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周訪先把葉卿背到醫院,幫他挂了號,自己坐在外面點了根煙。
旁邊抱孩子的大娘迷迷糊糊睡着,腦袋挂在他的肩膀上。
周訪先沒動,一根煙就在指尖漸漸地燃盡了。
倏然想起剛剛菜園子裏的小孩,興許是在他飛奔來時的路上就走散了。
他沒有多想,疲倦地靠在椅背上,等葉卿的家人來。
周訪先有點困了,他皺着一張漂亮的臉蛋,時不時看一看時間。
十點半。醫院仍然鬧哄哄。
不久,葉卿的媽媽石清懸趕到,身後還跟了個年輕的姑娘。
遠遠的一眼,周訪先就認得清楚,葉老的外孫女,嚴禾。
依稀記得小時候冬天一起堆過雪人來着,後來便很少能說上話。
哪怕只是隔了幾個樓層的距離,也很少會看見她在外面走動。
剛洗了發的嚴禾青絲落在肩膀上,清淡的發香散了一路。
她對上周訪先的視線,淡淡地停留兩秒,平靜地移開了。
“阿姨。”
“訪先。”
周訪先起來,将抄在褲兜的手拿出來,和石清懸打招呼。
“還沒放假?”石清懸看他拎着校服。
周訪先說,“明天期末考試,考完放。”
石清懸拉着他問情況,周訪先回想起葉卿跟小孩在菜園子裏那一出,也沒仔細交代,只說可能是着了涼。
他幾句話說完,石清懸見時間也不早,怕耽誤他休息,道歉了幾句便讓他早點回去休息。
“沒關系的阿姨,既然您在這裏我就先回去了。要是葉卿沒事了您通知我一聲就行。”
“哎,行,你回去吧,別耽誤明天考試。”石清懸拍拍他的肩膀。
“嗯。”
嚴禾待在門口,偷瞄一眼說話的少年,赫然看到他從衣袖裏滲出的鮮血。
周訪先将手裏的校服外套套上,遮掩了那一抹紅色。
他猜想,長大了的嚴禾,興許因為練舞的時間太多,才漸漸地跟他們大院裏的孩子疏遠了。
可是走過她身邊時,那股熟悉的香味又聞得人心裏一暖。
周訪先覺得這樣的她有點眼熟,像誰呢?
像以前看過的動畫片裏的角色。
《犬夜叉》裏的悲情少女桔梗。
路過她的時候,周訪先伸出舌頭,“略”了一聲。然後淡笑,笑得玩世不恭。
嚴禾抱起雙臂,“流氓。”
他把雙手重新塞進褲兜,走遠了。
做完放射檢查,石清懸進了診室,向醫生詢問病情。
冷酷的醫生摘下口罩,在紙上寫下——“傷寒并發症,急性膽囊炎。”
他把筆帽一揿,遞過去一張入院通知單,“先帶他去五樓大廳挂水退燒,還得住院觀察,去後面那樓服務中心繳費辦手續。”
一聽住院,石清懸有點着急了,“急性膽囊炎,這個病要怎麽治?難治嗎?是不是大病?要不要做手術?”
“不是大病,不會有生命危險,就是很疼。你兒子目前的情況還算好,不是很嚴重,沒有發現結石,暫時只需要輸液消炎,吃點抗菌藥和止痛藥就行。”
石清懸聞言,放心地捂住了胸口。
葉卿垂着眼,沉默地坐在一邊。
月光皎潔,籠着他的半個身子。
媽媽擰着眉毛說,“你啥時候跑出來的,你爸都不知道?”
“他睡了。”葉卿平平說道。
“我單位忙的要死你知道嗎,我前腳剛進攝影棚後腳電話來說你兒子快不行了,你知道我心裏多急嗎,你知道我這兒一走要是那頭沒人接替今天電視臺會損失多少錢嗎?”
盡管壓低了聲音,石清懸仍然控制不住激動的情緒。
葉卿一直沒有吱聲。
一方面因為身體原因,一方面他不想忤逆父母。
石清懸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心裏去,“我說了多少次別在外面亂跑,別碰那些不幹淨的東西,別跟你那幾個到處撒野的哥哥一起玩——”
嚴禾聽不下去,在旁邊插了句嘴,“葉卿這麽大人了,舅媽你少管他,他可是男孩子。”
石清懸對嚴禾說話态度好轉一些,“苗苗你別管,你看他這麽大人他能做什麽事?”
她又轉向葉卿,“你能照顧好你自己嗎?你能保證再也不生病嗎?你能保證外面那些髒東西那些細菌不跟着你回來?”
“你說話!能不能?!”
嚴禾按住她揮舞的手,“你別罵他,他疼着呢。”
石清懸把她推開,“你別攔我,你讓他說!!”
葉卿沉下聲音來,“不能。”
“不能你就好好給我待着!哪兒也不許去!”
石清懸把怒火發洩完了,去給葉卿拿藥瓶。
她走遠的腳步聲聽得葉卿心裏不舒服。
身體裏面疼痛作祟,咬碎了牙都止不住的疼,化作額頭細密的汗水。
嚴禾扶着葉卿站起來,往他嘴裏塞了一顆麥麗素。
葉卿疑惑地看着她。
“心誠則靈!”嚴禾雙手“啪”的一下合上,“這是仙丹,姐給你偷來的,包治百病。”
“……”
他吐得毫不遲疑。
——
醫生得了閑,坐下來喝口茶,休息一會兒。
門被緩緩地推開,門縫裏伸進來一顆小腦袋。
大眼汪汪的小月牙在屋裏環視一周,看到盯着她的醫生之後,吓得捂了一下心髒。
然後她拍拍胸口,大膽地走到那個醫生面前。
醫生覺得她可愛,笑眯眯地問,“你看什麽病呀小朋友?”
她怯怯地說:“大夫您好,請問膽囊炎是什麽病?”
“膽囊炎就是膽不好。”
“那……把我的膽拿出來我會死嗎?”
小月牙以防別人偷聽,悄悄地把身後的門關上了。
“我以前聽說,器官壞了可以在別人身上割一點點拿去用。我可以給剛才那個哥哥一點點我的膽,雖然……雖然我膽很小。”
“我想幫幫他。”
“好不好。”
醫生問她:“為什麽要把你的膽給別人?”
“因為他給了我新衣服。我從來沒有穿過這麽幹淨的衣服。”
幹淨的衣服,帶着春天的馨香,溫暖幹燥,包裹着瘦弱的身體,幫她熬過漫長的冬夜。
醫生笑了笑,不忍心辜負她的好意,“好。”
深思熟慮過後的小月牙做了這個打算,醫生也同意了,不過他說,得要得到葉卿的同意。
可是小月牙還沒想好要怎麽跟葉卿商量。
上了五樓,找到正在挂水的葉卿,等他媽媽去辦手續的時候,她輕手輕腳地過去,在他旁邊的空位坐下。
葉卿擡眸,将她瘦弱的模樣攬入眼底。
他太累了,累得不願意說話。剛剛擡起的眼皮瞬間又落了下去。
小月牙問他:“你生病了嗎?”
“嗯。”
“聽說生病很疼。”
她用力地在衣服上蹭了蹭自己的手,害怕弄髒眼前精致的人兒。
擦了好一會兒,她才小心翼翼地捏起葉卿的食指,對着他抽過血的針眼“呼呼”吹了兩下。
擡頭看着他,眨巴着眼睛,“這樣還疼嗎?”
少年清晰的筋脈像河流在骨骼微現的手背上蜿蜒地游走。
感受到小月牙嘴巴裏涼涼的氣流落在肌膚上,他看着眼前的“小男孩”,有些失神。
一個流于女氣的男孩,眉眼清秀。
看人的時候沒有男孩子的野蠻,倒充滿了涓涓細流淌進心底一般的溫和。
“呼呼。”
“不要吹了。”葉卿把手從她的掌心抽出來,“不疼了。”
小月牙有點恍惚地僵着手在半空,好一會兒才收回去。她乖乖點頭,“好。”
不要吹了……是不是嫌她髒呢?
小月牙用腫乎乎的小手蹭了蹭鼻子,有點失落地垂着腦袋,摳着手指。
她很想擡起眼睛看看他,可是不敢。
她很害怕被嫌棄。
坐了很久很久,終于,鼓起勇氣說,“其實我每天都會洗手,應該沒有那麽髒的。”
她睜大眼睛看着葉卿,剛剛上來一點底氣,在對上他的眸子的瞬間就消失了。
小聲地嘟囔,“只是可能會有一點點細菌……”
阿花姐姐明明說過,受傷的地方,只要給月牙吹一吹就不疼了。
可是那個哥哥,還是好疼的樣子。
她突然覺得很難過。
得不到任何回應,只能默默地起身離開。
她踩着地磚的中間線走,走得十分不小心,左腳絆了右腳,摔了一跤。
小月牙爬起來,捏捏自己摔痛的手心,走進了暗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