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寧城的冬夜。
前線文工團門口停了輛長城皮卡車,頂棚覆了雪的車有幾分嚴肅。
吳岩下車,裹着厚厚的大襖往警衛室跑,對外面站崗的警衛員說:“兄弟,車抛錨了,借根管子抽點兒油。”
警衛員瞄了他一眼,“給保險公司打電話。”
“我這不是想盡快解決嗎,大過年的,保險公司那效率你還不知道。”
警衛員瞧了眼他的車,問:“你去哪兒的?”
吳岩指指裏頭的方向:“大劇院。”
對方提高了嗓門:“那你走進去不得了!”
“這到大劇院好一段路吶,我們幺兒身子骨弱,這零下的天能在外面亂跑?”
“誰你們幺兒?”
吳岩指一下車窗,發現黑乎乎一片,壓低了嗓門跟他交涉。
警衛員聞言,眨巴了下眼睛,“證件呢。”
吳岩給他出示了,“喏。”
仔細看完,“你等着。”
他去裏頭用座機打了通電話,随後又走出來,沖吳岩一招手:“進去取車。”
警衛員小兄弟嘴巴裏飄出來那層薄薄的霧,看得人心裏暖。
吳岩笑笑,“行。
他望了一眼那邊停在松樹下的車,車窗閉得嚴實,從這兒看去仍然黑乎乎的。
坐在車裏十三四歲的少年手裏捧着兩個保溫桶,莊重地坐着。
本以為有人過來修車,等了會兒發現那邊已經靜下來了,葉卿才稍稍放松地靠在後座上。
他輕輕抿着沾過幾片雪花的嘴唇,涼透透的。
溫吞垂下眼睑,墨玉一般的雙眸裏映着白雪皚皚的窗外世界。
葉卿把後視鏡掰下來照了一下自己的臉,看着憔悴蒼白。
旋開保溫桶的蓋子,裏面有甜甜的湯汁味溢出來。
車裏收音機在播報明天的天氣,仍然是大雪。
天寒地凍一月天,怎麽過都不是滋味。
等候間,似乎聽見後車廂有動靜。
起初以為是風掃進了落葉,他沒有過分留心。剛閉上眼,動靜聲又變大了些。
葉卿把保溫桶放到駕駛座,把滑到肩膀的大衣重新拉好,推開了車門。
一陣冷風卷進身體,嗓子癢,他扶住車門,沖着拳窩咳嗽了幾聲。
後車廂堆得亂七八糟,一層蛇皮袋蓋着鼓鼓囊囊的東西。
袋子底下有東西在動。
葉卿穿了一件黑色的棉襖。
衣服不合身,裹着他清瘦的身子,有雪粒子灌進領口。
他把拉鏈往上提了提,掀開蛇皮袋,幾團雪落在地上,一只瑟瑟發抖的花貓眼巴巴地望着他。
葉卿伸長了胳膊,艱難地越過堆砌得很高的鋼管,捧住貓咪的身子。
怕傷了貓,他動作很輕。把它抱下了車,放在地上。
可是蛇皮袋底下仍然鼓鼓囊囊的,小貓走出去之後,葉卿的餘光注意到那邊又有了微妙的動靜。
他正要再掀開一點。
旁邊駛過的轎車閃着車燈,突然鳴笛,車窗裏探出吳岩的腦袋:“葉卿!你怎麽下車了!快進去快進去。”
葉卿平靜地把袋子重新鋪整好,回到車上。
隔着擋風玻璃,盯着那只小花貓。
它扭着屁股,鑽進了另一輛車的車底取暖。
車子順利地添滿了油,駛進了大門。
在筆直的梧桐大道上開車,吳岩有點暈乎。他放慢車速,點了根煙。
瞧了瞧身邊的少爺——
微抿唇時,嘴角牽起,恂恂儒雅的模樣,好似呼出來的一口氣都比常人要清貴些。
葉卿見他這麽注視,“怎麽了?”
吳岩把還剩一半的煙彈出窗外,阖上窗,“怕你身子受不了,你媽要是知道你這麽晚還來這兒,肯定要擔心了。”
葉卿不說話,他不喜歡陰陽怪氣的指責。
吳岩有所意識,也不再說什麽。
停車熄火。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大劇院旁邊的一扇大門。
年會的節目還在緊鑼密鼓地排練。
帶隊的副團長是葉卿的姑媽葉蘅蕪,正在給舞蹈演員做訓練。
绾着頭發的姑媽看起來比平日年輕十歲,見葉卿進來,她随和地笑。
姑媽年紀不小,但保養到位。只有細看時,眼角才顯出幾條細紋。
“囡囡,過來吃玉米。”她掐了音樂,随口喊了一聲女兒。
被點到名的十五歲少女,獨自一人在牆角壓腿。
衆人分玉米,她不為所動。
葉卿平靜地喊了一聲“姐姐”,嚴禾才回頭,輕飄飄地“嗯”下去。
虛弱的聲線似有似無,隐于衆人的喧鬧間。
眼中碧波,如一杯清茗。
青絲如瀑。皓腕凝霜雪。
家屬院裏從小被呵護大的公主,上下三代找不到第二個這麽出挑的大美人。
氣質就像是清冷的蓮花,纖塵不染。
她放下腿,把蓬松柔軟的一頭青黑長發攏進掌心,用發圈套上了。
踏着輕盈的步子走近鬧哄哄的人群。
葉卿在人群之外,嚴禾也融不進去。
深冬的舞房暖氣開足,有些悶熱。
她用紙巾擦掉額頭和鼻尖的汗水,把潔白無暇的下巴和天鵝頸蹭得幹幹淨淨。
注視着正在分玉米的吳岩。
吳岩在保溫桶裏挑了半天,最終稍顯尴尬地望着嚴禾,“不好意思啊苗苗,沒了,下次給你多帶幾個。”
“好。”
嚴禾揉掉擦汗的紙團,正要離開。
卻聽見那邊有人扒拉着一個小孩嘴裏的玉米,“你個小屁孩兒,來玩的就別亂吃了,人家姑娘練了一晚上還沒吃東西呢。”
小孩一驚,捏緊了玉米。
那孩子的母親聞言,反而帶着氣把孩子手裏剝了一兩顆粒兒的玉米奪過去,塞給嚴禾,“省着,給他們家大小姐吃。”
嚴禾手指冰涼,握着突然被塞到手上的滾燙濕潤的玉米。
她微訝,眼神掃視過這一圈長輩。
走到窗邊,推開窗,把玉米扔進了外面的垃圾桶。
——
這是小月牙第一次進文工團。
她不知道自己跟着車到了什麽地方,起初她只是想躲在一個暖和一點的地方睡一會兒而已,沒想到一覺醒來車已經開到半路。
剛才隔着蛇皮袋,有人兇巴巴地叫她出去。千鈞一發的情況下,一只貓替她被驅逐。
小月牙捂着受驚的心髒,險些就遭了殃。
确定車上的人已經離開了,小月牙才蹑手蹑腳地從袋子裏爬出來。
嘩啦嘩啦掀得一陣響動。
陡然間“咣當”一聲,突然有什麽砸中了身邊的垃圾桶,還冒着熱氣。
小月牙動了動小巧的鼻頭,努力地嗅着那香氣。
她艱難地攀上垃圾桶邊沿,眼神泛光,“咦,玉米……”
發育不良的小女孩瘦得皮包骨人還沒有垃圾桶高。
伸長了手臂去夠那個熱氣騰騰的玉米,一瞬間,頭上禦寒的八角帽突然掀翻了,被風刮到地上。
“哎呀,讨厭。”
小月牙一邊迫不及待地啃着手裏的玉米,一邊追她的帽子。
追到拐角處,她蹲下來撲中帽子,一擡頭,愕然看到一個人。
雙腿修長筆直,氣質超然,臉色白得像紙片。
少年微微俯身,漂亮的眼睛裏霧蒙蒙的泛着疑惑。
他白玉一般的指骨輕轉,卸下了厚重的兜帽,蒼白的面容有幾分倦意,眼皮溫吞地垂下,看着小月牙。
他俯身,輕聲問:“你在幹什麽?”
她手裏的勁兒一松,那根玉米咕嚕咕嚕滾進雪地裏,還冒着熱氣。
小月牙驚訝地張大了嘴巴,看着溜遠的玉米,想撿不敢撿,又看看眼前人,“你是要抓我嗎?”
她站起來拍拍屁股,呱唧呱唧快速嚼完了嘴裏的玉米。
有點緊張地用腫得胖乎乎的小手指了指葉卿,眼神卻落在地面上,“可、可是你的腿好長。”
葉卿沒聽清她說什麽,跨進了一步。
小月牙卻驚得直往後退,“讓我先跑好不好?”
“?”
她扶正了她黑色的八角帽,戴戴緊,“你不說話,那我跑了啊。”
小月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出去一米撿回她啃了一半的玉米,沖他揮揮手,“再、再見。”
她害怕這人會追上來揍她,兩條蹄子像風火輪似的轉起來,沖着大門口奔。
恍惚聽見後面呼呼的風聲,以為有人追上來了,她緊張地回頭看。
陡然間,“砰”的一聲,腦袋開花。
“啊噗,撞死我了。”
眼前一棵樹。
手裏的玉米再次飛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