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獸象歷578年,這一年大概可以被載入鴉國的史冊。

這是鴉國第三共和國成立以來,歷經九任總統,唯一敢将掃毒推上議程的一代。

人們說,這是一個言而無信的政府。因為他們明明答應了要與黑幫合作,卻翻臉不認人,收了錢,不辦事。那些吞進去的錢轉眼變成了武器,調轉槍口就直指毒枭們的頭顱。

處在高高的雲端的人并不知道黑幫與貧民的糾葛,不知道水深火熱的生活現狀,不知道他們是毒販,但他們也是你的妻子,你的丈夫,你的父母,你的孩子。

不知道貧民們每一天吃的每一口飯都來自于這樣的交易,不知道只要把他們的財路斬斷,那便是餓殍遍野,民不聊生。

他們運送這一袋一袋的精神糧食,明明是在為這個國家堆砌金磚。那金磚砌起了貧民窟的城牆,也砌在總統府的臺階上。

果然政客都是過河拆橋的,當他們的野心延展到國際地位上時,便會忘記是誰把他們墊到了這個高度,所以恩将仇報,将所有的恩澤一筆勾銷。

人們也說,這是一個終于強硬起來的政府。因為他們總算出了一群人,敢直面毒枭的威逼利誘。那些點燃的汽車和爆炸的雷管讓他們心驚膽戰,但卻沒有阻止他們往前走的步伐。他們知道鴉國存在着什麽問題,而他們不願意鴉國成為世界的毒瘤。

那步伐流着紅鹫的血,流着黑鴉的血,流着所有不願意屈服于罂粟花下的人的血。

那一年死了很多很多的人,而這樣的對決開啓之後,還會讓往後的幾年死更多的人。

毒枭不會坐以待斃,他們會竭盡全力地反抗,正如我們守衛征服下來的土地一樣,操起槍扛上炮,為他們的每一寸領土而戰。

他們會殺官員,殺紅鹫,殺黑鴉,殺紅了眼睛的那一天,他們也會殺平民。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将戰争的火焰徹底燃起,讓鴉國上下沒有一寸安寧的土地。

斷了他們的財路,他們要拉上鴉國一起陪葬。

阿福并不知道舉國上下有多少像自己一樣的人,也不确定他到底做了一件好事還是壞事。

他确實讓敕棍躲過了致命的一擊,敕棍帶着他當夜轉移,而沒過兩小時,那一棟住着普通居民的小房子便被徹底轟塌。

敕棍将他安置在安全屋裏,那是一個遠離貧民窟卻靠近市政廳的地方。它仍然窗簾緊閉,前後有持槍的安保把守。所以他只能聽見遠處的槍炮,卻看不見一星半點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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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心裏頭知道,這一夜,他所在的那個貧民窟裏,無數的年輕人也與普通居民一樣去了。

他們會被紅鹫的子彈打成篩子,那鮮血便順着小道蜿蜒流淌。它會染紅阿婆住的小屋子,會浸透駱駝睡的爛沙發,會灌滿堆積着水貨的倉庫,然後再被更濃烈的煙塵蓋住,讓它凝固成型。

他也知道,駱駝大概也去了。他可能随同某一支人手清掃另外的紅鹫窩點,然而最終總要回老巢支援。所以他也會踏進最後的戰場,最終躺在潮濕冰冷的土地上。

他還知道,敕棍的小隊會拿下這一個貧民窟。在黑鴉趕來之前,他的情報會為敕棍以及其他紅鹫添上獎章。他不喜歡做一個線人,他不想聽任何一名紅鹫——包括敕棍——對他說一句謝謝。

但他不知道敕棍會不會死。

這樣傾巢而出、歇斯底裏的交火會讓雙方血流成河。敕棍就算有三頭六臂,有着比其他人更豐沛的毛羽甚至更多的翅膀,他也未必能安然無恙地走出那一片花田。

阿福坐在堅硬的板凳上,看着煙頭一點一點燒。房間裏還有其他需要保護的證人,而他知道他們和自己一樣放松不了,也睡不着。

阿福連續三天沒有再見到敕棍。

他也在安全屋老老實實地待了三天,睡不着,吃不下。但即便如此,相比那些真正有親人朋友參與戰鬥的線人來說,他已經算是好受的了,畢竟他體會不了他們的心情。

他看到其他線人的身上或多或少都帶有傷,也意識到紅鹫為了讓他們變成線人,用了一些不太人道的方式來逼迫他們屈服。

而他所看到的是屈服了的,沒有屈服的,大概就像在貧民窟時随處可見的鮮血淋漓的屍體一樣。

阿福無法對這樣的行為做任何評價,有時候為了做一件正确的事,确實要先做很多錯誤的事當鋪墊。

他只能自我安慰,至少最終的結果是好的,至少清掃這些毒品是正确的,那或許心裏的內疚就能減輕一點點。

一條信息可以出賣壞人也可以牽連好人,而他不确定自己到底是功臣還是幫兇。

第三天的傍晚小法醫來了,他見到阿福,便把阿福叫出去。他沒有直接參與戰争,他的主要職能是負責事前調查和事後治療。

阿福的心随之提了起來,他很害怕對方嘴裏說出一個壞消息。

小法醫把煙塞給他,又給他點上。在小法醫的監護下,阿福終于可以走出安全屋的大門,來到天臺稍微透透風。

他們都沉默着,好像害怕語言打破這脆弱的安寧。

直到一根煙抽完,小法醫才道——“隊長受傷了,在醫院裏。不過你不要擔心,已經沒有生命危險。過幾天我們轉移的時候會帶上你,到時再開會決定把你安置在什麽地方。”

阿福心中的石頭放了下來。

他甚至有點責備小法醫,這明明是個好消息,為什麽醞釀那麽久才告訴他。

因為他并不知道,在小法醫傳遞敕棍消息的時候,他自己的愛人卻還沒有脫離生命危險。萊文依然在搶救中昏迷不醒,而他完全不知道萊文還會不會睜開眼睛。

大家都以為紅鹫是與常人不同的一群,他們與世隔絕,所有信息都保密,所有的往來都封鎖,所有能查到的檔案都是假的,而除非有一天因公殉職,沒有人知道他們的真名實姓和真實來歷。

所以他們必然是頑強的。頑強到正如一副沒有頭顱的骸骨,沒有情感的機器。否則他們怎麽可能無所不用其極地拿酷刑去折磨其他人,就為着從對方嘴裏撬出半點的信息。

他們也必然是冷漠的,每一天目睹和制造的死亡不計其數。他們就是盤旋在将死之人頭頂的禿鹫,等着對方咽下一口氣,便将屍骸分食幹淨。

可外人并不知道,他們也是普通人。和所有人一樣于娘胎中出來,喝着一樣的粥,吃着一樣的餅。他們也會擔心,恐懼,焦慮,愧疚。

只是當下他們需要做的工作還沒有做完,所以小法醫必須從醫院離開,走進線人的安全屋,一個一個傳達着屬于別人的消息。

“我什麽時候能去看他?”阿福問。

“快了,”小法醫笑了笑,握了一下阿福的肩膀,“你不用去看他,他會來接你。”

阿福點點頭,往遠處看去。

這一個小高層和他的小坡頂很像,可以看到貧民窟密密麻麻的樓宇。它們仿佛一堆被弄亂的多米多骨牌,五顏六色,大小各異。

他看到炊煙如常地飄升,與夕陽的色彩混在一起。

敕棍來的那一天手上纏着繃帶,身上也纏着紗布。

他們是把線人一個一個帶出去的,分成不同的群體,上了大小各異的越野車。

阿福留到最後,敕棍将他帶上自己的車。

小法醫坐在副駕駛,後座還有一個戴着脖套和眼罩的男人。阿福感覺出他也是一名紅鹫,從他沒罩住的那邊眼睛的神色中就能看出。

一路上他們都沉默着,直到與其他越野車岔入不同的小道,再開出一段後,才聽得小法醫說話。

小法醫不停地問後排的男人感覺怎麽樣,頭暈不暈,想不想吐,傷口痛不痛。

男人一直說沒事,想擺擺手,又發現渾身難受擺不了。

阿福見着這情況也尴尬,建議自己坐到副駕駛,讓小法醫到後頭來。

豈料三名紅鹫不約而同地道了句——“不行,你還怕人不認得你的臉。”

阿福收聲。态度雖然惡劣,但他知道紅鹫是為他安全着想。

阿福什麽行李都沒有,只有口袋裏的一點點碎鈔和幾枚金幣。他不知道要被送去哪裏,這幾天一直心亂如麻,甚至沒考慮過生計問題。

而當他們終于開到百會的邊緣,看着那些繁密的貧民窟樓群在後視鏡中遠去時,阿福才遲遲地意識到,他将再次進入一個無親無故的地方。

百會很大,民衆聚居的地方卻很小,開不了多久便進入兩旁都是樹林的二級路,坑坑窪窪,偶爾有歪歪斜斜的泥頭車駛過。

阿福心裏頭有很多問題,但他又什麽都不敢問,只好聽着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

敕棍到底是信任他的,将他安排到這一輛都是自己人的車裏。但即便如此,交談的過程中他們也小心地不涉及到任何具體的時間和地點。

阿福只知道身邊的這個人化名叫萊文,只知道他們往陶道的方向走,只知道今晚要找個汽車旅館住下,只知道他們最終不會把阿福送進四滿,但會在紅鹫的窩邊找個地方讓阿福暫時安頓。

阿福太疲倦了,靠着車窗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再睜眼時天已經黑透了,而他們卻還行駛在看似一成不變的二級路上。

敕棍從鏡子中瞥了阿福一眼,道了句——“快到了,打起精神準備吃東西。”

一說吃東西,阿福的肚子就劇烈地叫起來。這幾天抽煙抽得他喉嚨都壞了,一個勁地幹嘔,硬是一點食欲都沒有。

現在好不容易見到活着的敕棍,心态放松的剎那腸胃也跟着蠕動,動得他一時間渾身不自在,鼻子似乎都聞到飯菜的香味。

然而他并不能馬上吃到,車子又開了好一會後,從二級路繞下,開進了一條森林中的小道。

當阿福借着車燈看到隐藏在叢林中的幾棟小房子時,馬上意識到這個地方是一個秘密的招待所。

他聽說過這類招待所的存在,它們專門招待城市之間相互遷徙的隊員。這隊員裏有黑鴉也有紅鹫,還有一些往來的信使和情報小哥小姐姐,以及一些需要特殊保護的、暫居的線人或污點證人。

但黑幫只是知道他們的存在,卻不怎麽找得到地點。當然也有可能找到過,只不過找到了就再沒有機會說出來。

進入招待所之前敕棍掏出了證件,持槍的警衛便放行讓他們通過。

小招待所的人不算多,只有一樓亮着一盞昏黃的燈,有幾名黑鴉在裏面喝酒,還有幾名穿着便服的人來來去去。

阿福從車上下來,與小招待所面對面。

小招待所孤零零地設立在林子的空地上,周圍都是參天的大樹和簇擁的灌木叢。那種寥落和寂寞的感覺一下子抓住了阿福的心髒,讓他忽然感覺有些悲涼。

小招待所裏已經有一個小隊的黑鴉駐紮,進了一樓,放眼望去都是黑色的制服。

對于任何一個國家來說,軍隊總是地位最高的,他們有絕對的執行權,在鴉國內也不例外。

他們的性子和紅鹫也不一樣,黑鴉沒有紅鹫的陰鸷和冷漠,較為豪爽開朗。

敕棍似乎認識臨時駐紮在這裏的小隊,和好幾只黑鴉都打了招呼。但看得出敕棍并不喜歡他們,于是選了一桌偏僻的坐下。

阿福并不知道其中不對付的原因,但當大家都喝開了之後,他也慢慢猜到了一點。

黑鴉在紅鹫面前有一種優越感,這份優越感讓他們表現得滿不在乎。即便敕棍和小法醫提了很多次不要在阿福面前聊內部的事情,但黑鴉酒精上頭,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不過想來也是,紅鹫清掃不了的問題,終要交給軍隊鎮壓。在他們看來這不過是殺一個人和殺一群人的區別,何況阿福不過是個小小的線人——他能做什麽?他能單槍匹馬地越過國境線,把情報出賣給那邊陣營的任何一名軍官嗎?

阿福做不到,所以他們不介意。

何況他們也覺得自己什麽都沒談,能說出口的都是部隊裏人盡皆知的消息。

所以也就是這一餐飯,讓阿福知道為什麽這一屆總統能下那麽大的決心清掃黑幫——因為他們要做好對外戰争的準備,要以幹淨正義的姿态,吃掉鄰國的土地。

正式戰争發起之前,國內必須太平。

上面的人并不想和毒枭們平分天下,所以黑鴉會來助其一臂之力。

其實這是秘密也不是秘密,鴉國周邊的國家已經被毒品打開門戶很長時間了,尤其是鄰國的古田,資源豐富,軍力卻不充足。古田有大批量的人才和高精尖的科技,有完備的經濟脈絡和全面的公共交通。它就是鴉國邊上的一塊肥肉——而如果鴉國想改變現狀,又怎麽可能不咬這肥肉一口。

說白了這場戰役的過程也很簡單,那無非就是讓紅鹫沖在第一線,先把內部整肅清楚,而後黑鴉打響第一炮,最終全面進攻。

紅鹫是最苦逼的一群,傷亡最慘重,得到的名譽卻遠不如黑鴉。但他們又豈有不服從的道理,畢竟他們早已交出了自己的頭顱。而掌管他們頭顱的那些人該怎麽做,紅鹫根本管不到。

跑來找敕棍喝酒的黑鴉不少,敕棍也客客氣氣地和他們碰瓶子。他們醉醺醺地問百會怎麽樣,還有多少個貧民區拿不下,然後呼呼喝喝地罵兩句髒話,再蒼白地道幾句辛苦了。

也是這天晚上阿福才聽說,敕棍還有将近六年才能從紅鹫隊離開。

他會遵循承諾地陪阿福一段時間,這也正好是他們小隊休養生息的空當,之後他要被派去哪裏——不是他不願意說,而是他真的不知道。

阿福借着機會想問問四滿的情況,然而并沒有黑鴉願意理他,最終他也安分下來,乖乖地解決了幾個面餅。

敕棍連續喝了很多的酒,喝到滿面通紅才放下酒瓶子。

萊文也想喝,但苦于身上的傷太多,最終只能眼巴巴看着敕棍喝光一瓶又一瓶,然後在小法醫的攙扶下上了二樓的卧室。

阿福的卧室在敕棍和萊文與小法醫之間夾着。或許是覺着荒郊僻野的他也不可能逃跑,所以沒人看守他。他拿了兩瓶酒回到房間繼續喝,而後坐在床邊靜靜地望着窗外。

窗外的空氣好得要命,和百會城內簡直大相徑庭。青草的香和泥土的馥郁撲面而來,同時鑽進窗內的還有夜風的冷意。

阿福拼命地灌着酒,直到渾身發熱。

他沒有馬上躺下睡覺,因為他認定有人将敲響他的門。

不知為何,他覺着那人和自己一樣,想和對方獨處一會,甚至還需要一個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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