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阿福是在廠房後頭得知一切的。
廠房後頭的一間小木屋,原本作為擱置爛木板用的。廠房一打雷下雨就塌頂,塌了好幾次,後來大家見着有多餘的木板或塑料布就往它後頭放了,以防什麽時候大家嗨得正暢快房頂又塌了。
阿福之所以過去,是因為前幾天那裏放了好幾個小花盆。
阿福尋思着反正沒人要,他拿一個也無所謂。不去小坡頂沒事,但他還是想搞點蒜薹小蔥花什麽的。阿婆家後院有點空地,接了水管只洗澡煮菜有點浪費,倒不如廢物利用。
所以當他聽到裏面人談話的時候,他還以為只是幾個年輕人抽大麻。
他想敲門的,說白了這是人家撿來的東西,就算他要拿,打個招呼也好。
但他的手還沒碰到門板,就因裏頭傳出的一句話愣住了,那句話說——“叫什麽來着,他們隊長,敕棍?火棍?火鉗?”
阿福一驚,手也忘了磕到門板上。
另一個年紀稍微蒼老一點聲音從中選了正确的那個稱呼,喃喃兩句,道——“這逼人我今早還見到,就後面那條小道出去的小賣部。他們肯定還有行動的,估計在踩點。”
“你怎麽确定就是他?”第三個人問。
“他媽的他砸的老子,我能看錯?”年老的那個又補充——“我跟他不下兩三回了,我親眼見着有其他人從那公寓出來。五大三粗的幾個男人,鑽一小公寓,這他媽不是紅鹫的窩,難不成還在裏頭聚衆淫亂?”
說完幾個人嘿嘿地笑起來。
年輕一點的說,“那老鞍他們同意嗎?還是我們自己過去包?”
“老鞍點頭了,晚點他們就到,不過他們不跟咱們一起,他帶人踩另一個窩。”年老的交代,“等會太陽下去了就讓他們操家夥吧,能拿什麽都拿上,火箭筒都給他扛了。金豺有車送我們過去,掃一輪就撤,別給他們有反應的時間。”
“哪一間?”
“你別管哪一間,你他媽一炮過去哪一間都一樣。五樓小公寓,轟完上去清一次場——記得了,千萬別給這逼人再跑了。”說完那聲音再狠狠地罵了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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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一定要拿下,再拿不下就等着他們拿我們開刀了。”
“媽了個逼的想抄我們底,老子先掀了鳥的窩!”
“能殺盡量殺,絕對要一炮打響。”
“都精神點,等會拿面摻點火藥,爽一爽,記住了。”
幾個年輕人呼呼喝喝地應着,其中還夾雜着檢查彈藥的環扣碰撞聲。
他們一邊笑一邊罵,濃烈的大麻味從縫隙中闖進阿福的鼻腔。
阿福整個心提了起來。
他很想說服自己對方說的不是他認識的那個敕棍,可這樣的外號在百會又能有幾個。
紅鹫确實沒有走,而阿福能聽得出紅鹫還有最後的一次清掃行動。只是在黑幫眼裏,倘若無法确定對方的清掃在什麽時候發起,倒不如先發制人,自己打響第一槍。
反正都是要流血,即便真要開火,也得拉上紅鹫一起死。
阿福知道他們說的那個五層小公寓,那就是他曾經從裏面走出來的一間。他還記得外頭矮矮的栅欄,記得門前的小路和周圍的綠化帶,記得那三室一廳,也記得滿是藥水的房間裏有一扇小小的窗戶。
而今晚那火箭筒的炮彈将從窗戶轟進去,倏忽之間,讓紅鹫與其他無辜的市民一同掩埋在灰燼之下。
阿福要出去。
這是他聽到消息時,腦子裏産生的第一個念頭。
他并不認為自己有什麽大無畏精神,也理解毒販和紅鹫的不共戴天之仇,更知道一旦反擊成功,一定會遏制黑鴉的腳步,讓毒販與雲層的那一群人再次回到僵持的局面。
不打仗就是對貧民最好的保護,也是所有貧民最希望的結果。
這些道理他都知道。
可那是敕棍——是的,他承認,如果他聽到的不是敕棍的名,如果他和敕棍未曾相識也沒有過多的交集,如果他剛才就是搬着小花盆,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走了——他會安安分分地度過今晚。
他會以一種一無所知的狀态,過往後的每一晚,如之前的每一晚一樣。
他或許會有一天得知四滿的消息——這是必然的,正如小老板說的那樣,或遲或早,黑鴉襲來,把百會也圈進去的那一天,他又怎麽可能不知道家人的蹤跡。
他或許也會得知敕棍的死訊,他會在報紙上第一次看到對方的真實姓名。那豆腐塊的一角将敘述其累累戰績,再以無比哀痛的語調懷念這一名隔絕在毛玻璃裏的紅鹫隊長。
他或許也将在未來的某個時刻再見到他們小隊的人,也許是那個幸存的小法醫。他一定會認識小法醫的臉,因為在某個炎熱的、潮濕的午後,小法醫面色蒼白地過來抓住他的手腕,告訴他——敕棍今天不來,你快走,你馬上走。
然後紅鹫消散,紙箱被蓋上國旗。
可這并不是阿福想要看到的東西,即便這是大部分紅鹫的結局。
他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他會走到這一步,也萬萬沒有料到一再強調自己不做線人的自己會無意中聽到那麽重要的消息。
他站在罂粟花田的邊上,感覺泥土正在吃進他的雙腿。
他很想走進花田裏,正如那個黑影對他說的一樣,你總不想永遠呆在荒原。這裏沒有太陽,沒有草木,沒有快樂,沒有希望。
所以走進去,以一種無知的狀态和所有人一樣走進去,你就會發現這土地能長出金幣,于是每一步便會輕盈,歡快。
這本來就是所有貧民應該有的選擇,這樣一個漂亮的玻璃罩不僅僅罩住了貧民窟,還罩住了整個鴉國。是它讓鴉國有了發展的空間和經濟的支柱,是它打開了周邊國家的門戶,荼毒鄰裏再将鄰裏變成奴隸。
是它保護着這美麗的一草一木,所以連金豺都會站成一圈,守護着這樣的泥土。
可阿福邁不動。
他看得到自己手心的光點,也聞得到袅袅輕煙傳來的香味。
那些滾動在血液裏的東西會讓他亢奮,勇敢,逍遙快活,不可一世,他也明白只要他妥協一點點——不用太多,只要一點點,他就能走回定好的軌道。
一切都将一成不變。
可那是敕棍。
哪怕喜歡與不喜歡都不再重要,那人也救了自己一命。他不相信什麽一命還一命的說法,他只是覺得如果他什麽都不做,那這一命就永遠還不回去。
他還是沒有逃過成為第一個發現紙箱的目擊者的命運。
而他害怕踩進花田,才是真正置身于荒原。
他輕輕地後退着,大腦也立即出現各種各樣從貧民窟出去的路徑。貧民窟雖然被封鎖了,但到底建築繁亂錯雜,只要用心,總能發現那一條只容一人通過的縫隙。
只可惜當他輕手輕腳地遠離小木屋,終于繞回廠房前的小路時,他發現駱駝已經在那裏了。
駱駝直勾勾地望着他,似乎監視好一陣子了。
阿福的第一反應是跑。
他掉頭就跑,甚至沒留意駱駝有沒有拿槍。
他直接繞過廠房的後頭,向着兩排樓房之間的縫隙鑽去。而駱駝也緊随其後,連喊都不喊他停下,便一并鑽進了樓房之間的縫隙。
阿福就覺着奇怪了,駱駝每天一副好死不死的樣子,跑起來他媽的怎麽那麽快。
他踢翻了不知道誰家的洗衣桶,扯掉了軟綿綿的晾衣繩,還踹中了一輛小車,那小車一趔趄,掀翻了一堆的酒瓶子。
酒瓶子嘩啦啦滾得到處都是,讓阿福馬上反應過來,一邊跑,一邊把能扯下來的東西都扯下。
他是想擋住駱駝的去路的,但駱駝的身形比他小多了,就像一只泥鳅一樣左右閃躲。阿福幾次回頭,幾次都見着駱駝不但沒因此拉開距離,反而越追越近。
與此同時,阿福也看到他手上有槍。不過想想也是自然,駱駝一直積極參與幫會的所有活動,他要不就是來開會的,要不就是另一個集團剛散會出來的,那他又怎麽可能不帶武器。
當然,他也一定知道阿福聽到了什麽。
今晚所有的會議只有這一個主題,所以無論阿福聽到什麽,都是不可饒恕的。
阿福對貧民窟相互之間的小路不熟悉,只能一邊跑一邊找方向。他帶來了一連串的罵聲,但卻一點也不敢放慢腳步。他絕對沒有忘記駱駝的警告,駱駝會殺了他。
駱駝已經試圖殺過一次,他根本不懷疑駱駝下不下得了手。
而顯然駱駝比阿福識路多了,哪裏有小岔路,哪裏能抄近道,哪裏有一架梯子能拉倒,哪裏又能堵住阿福的去路——那地圖是繪制在他那麽多年的記憶裏的,他和這片土地長在了一起,這小路便是他體內的血管。
好幾次阿福都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可駱駝确實就是出現在了他的前面。
駱駝從始至終沒有喊一聲“站住”,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沒用,只是打了照面就拿槍指着阿福。
阿福不得不慶幸自己年輕,要是上了年紀,輪番吓個兩三回,都不用駱駝抓了,他直接躺倒閉眼等死算了。
不過阿福仍然沒有因為年輕而逃出去。
他回頭好幾次,終于跑得既沒有聽見腳步聲也沒有聽到叫罵後,才順利鑽進一條長長的石頭小巷,那一刻,他以為他終于甩脫了駱駝。
不過這也正常,駱駝少了一個腎不說,還成天泡各種逍遙玩意裏,要是老天也讓他擁有與阿福一樣強健的腳力,才他媽不公平。
可惜阿福想錯了。
因為就在他氣喘籲籲地放慢腳步,感受着喉管火辣辣的疼痛和雙腿痙攣般的抽動時,駱駝的聲音竟從牆的上沿出現。
只見駱駝直接翻過了牆,穩穩地落在坑坑窪窪的地面上。
他的頭發仍然是油膩膩的,身上的衣服也不知道幾天沒洗。他的手臂似乎又多了很多新鮮的針眼和傷疤,而枯槁的手指正握着那把手槍。
他把手槍舉起來,總算對阿福說話了。
“你活不成了,”他說着獰笑起來,“我說了,我會斃了你。”
也不知那一刻阿福的膽量從哪裏來,看着這槍口和駱駝始終毫無愧疚的表情,阿福竟一點恐懼也沒有,只有強烈的憤怒在胸腔中燃燒着。
于是阿福也直起自己的身子,對這如行屍走肉一般的軀殼罵道——“我他媽活不成,你他媽也活不成了!”
說完他兩三步朝駱駝沖去,一把将駱駝撲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