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春夏秋冬又一春。

老伯伯坐在古城牆下拉京胡,咿咿呀呀的曲聲蕩進六朝煙水間。

傍晚,十三中校園門口車鳴聲持續了半小時之久。

江措拉着她的拉杆書包經過葉卿時,放慢了腳步。

她腼腆且軟糯地喊了一聲,“葉卿哥哥。”

少年的身形被嶄新幹淨的校服勾勒出修長的輪廓,他背着書包,走得不緊不慢。個子雖高,但脊梁挺拔,絲毫沒有伛偻姿态。

被江措喚住,葉卿微微側過臉。

簡單清澈的眼神促使她越發羞怯。

江措心底的自卑和偶爾的刻意,他都察覺得出來。

她因為拉沉重的書包被勒痛的指關節微微泛紅,葉卿落下一眼,幫她接過手裏的拉杆。

“謝謝哥哥。”書包重心點轉移了,江措緩緩放開手。

春寒料峭,她輕輕撓着手指生凍瘡的傷口。

葉卿打破沉默,“今天怎麽一個人?”

“我媽媽加班。”

“下次可以坐校車。”

像是命令一般的忠告,不知道是不是在勸她不要熱臉貼冷屁股。

江措又是一陣臉紅,頭低得只看到自己腳尖。

葉卿把江措送到她家樓下,江措像是有話要說,可她的忸怩又致使她錯過了一些機會。

葉卿離開後,江措把拉杆箱放在路邊,無意識地跟上。

她心裏空空蕩蕩的。

想到那天在放電影的禮堂裏看到的小孩,她有耳聞,是個男孩,可是江措的第一直覺告訴她,那個“男孩”有一點蹊跷。

在小路走,江措在兩棵巨大的棗樹下停了步子,棗樹植在食堂前。

小月牙蹲在一排洗手池後面,用石頭在水泥地上寫字。

葉卿上學之後,每天回來都會給她念課文。岩叔空下來的時候,也會教她寫寫字。

不過岩叔自己的普通話都說不好,想起他念繞口令時舌頭打結的樣子,小月牙哈哈一笑。

殊不知身後有人對她的笑投以輕蔑一眼。

江措咬緊了牙,這個傻子一樣的小孩憑什麽——憑什麽可以被葉卿抱在懷裏。

他的懷抱理所應當只有她江措可以待。

他們兩個是爸爸媽媽欽點的結婚對象。

所以……他只能夠抱她。

從樹上墜落的一只青蟲打斷了江措的羞怒。

毛毛蟲惡心地蠕動着身子,多看一眼她都要吐出來似的,江措捂住了嘴巴。

洗手池的瓷磚上,一顆亮眼的蟲子慢吞吞地移動。

小月牙的腦袋就靠在旁邊。

江措撿起一根地上的樹枝,把蟲子挑到離小月牙更近的地方。

事與願違,蟲子開始往反方向移動。

心髒砰砰砰地跳動着,江措鼓起勇氣往前踏了一步。

她重新用樹枝挑起了那顆青蟲,送到小月牙的頭頂。

身後突然一只手碰到她的肩膀。

嚴禾手一使勁,把她推倒在地,臉色冷得快結冰,盯着江措,“瞎了?看不到有人?”

蹲在洗手池後面的小月牙起初沒注意到有人過來,她張着嘴巴,看着臉色慘白的江措。

蠕動的毛毛蟲不知何時爬到了她的肩膀上,小月牙尖叫一聲,把蟲子撣開了,還是雞皮疙瘩起一身。

摔在地上的江措又是氣又是覺得傷自尊,眼淚刷的掉下來。

不是博同情,也不是為做錯了事而慚愧,她只是感到十分羞恥。

江措從地上爬起來,離嚴禾一米遠,哀求道,“姐姐,對不起,我不是想欺負他的,你……這件事情你不要告訴葉卿好不好?”

嚴禾:“道歉有用?我不接受。”

“對不起,只要你不要讓他知道,怎麽樣都行。”

“怎麽樣都行?”

嚴禾瞧了一眼被小月牙掃到地上的毛毛蟲,略一思忖,手指過去,“那你給我表演吃蟲子。”

江措咬着嘴唇,不知道說什麽好。

“吃啊。”

“我……”

“做不到?”

“姐姐,對不起。”

“吃個蟲子都不肯,還口口聲聲說愛他,你太虛僞了。”

說罷——

“葉卿。”嚴禾颔首,喊了一聲尚未走遠的少年,“你過來。”

将将注意到這邊動靜的葉卿,猶豫了一下步子。

“快點啊!”

“……”

葉卿走到,愕然看着淚流滿面的江措。

他心裏最清楚他姐姐脾性不好,心直口快。第一反應是嚴禾對江措說了什麽狠話,便皺眉往嚴禾那邊打量。

嚴禾懶得理會他眼神的質疑,“江措故意把毛毛蟲放在你弟弟頭上,還裝可憐讓我不要告訴你。”

江措急着辯解,“我不知道他是你弟弟。”

這時,一直在不遠處站着的小月牙慢慢吞吞走過來,到了葉卿身後,牽了一下他的校服衣角。

葉卿的手伸向背後,握住她小小的手。

嚴禾橫了一眼葉卿,繼而轉身走遠。

小月牙的手暖烘烘的,給他手心捂熱了。

江措面紅耳赤站在葉卿面前,“你相信我嗎哥哥,我沒有,我真的沒有傷害她。”

葉卿沉默了很久。

“我相信我姐姐。”

江措眼裏唯一的一道光也漸漸暗了下去。

他說,“不要勉強自己,也不要勉強我,早點回家。”

葉卿帶他的“弟弟”離開,甚至沒有給她一個回眸。

——

回到岩叔家。

葉卿用清水幫小月牙沖洗脖子上的紅腫。

她坐在小板凳上,仰着腦袋,接受清水往脖子上的慢慢澆灌。

雖然不嚴重,但被咬到的地方很癢很難受,小月牙一直試圖用手去蹭。

葉卿把她的手抓住,“不要撓。”

小月牙的手從他的手心滑掉。

有一點水灌進了衣領,她輕輕瑟縮。

葉卿用幹毛巾拭去一層水汽,“把衣服脫了。”

小月牙一緊張,抱緊了胸口,“不行,我好冷。”

拿她沒辦法,葉卿沒有生氣,他放下花灑,捏過來一片玫瑰花瓣形狀的香皂。

抹上紅腫處時,她“咿呀”了一聲,手又滑向脖子。

葉卿重複:“不要撓。”

他把她的手拉向自己的臉頰,“難受就抓我耳朵。”

小月牙擡着頭,将低垂看他的雙眼也緩緩擡了起來,眼角的淚水自然滑落。

她在想,葉卿為什麽對她這麽好呢?

小月牙以前也被蟲子咬過,但是不管腫得多麽難受,即便是發了高燒,也沒有人幫她清洗傷口,或是送她去醫院。

她命大,就這樣被人遺忘着活了過來。

葉卿手裏的動作慢慢停住了,他用濕潤的手指抹掉她的眼淚。

小月牙反而哭得更厲害了。

小時候教他們寫字的老師說,人都要懂得感恩。

他對她這麽好,她卻根本沒有什麽可以報答的。

而且……而且她還騙了他。

以為她很疼,葉卿停下了手裏塗抹的動作,“別哭了,你是男子漢。”

等她停止這段啜泣,夜色已深。

吳岩一直沒有回來,葉卿就在他家多待了一會兒。

躺在吳渭渠睡過的床上,他一言不發地想心事。

葉卿安靜地盯着小月牙的睡顏看了很久。

他睡覺的時候喜歡捏着東西,枕頭的荷葉邊,或者他的手。

被他攥緊的那只手很暖,葉卿似乎也能從中得到一點點力量。

葉卿的童年是沒有光的。

父母一出門就會把家裏的門反鎖起來不讓他出去,所以他只能趴在窗口看着同齡的夥伴追逐嬉戲。

因為身體不好,學校的體育課他基本沒有參與過。

葉卿小時候一個人在家裏,有時嚴禾會來陪他玩,不過葉卿寧願她不要來。

嚴禾很喜歡玩角色扮演。總是在身上披一條紅色的毯子,假裝自己是女俠。

葉卿在旁邊睡覺,腦袋被蒙上一層被子。

“你死了。”她突然說。

“不過寶寶,你不要難過,媽媽一定會為你報仇雪恨的。”

她在外面報仇雪恨,他被捂了一身汗。

葉卿覺得幼稚,但是他“死”的時候,即便再熱,也是不會動的。這種似有若無的配合是兩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葉卿大多數時候希望嚴禾不要來,但倘若她在,那就在他的房間裏永遠這樣熱鬧下去。

有一次問她,“你為什麽不出去玩。”

嚴禾沉默下來,說,“因為他們說,我媽不讓我跟你玩。”

從此她清高寡言,不再與任何人糾纏。

成長迄今,他企圖堅強起來,對生命本身少一些苛責。

因為看到有那麽多在苦海中掙紮的世相。無辜出世,野蠻生長。

他們仍未上岸,卻長出了一顆頑強的靈魂。

——

因為生病,葉卿幾乎連去學校的力氣都沒有。盡管請假很方便,他還是堅持每一天都去上課。

室內體育課,操場上有很多班級。

葉卿被允許放了半節課的假。

他坐在觀衆席的最後排,看着球場上密密匝匝的人。

手裏捏着一封信,是好久以前江措給他的。葉卿翻書的時候才翻到。

信裏有什麽,葉卿忘了看。

直到意識到手裏還拿着東西,他依靠在硬邦邦的椅背上,動作很輕打開。

信裏什麽都沒寫,只有一張畫。

雖然畫得不太精致,但是葉卿認得出,那是一朵薔薇。

他小時候給她摘過的。

葉卿把信紙塞回去,擡眼看着高中部的學生在上體育課。

初三班級,老師把排球隊的同學招過去訓練,其他人自由活動。

嚴禾一邊往場地走,一邊把頭發绾起來。

排球的場地在體育館的最角落,經過熱鬧的籃球場時,有好幾個高中部的男生在打球,因為女孩子們穿的短褲就熱血沸騰地嚷嚷。

嚴禾用餘光瞄着隊伍裏的某個男孩,他接球,奔跑,投籃……

她走完這一段長長的路,聽見後面的歡呼聲。

進球了吧。

恭喜你啊。

她在南邊的觀衆席坐下,等體育老師拿球過來。

身邊的凳子上放了很多衣服,她越過兩張凳子,偷偷拎過去一件黑色的外套。

嚴禾把這件外套放在自己赤.裸的膝蓋上,她低下頭,把腦袋埋進去,貪婪地細嗅。

領口,胸口,袖口,帽子……

每一寸緊貼過他身體的地方。

“砰”的一聲,籃球砸上前排的座椅。

扔球過來的周訪先還站在很遠的球場邊,他皺着眉頭喊了句,“拿我衣服幹什麽?”

空氣突然安靜下來。

一直到哨聲催着集合。

周訪先已經走到嚴禾面前,擋住她的去路。

嚴禾把衣服放下,站起來,“拿錯了。”

面對他淩厲的目光,她擡頭說,“讓我走。”

周訪先沒有要給她讓路的架勢。

直到那邊——“老周你幹嘛呢!球兒!”

他拍了下籃球,又重新捉住,轉身奔向了球場。

周訪先砸球過去那一瞬間,葉卿也站了起來。他無意識地捏緊了拳頭,待到松開時,手裏信封已經被揉皺了。

葉卿展開手掌,輕飄飄的信封掉到地上。

那邊周訪先打球專注,沒怎麽往旁邊看,等他體育課快結束,老師整完隊之後,才突然想起嚴禾。

他往體育館二樓看臺處瞄了一眼,從更衣室出來的女孩子長發飄飄,臉色白得像雪片一樣。

雖然嚴禾自始至終沒有什麽表情,但是周訪先心中突然跑出一些內疚的意思,不知道要怎麽上前道歉。

他把籃球夾在胳膊裏面,用手指随便撩了一下汗津津的劉海。

雖然步子是在動,可是覺得往女生堆裏走不太好。

一邊猶豫着一邊看着嚴禾那邊,周訪先沒有注意身邊突然竄出來一個人。

“初一3班,初一3班……”

咣——

一個喃喃自語的小不點撞上他的腿。

小月牙暈得揪住他的衣服下擺。

周訪先拉了一下她的手腕,以防她摔倒,“眼睛長屁股上了?”

小月牙摸了一下自己的屁股,“對不起,我太調皮了。”

她身穿一件大大的白色t恤,打點幹淨了也挺像樣。還蠻可愛的。

“找誰?”周訪先緩和了語氣問。

“我給哥哥送藥。”她把手裏的藥盒舉起來給他看看。

周訪先站定,一條腿往旁邊懶洋洋地一支,“你是葉卿什麽人?”

小月牙說,“我是他的小夥伴。”

“他從來不跟女生交朋友。”

“可是我是男生呀。”

“你撒謊。”

“我沒有撒謊,我是男生,我有小弟弟。我可以脫褲子給你看。”

“那你脫。”

小月牙猶豫了一下,說,“這裏人很多。”

周訪先把懷裏的球往旁邊一摔,撞開了一扇門。

眼前最近的是一間體育器材室,他三兩步走過去,把小月牙往裏面扔,然後把門踢上了。

“這裏沒人,脫吧。”

裏面悶悶的,有點透不過氣。

小月牙靠着牆,低頭不說話,她現在非常非常緊張,很容易露餡。

沉默了數秒之後。

“別怕,一起脫。”周訪先開始解自己的皮帶,“大家都有小弟弟。”

這陣仗把小月牙吓壞了,但是還得強裝鎮定。她擡起頭,義正言辭道,“啾啾,你可以斯文一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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