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程晚慢吞吞地從葉卿懷裏站起來。

他整理衣服。

她問:“剛剛是誰?”

“謝譽。”

程晚緊張地搓手手, “我們走吧。”

“嗯。”

咖啡館的大廳有一面大玻璃,隔絕了外面的冰天雪地。

謝譽買了兩袋甜甜圈就出去了。

嚴禾拉着他的胳膊蹦蹦跳跳跟他面對面說話, 隔着玻璃,不知道她在高興些什麽。

雖然沒有什麽好心虛的,程晚還是有點擔心謝譽會告訴她爸爸。

“他不會說的。”葉卿牽着狗狗出來。

程晚緊皺的眉心松懈下來, 她有點吃驚, 然後恢複正常神色,點點頭,“好。”

店員接過葉卿牽過來的狗狗,他說要如果條件允許, 最好帶它去看獸醫。

對方點頭應了。

葉卿給程晚點了一杯意式, 程晚問能不能打包。

她不好意思地告訴他:“我想帶回去給我媽媽喝。”

“那我再點一杯。”

“不用了。”程晚接過打包好的咖啡, 笑眯眯地看着他說, “謝謝你。”

最終,那條狗狗被取名為Janus。

葉卿說,Janus是希臘神話裏的一個天神, 這個天神寓意着希望, 所以它的名字也是“January(一月)”的詞根。

翻譯成中文, 就是在冬天裏等待着春天的意思。

Janus是一條很溫順的狗狗, 程晚相信,它會慢慢好起來的。

就像她一樣, 總有一天會感受到這個世界的善意。

被親人遺失的他們, 一定要在世界贈與的善意中堅定地活下去。

——

雪山腳下是一個安谧的小鎮。

鎮子上有一半的面積被林場和鹿場占了。

平靜的黃昏裏, 牧人正在放鹿。

從鹿圈裏被驅逐出來的梅花鹿身上有雪白的斑點, 它們慢悠悠地走向火燒雲下的平原。

嚴禾把她頭頂的鹿角豎起來,在散漫的鹿群中央蹲下了,雙手乖巧伏在膝蓋上,一動不動。

有人過來時,她眼珠子轉向他,小聲說話,“葉卿葉卿,你找得到我嗎?”

葉卿并不想找到她。

謝譽從遠處跑過來,跟她面對面蹲下,雙手乖巧伏在膝蓋上,小聲說,“我找到你啦。”

“天哪。”嚴禾很驚喜,“你這麽厲害,一定是火眼金睛吧。”

謝譽向她紳士地伸出一只手,“我可以把你牽回家嗎?”

她想了想,點頭說:“可以的呀。”

然後交出了自己細細白白的小爪子。

葉卿再回頭,他很納悶,一會兒工夫,怎麽謝譽跟嚴禾連手都牽上了。

程晚第一次看到梅花鹿,按捺不住眼中的喜悅。

得到馴鹿人的指示,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一頭小鹿的毛毛。

是一只公鹿,亮晶晶的鹿眼裏面映出她天真爛漫的笑臉。

“它有一點怕生。”

葉卿說話的聲音就在耳畔,程晚覺得耳根子一熱。

她用餘光看着他俊美的側臉,在小鹿上花的心思分了一半出去。

葉卿淺淺地勾起唇角,用指關節蹭了蹭它漂亮的鹿茸。

程晚惋惜地說:“它會被割掉角角嗎?”

“……腳腳?”

“就是這個。”她伸手指了一下那對鹿茸。

葉卿點頭,“會。”

“那樣好疼。”

“不割的話,到了一定年紀它自己也會脫落。凡是流血的傷口都是會疼的,不過新生是一件喜悅的事。”

“它還會長出來?”

“嗯。”葉卿點頭。

程晚給怕生的小鹿順順毛,它慢悠悠地鑽到媽媽的身體裏喝奶。

葉卿想讓她注意安全,不過程晚已經很迅速地跟過去了。

她低下腦袋,看看她是怎麽喝奶的。

“不要蹲着,這樣很危險。”葉卿試圖拉她。

傍晚的風聲有些大,程晚揪着表情,“啊,你說什麽?”

她絲毫沒有意識到身後的危險就在靠近,葉卿三兩步跨前,把程晚從母鹿身邊拉開。

那頭母鹿的警覺性很強,預感到有人迅速靠近,它立馬擡了一下腿。

這一腳踢在葉卿的後腰,他扶住眼前人,忽而頭暈了一瞬。

程晚的攙扶讓他清醒過來,“它踢你了??”

“嗯。”葉卿怕她擔心,說,“沒事,踢得不重。”

“真的不重嗎?”

“不重。”其實還挺疼的。

程晚松了口氣:“沒有事就好。”

她将手放在葉卿的腰間,給他按摩按摩,卻碰得他癢癢的。

葉卿被那一腳踢得很不舒服,但他沒有說什麽。

一天過得很快,因為在那條狗身上花了太多時間,程晚幾乎什麽都沒玩。

到了要回家的時間,他們要坐大巴回市裏。

謝譽小先鋒是絕對不會錯失任何機會和他的女神坐在一起的。

因此後上車的程晚只能坐在葉卿身邊。

葉卿起身,給程晚讓出了靠窗的座位。

也許讓位也沒那麽必要,但是在葉卿印象裏女生都是比較喜歡坐窗邊。

程晚的雙手被凍得紅彤彤的,她握着那杯已經散盡了餘溫的咖啡。

葉卿看着她的關節,說:“放我口袋裏吧。”

程晚眨巴着眼睛看他,葉卿已經伸出手抓住她。

被暖烘烘的掌心包裹,程晚恍惚回到了小時候的冬天。

葉卿的手比以前更有力量了。

他的口袋裏裝着兩顆玻璃球,小小的彈珠暖暖的,在她指尖滾動。

葉卿這一天,裝着一肚子的困惑和她待在一起。

為什麽騙我?為什麽離開?為什麽會來到這個城市?

但是現在,他卻都不想問出口。

夕陽下的程晚恬靜溫婉,她再不是那個無家可歸的小男孩。

“程晚。”

“……嗯?”

“沒什麽。”

只是很想念一念她的名字。

有名有姓的這兩個字,終于讓她成為了獨一無二的人。

外面有一面湖,是深藍色的,太陽很快便會沉下,然後月亮爬起,湖對岸遙遠的教堂金碧輝煌,映落在水中。一抹紅霞沉進了天空的角落。

葉卿看着這樣的風光,水天一色的藍勾出了程晚臉型的輪廓。她的五官是很深刻的,尤其是眼窩和鼻梁,從側面看很漂亮。

葉卿很喜歡北方,因為人煙稀少,他不喜歡熱鬧。北城的小鎮會讓心情沉澱下來,聽說當年蘇武到貝加爾湖畔牧羊,如果葉卿是蘇武,他一定會留戀這裏不再歸漢。

如果這趟車能夠一直一直繞着湖開下去就好了,那他就能和程晚待得久一些,他縱容自己這樣想下去,甚至希望和她一起留在這樣人煙稀少的地方,過一場深冬。

剛剛重逢那幾天,他幾乎一睡着就會夢見小月牙,或者程晚。

直到現在,他終于願意相信,他們是同一個人的事實。

可是葉卿還沒有弄明白,他對程晚究竟是什麽樣的感情。

嚴禾靠窗坐,數着她的戰利品,那些小娃娃,一個一個被她過目。

謝譽趴在前面座位上,歪着腦袋看她。

嚴禾一邊數一邊問他,“你看我幹嘛。”

“因為你好看呀。”謝譽輕輕地笑起來,“明年冬天再來吧,我教你滑雪。”

“明年?明年我都不在這裏了。”

他突然很失望,“那你在哪裏。”

“我去上大學啊。”

謝譽低着頭摳摳手指,有一會兒沒說話,嚴禾打了個哈欠之後,他長長的手臂挂上她右邊窗戶的邊框。

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她身後的座椅上,随便擡一下手指,就能撩到她的頭發。

嚴禾擡了擡眼睛,看到謝譽纖長的眼睫毛上挂着夕陽的溫度,他突然很正經地看着她,淡色的眼瞳裏有了嬉皮之外的深情。

謝譽垂下視線,盯住她櫻桃色的嘴唇。

那股深情漸漸地沉澱了,他的眉目微微放松。

這樣的距離好暧昧,他的呼吸都在她的唇上。

謝譽的手指順着她的發絲纏住了女孩小巧的後腦。

眼見謝譽的鼻尖已經貼上了自己的,嚴禾奇怪地問,“你要吻我嗎?”

肉眼可見的一個停頓之後,謝譽挪開了僵直的身體。

“啊?”他捏一下鼻子,“咳咳,那個……你睫毛上有個東西,想給你吹了。”

嚴禾一緊張。

她回頭問葉卿,“我睫毛上有東西嗎?”

“有。”葉卿敷衍地看了她一下,“快讓謝譽給你吹了。”

她又問程晚,“我睫毛上有東西嗎?”

“嗯,你可以讓謝譽幫你吹一下。”程晚一臉真誠。

嚴禾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謝譽。

她把雙手擺在膝蓋上,學着他的樣子,坐得像個小學生。

——

到了市裏,還要坐車回去,程晚跟葉卿順路。

公交車上擠得前胸貼後背,上了車之後,葉卿就找不到嚴禾了。

他的視線幾乎沒有從程晚身上離開過。

她弱弱小小的一個身軀站在後門口,因為平衡感不好,只能緊緊地捏着柱子。

葉卿站在身後,沉默地看着她手背上通紅的關節。

有的人就是天生體寒,怎麽捂都捂不暖。

程晚看着窗外的風景,精致的側臉被他收入眼中。

說是清秀,其實已經甚于清秀,她的五官棱角很深,鼻梁,眼塘,下巴,每一處弧線都非常柔美。撩頭發的時候,櫻唇微微下壓,十四五歲的模樣,竟有幾分妩媚。

程晚的眼裏有一顆紅彤彤的夕陽。

他靜靜地注視着,不料她突然回頭。

猝不及防地對視了,程晚愣了一下,然後說:“你要不要過來一點。”

公交剛開到新的一站,有一群逛完街的年輕女孩擁了上來。

葉卿往前,在讓步過程中,胸膛一點一點貼上她的後背。

程晚準備換一只手扶柱子,把手裏的咖啡交到另一只手心,垂下來時,被人握住了。

幹燥寬厚的手掌握住她小小的拳頭,在出神的這半分鐘時間裏,他身上的體溫仿佛已經傳遞過來,流遍她的全身。

程晚擡頭看了眼葉卿。

他也正擡頭看着上面的站臺路線,“哪裏下?”

“學府路。”程晚說。

“還有兩站。”葉卿輕輕垂眸,淡定地應接她的訝然。

他的手指穿進她的掌心,兩人一起提着袋子。

“程晚?”

旁邊有個尖銳又沙啞的男生嗓音喚了她一聲。

程晚整只腦袋轉過去,葉卿餘光投向那個男生。

是個個子不高的胖男孩。

隔着一米的距離說話,本是可以聽見的,但是男生卻突然把頭伸過來,拉着嘴角對程晚做了個鬼臉,“你媽不梳頭發的樣子就像一個老母雞。”

這句話飄進耳朵裏,程晚感覺到葉卿的手緊了緊。

中學生的欺辱事件不少,但他們遇到身邊打架鬥毆的并不常見,更多的暴力來自于身邊人的嘴巴。

女孩的長相,剛剛發育的胸脯,高矮胖瘦的生理變化,都會淪為青春期男生的談資。

他們會不停地嘲笑別人“你好黑”、“你好胖”、“你身上怎麽有股怪味”。

這些人從不出手,但是高談闊論裏帶着不谙人情的羞辱,和無止無休的惡意。

這些羞辱,每一天都在發生。

她習慣了這樣的生活,通常不要理會就過去了。

葉卿沒有無動于衷。

他眼裏很重的寒氣撞到男孩的眼睛裏,輕輕一眼看過去,“你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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