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其實小月牙在福利院裏是上過課的。
只是這兩個字的筆畫太多了,像繁體字,她一時間想不起來。
第二天,小月牙拿着那個蠟燭離開了茶館。
走的時候心裏有一點難過,她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再回來。
她戴上八角帽,換上從福利院跑出來時穿的衣服褲子。
把茶館的吳太太施舍給她的舊衣服整整齊齊的疊放好了放在酒桌上。
身上這件單薄的小熊維.尼的帽衫,是阿花姐姐以前穿過的。
阿花姐姐說小月牙是他們院裏最可愛的小姑娘,所以偷偷給她留了件好看的衣服。
可是這件好看的衣服現在穿在身上,一點也不禦寒。
而且剪了頭發的小月牙就像個小男孩一樣,阿花姐姐也再也不會誇她可愛了吧。
小月牙凍得牙關顫抖,走進油鹽店裏,把那根蠟燭給店裏的老板看了看。
老板念着蠟燭上的兩個字揣摩:“如果是名字的話,在我們這一片,應該只有葉首長孫子輩起這名兒。前面南橫路直走到頭家屬樓,你去那兒摸索摸索。”
“謝謝叔叔。”
“哎,不客氣啊小乖。”
老板人很好,給了小月牙兩塊吐司面包。
她小口小口地咀嚼着,吃到裏面的葡萄幹,甜到心坎裏。
她問老板這兩個字怎麽念。
他說,念“聞卿”。
小月牙一邊走,一邊喃喃地重複這個名字。
走到油鹽店老板指點的樓前,站崗的大哥哥就把她震懾住了。
每一個進去的人都要出示證件,小月牙沒有證件。
兩塊吐司已經吃完了,她舔掉嘴唇上最後一絲甜味,把那根蠟燭拿出來,給警衛員哥哥看了看。
可是人家只是輕飄飄地看了她一眼,就沒有第二眼了。
她不知道怎麽開口解釋。
他們一定當她是不懂事的小孩。
小月牙蹲在地上在雪地上畫孫悟空。
她在門口等了一天,來來往往的人很多,可是都沒有見到昨天那個哥哥。
迎來了清早的太陽,又送走了昏黃的落日。
紅霞鋪陳在天際。
警衛員站了一整天。
為什麽就不能讓她進去呢,她又不是壞人。
小月牙一籌莫展之際,神奇地看到了昨天送他回來的那個叔叔。
吳岩開着他的破車慢慢地駛近了。
小月牙打算上前去攔一下他的車,看看能不能借個人情把她一起帶進去。
可是因為蹲得太久,褲子太單薄,兩條腿凍得血液不通,她剛剛站起來,就噗通一下倒地了。
吳岩以為是碰瓷的,低聲罵了句什麽,緊急剎車,下來看他這是造了什麽孽。
小月牙爬起來,艱難地走動了一下。
“對不起,叔叔,我不是故意摔倒的,我的腿有一點不舒服。”
她說這話時,低着頭用小食指戳戳自己的腿。
吳岩自然不會注意到她的這些細小的動作,不過小月牙無辜的模樣看得人心軟下來。
他好聲好氣地問了句:“你又怎麽了啊?沒吃飽?來蹭飯?”
小月牙搖搖頭。
她猶豫過要不要把蠟燭給這個叔叔,可是那根蠟燭上刻着哥哥的名字,一定是對他來說很珍貴的東西。
哪怕告訴了這個叔叔,小月牙也一定要親手把蠟燭還給哥哥。
吳岩接過蠟燭,看了會兒,眼神冷了下來:“你偷的?”
小月牙連連擺手:“不是我偷的,因為昨天哥哥抱着我睡覺,可能不小心掉在我身上了。”
她吞咽了一下口水,眼見吳岩半信半疑,又說:“如果我想偷這個蠟燭,為什麽今天又要還回來呢,對不對?”
吳岩把蠟燭還給小月牙,指了指他的皮卡車,“你去後面待着。”
怕她多想,又說:“後面安全。”
小月牙乖乖地點點頭,鑽進了後車廂,把蛇皮袋蓋在自己的頭上,呼吸都變得慢之又慢。
彼時天色已晚。
院牆外面華燈初上,院牆裏面萬家燈火。
吳岩趕着回家吃飯,把小月牙放在岔路口,給她指了葉卿家的方向。
小月牙下車之後,他又有點不放心,折回去,眼見她已經進了樓道。
吳岩心裏有點打鼓,不知道這個小娃娃什麽來頭,但他還是相信自己的直覺,一個小孩子是不會有歹意的。
他方才給他看的那塊蠟燭,也确實是葉卿的東西。
“聞卿”這個名字,已經好多年不聽人說起。
葉首長一人住在郊區大別墅頤養天年,家裏的事不太操心。
偶爾會問問吳岩,他體弱多病的小孫子有沒有精神了一些。
吳岩是首長當年帶的兵,在院裏住了好些年了,這輩子沒做成什麽大事,退伍了之後就跑跑生意,開個花店經營日子,一直以來對葉卿有所照料。
按照家譜排下來,葉卿本是聞字輩的名,父母生了對雙胞胎。
哥哥葉聞學早年生病夭折,他走了之後,母親就給把聞卿的聞字給去了。
葉卿的爸爸葉城在投行做交易員,忙得不可開交。
媽媽在當地廣播電視臺做編導,做的是深夜節目。常常半夜工作。
反而對葉卿照顧最多的,還是他這個悠閑的司機。
吳岩捏松了緊皺的眉頭,把車開回了家。
小月牙小心地把腦袋擱在一樓的窗戶上,裏面的人正在吃飯。
一個阿姨,一個叔叔。
沒有看到昨晚那個哥哥。
可是那個叔叔說,哥哥就是住在這裏。
可是……
可是她不敢去敲門……
她不敢去打擾別人……
也不敢看到別人用看乞丐的眼神看她。
怎麽辦呢?
——
窗戶咯吱咯吱響了兩聲。
葉卿一向睡眠很淺,但今天這個小賊動作輕到站在他床頭他才驚醒。
手掌一下子攥住來人的胳膊。
他攥的很重,可發現手心的骨頭脆弱得像個孩子,葉卿立馬松了松手。
對方愣怔了良久,突然說了句“對不起”。
葉卿能注意到,這是個不足椅子高的小孩,聲音輕輕細細的,帶着膽怯和羞赧。
他借着月色打量才發現,是昨晚那個男孩。
愠色爬上臉,他沉聲道,“解釋一下。”
“對不起,窗戶沒有關好。”小月牙指了指葉卿房間的窗戶,第二次道歉。
家屬樓的窗戶是老式的推窗。因為治安很好,這幾年葉卿家也一直沒有裝防盜。
葉卿每天睡前會把窗戶的插銷扣上,可是今天太累了,只是想躺在床上閉目養神一會兒,沒想到就睡着了。
葉卿清冷的眉目掃過她的臉,慵懶随意的一眼,讓小月牙愣住了。
她把他的蠟燭拿出來,雙手呈上還給葉卿,“我想把這個還給你,可是我在外面敲窗戶你沒有聽見,我就爬進來了,本來想放在你枕頭旁邊就走的……我不是壞人。”
葉卿閉了眼,他覺得有點頭暈。
他不管什麽蠟燭,什麽小偷,現在只想閉上眼睛好好地睡一覺。
小月牙站在他的床邊,看着葉卿緩緩地閉上眼睛,緩緩地呼吸。
纖弱的睫毛和高挺的鼻梁在燈光下投出有棱有角的陰影。
小月牙站了很久,葉卿都沒有接她的話,她用手碰了碰他的嘴唇。
敏感多疑的少年再次捉住她的手,而冰涼的觸感讓葉卿心中微有動容。
他用盡力氣,把這個小孩拉進了自己的被窩。
小月牙凍了一天的身子幾乎僵硬,被突如其來的一陣暖意包裹住,仿佛身體慢慢融化,她變得呼吸困難起來。
額頭頂着葉卿的下巴,她稍稍擡頭,能感受到他喉嚨上的凸起。
“哥哥你好香啊。”她擡起鼻頭,嗅了嗅他的下巴。
在葉卿漸漸收攏的雙臂之下,小月牙也鬥膽抱住了他。
好暖和。
原來被人擁抱的感覺這麽美好。
葉卿沒有睜眼:“以後不要這樣。”
他沒有說,以後不要怎麽樣。不要爬床,還是不要來找他。
“好。”小月牙還是點了點頭。
葉卿掀開一點眼皮。
小男孩淺淺的鼻尖痣被他納入眼中。
對視的一瞬間,伴随着腹部一陣絞痛,葉卿緊鎖的眉間擠出了一絲汗液。
呼吸陡然變得急促起來。
好疼……
修長的手指絞着床單,捏緊的骨節泛白,鼓起了筋脈。
小月牙不知道葉卿很疼,以為他只是熱,她用小小的指腹替他擦掉額頭上的汗水。
葉卿擁住她的手臂伸長一點,努力去夠床頭櫃上的一瓶止痛藥。
小月牙蹭的一下坐起來。
她明白了,哥哥一定是生病了,阿花姐姐胃疼的時候也是這樣捂着肚子流汗的。
她迅速地爬起來,把葉卿的止痛藥遞給他。
床頭一杯溫水,小月牙一并遞過去。
她揪着眉毛看他吃藥。
吃完藥,他平靜地躺下。
看起來比剛剛好受一點。
葉卿閉着眼躺了一會兒,握住她的手肘:“你不能在這裏過夜,我送你回家。”
他給小月牙一件衣服,是他小時候穿過的羽絨服。
因為那幾年身體長得很快,這件羽絨服葉卿只穿過一次,次年冬天就被壓箱底了。
他把它重新拿出來給小月牙穿上。
她穿着很合身,衣服上有香香的味道,很溫和。
小月牙把衣服裹在她的帽衫外面,興致勃勃地欣賞着。
穿着羽絨服的小月牙走在天寒地凍的雪裏,一下子就變得生機煥發起來。
葉卿帶她走了一條小路。
通往院外的路除了大門,還有一條是在隋奶奶的菜園子裏走。
隋奶奶是烈士遺孀,上了年紀,孩子們在外面工作,一個人住在院裏養老。
她一向睡得很早,這個點屋裏已經沒了動靜。
菜園子的栅欄外面種滿了奶樹。
栅欄的門壞了好一陣子,大人不怎麽把這件事放心上,因此他們這些小孩都能随便進來玩。
盡管吃了止痛藥,肚子裏仍然翻江倒海。葉卿開門的時候感覺眼前一黑,指尖打着顫,推開了栅欄。
小月牙扶着他,“哥哥,我自己出去就可以了。”
“你不認識路,這裏太黑,會走丢的。”
她搖頭:“沒關系的,我可以等明天早上再走。”
“明天早上?”
小月牙裹了裹她的衣服:“我睡在外面就好,現在已經不怕冷了。”
葉卿還在躊躇,聽見不遠處樹下的動靜。
回頭望去,有人影閃動。
離得不遠,葉卿能認出對方是誰。
小月牙眼裏,映出一個骨骼成形的少年。
外套被牽在手裏,少年的身上僅穿件白色衛衣,他把衛衣的袖口一撈起來,手肘處的腥紅血跡泥濘一片。
看到那團血跡,小月牙倒吸一口涼氣。
那人注目,輕輕拉下了衣袖,遮住受傷的手肘。
走到近處,小月牙才看清這個男孩長得有多麽标致。
他看起來比葉卿大了五六歲的樣子,手裏拎着的是高中校服。
十分清秀的男生,只是看着小月牙時,眼中有痞氣。
衛衣上竄兜帽的兩根細線在領口打了個結,輕飄飄地抵着喉結。
說一句話,那蝴蝶結便翩然微動。
他微俯身,看着站在樹根處的葉卿,摸了下下巴,白淨的兩腮浮着青氣。
“你怎麽了?大半夜在這幹嘛?”
少年站在葉卿背後,看着他修長的五指摳着堅硬的樹皮,骨節處的血管凸起。
他心一驚,上前,用手試了一下他額頭的溫度,“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啊?”
“哥你扶我一下,我站不住。”
葉卿握着那少年的胳膊,說了這句就飄飄然跪下去了。
“喂喂喂喂!我.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