制住發抖的腳步從警署出來,正準備佯裝無事地推起車子往家走時,他看到了一束人流從貧民窟的方向沖來。
與此同時,劇烈的槍聲也驟然響起。
阿福正想把小推車往旁邊靠,後面的警署也突然響起了喧嚣。阿福回頭一看,心中石頭提起再狠狠砸下——他剛才果然不是産生了幻覺,此刻從警署出來的不是金豺,竟然是一個接一個穿着黑衣的紅鹫。
那些紅鹫武裝快得驚人,當下已人人手持機槍,全身上下只露出一雙眼睛。袖口上的骸骨醒目瘆人,一個一個如閃電般從阿福的旁邊掠過。
阿福心知不妙,連忙把車子拉到一邊。他原意是想躲開兩邊相彙的人潮,可他還沒推兩步,就聽得一個紅鹫朝他喊了一聲——“別拿車了,快走!”
這聲音何其熟悉,熟悉得仿佛剛剛才聽過。
但阿福已經沒有時間細想,雖然心痛,可他還是連忙松了小車,拼命地往街對面跑去。
也就在他離開車不到一分鐘的功夫,從貧民窟下來的那群人便朝警署開火了。子彈瞬間如雨一般傾瀉下來,将阿福的小車子紮出了幾個孔。
紅鹫的反擊也很迅猛,他們訓練有素地馬上找到周邊的矮牆和汽車做掩體,并以一種令人詫異的方式交替着、快速地往貧民窟推進。
是黑幫先起的頭,他們的人數也是紅鹫的好幾倍,可紅鹫剛出來沒幾分鐘,那一束從貧民窟沖出的洪流就被打散了。
阿福躲在一個小區的栅欄裏,周圍的行人也和他一樣迅速地貼牆趴下。
那兩束人潮便在距離他們不足五十米外碰撞,碰出一連串在大白天裏都清晰可見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