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因為趕着回學校給謝譽送晚飯, 葉卿沒有等講座結束就走了。

回到家裏,還是覺得耿耿于懷。

葉卿想起那天程簡陽給謝譽的名片上的號碼, 他大概回憶了一下。不知道有沒有記錯,也大膽地撥了出去。

嘟嘟三聲過後——

“喂。”一個軟軟甜甜的聲音。

那頭很安靜,應該是在家裏。

程晚的聲音嚴肅得可愛, “你好, 我爸爸現在在洗澡,可能不太方便接電話。”

沉默了數秒之後,他才開口:“程晚。”

“葉卿……?你,你有什麽事嗎?”

葉卿問她:“你爸爸每天都會去工作室嗎?”

程晚答:“他下了班會去, 大概五點半。”

“我明天去找他。”

“好。那我跟他說一聲。”

交代完了事情之後, 兩個人都沒有挂。

這樣的狀态維持了大約半分鐘, 程晚先挂了。

葉卿洗完澡躺在床上, 他想了一會兒小月牙,又想了一會兒程晚。

跟她見過幾次面之後,小月牙的形象就漸漸地在他心裏模糊了。

重逢是讓人高興的, 同時葉卿又覺得十分遺憾。

他把入睡前的最後一部分清醒留給吳岩。

吳岩曾經對葉卿說, 如果你能找到小月牙, 他長大了, 你就告訴他,岩叔在等着他回來喝酒。

他想給吳岩發個短信說, 我找到他了。

但是葉卿太困了, 他閉上眼便睡着了。

第二天葉卿提前半個小時去了程簡陽給的工作室的地址等他。

臨近傍晚, 天氣寒冷。

葉卿褲子穿少了, 覺得腿不舒服。

這一天,葉卿一直等到了天黑,工作室都沒有開門。

不知道是程晚沒有轉達,還是他被放了鴿子。

葉卿不知道現在是去是留。

他站在呼嘯而過的車道邊,做了半分鐘時間的打算。

半分鐘過後,葉卿看到從公交車上下來的程晚,正慢慢地走向自己。

她的表情很是凝重。

她說:“我爸爸今天有點事,他可能暫時來不了了。”

葉卿問她:“那他什麽時候會來?”

“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可以處理好。”

程晚穿着粉粉嫩嫩的呢大衣,戴了一個毛線帽。她一邊說話一邊慢慢地靠近他,“我們去吃飯吧。”

然後笑了笑,“今天我請客。”

葉卿是覺得奇怪的。

程簡陽放了他鴿子,又讓他的女兒這麽鄭重地來告知。

直覺讓他認為,程簡陽是遇到了什麽傷心事。

坐在湘菜館裏點餐,程晚問他能不能吃辣。葉卿沒有吃辣的習慣,但是吃還是能吃的。

剁椒魚頭擺上桌,程晚跟服務員要了一杯清水。

葉卿忽而意識到她這樣做的理由,因為當初告訴過她,小時候他不能吃辣,每一次吃辣的東西,媽媽都會讓他放在水裏涮一遍。

可是葉卿沒有告訴她,在清水裏涮過的食物是沒有滋味的。

這一頓飯,兩個人都吃得很沉默。

程簡陽的工作室挨着護城河,河對面有一座兒童公園。

飯後,行至公園,程晚問他:“你還要等嗎?”

葉卿說:“你覺得我還要等嗎?”

“如果你等的話,我爸爸一定會來的,只是可能會比較晚。”

他沒有再說話,站在拱橋上,淡然地看着對面的公園。

公園裏有很多帶着小朋友的家長,孩子們在玩滑梯,家長在下面接着。

葉卿看着程晚的背影。

這一段漫長的獨處的時光,他想起了許多往事。

她慢慢地挪着步子往公園走,腦袋上的帽子快要掉下來也渾然不知。

在最後快要脫離的一瞬間,葉卿替她接住帽子,重新蓋在程晚的頭上。

她嘴巴張成一個圓圈,受了驚吓似的扶好自己毛絨絨的帽子。

葉卿的手停留在她的腦袋上,替她将毛線蓋過耳朵。

傍晚的天空很沉悶,深海的藍色讓人覺得壓抑。

他緩慢地呼吸着,看着呆萌的女孩,手滑向她的肩膀,把她攏進懷中。

程晚的兩條手臂懸在半空,她不知道如何安放。

“你當年為什麽走?”葉卿問她。

“因為我……我遇到了一點麻煩。”

其實只是因為無知,盡管現在想起來是覺得好笑的理由,程晚也不知道怎麽跟他開口。

葉卿沒有再追問理由。

“那後來呢?”

後來,小月牙離開了葉家,想要找一個地方平靜地死掉。

可是死亡好像來得太慢了,過了大半個月她都沒有死成,只能回到街上乞讨。

死神的遲到讓小月牙重新拾起一點活下去的希望,她鼓起勇氣去了醫院。

她不知道怎麽挂號,就随便拉了一個護士姐姐,想問她得的是什麽病。

護士哭笑不得地說,你這不是病,是每個女孩到了生理期都會有的現象。

小月牙走出醫院,在外面的停車場嚎啕大哭起來。

她坐在地上,擋住了一輛汽車。

汽車沒有鳴笛,靜靜地等她哭完。

小月牙哭得肚子餓了才站起來,發現她擋了路。

車上下來一個很憔悴的叔叔,問她發生什麽事了,是不是迷路了?

小月牙說:“可不可以給我一點錢?”

叔叔問她為什麽不回家,她說她沒有家。

叔叔讓她坐上車,小月牙戰戰兢兢地坐上去,看到副駕駛坐了一個睡着的阿姨,阿姨懷裏抱了一個骨灰盒。

那是他們剛剛因病過世的孩子,他們是專門帶他走南闖北看病的,最後在寧城走了。

那個孩子後來成為了他的哥哥。

從此,她有了爸爸媽媽,爸爸叫程簡陽,媽媽叫李洛唐。

程晚剛剛被帶回家的時候,程簡陽幾乎把所有的愛都給了她。帶她去吃肯德基,去玩滑滑梯,給她買裙子,買皮鞋。給她彌補了童年。

爸爸是大學教授,媽媽以前是一名陶藝師,可是程晚到了北城之後,就沒有見媽媽做過本職工作。只是偶爾,她會帶幾個孩子做做手工。

爸爸說哥哥走了之後,因為第一個孩子逝去對媽媽的打擊太大了,她身上有時常會有一點小毛病。比如走丢、忘事。

有的時候程晚跟媽媽說話,媽媽不會理她,她以為媽媽在生氣。

爸爸說,她只是因為生病,所以太累了。

媽媽生的病叫癔症。

程晚對葉卿交代了後半部分。

擁抱得越來越久,她的身體也越來越溫暖。無處安放的兩只手臂也順其自然地抱住了他。

葉卿想起嚴禾說的,人要對自己坦誠。

他沒有奢求過有一天能夠再次遇見。但是偶爾想起她存在的那些時光,心裏會疼。

“其實我是很想你的。”

雲淡風輕的一句思念,也就這樣說出來了。

葉卿放開被捂熱的程晚。

她說:“謝謝你。”

在橋的另一邊,騎自行車過來的女孩漸漸地放慢了速度。

天色很黑,她在努力辨認這個高個子的少年。

葉卿察覺到對方的視線,回望過去。

女生腳步一頓,在地上撐住了。

與此同時,一只藏青色的風筝突然落在女生的頭上。她扯着嗓子尖叫了一聲。

“什麽鬼啊!”

程晚循聲望去,她被那只風筝吸引住視線,然後飛快地跑過去。

她幫女生拿掉蓋在身上的風筝,“對不起,這可能是我媽媽的風筝。”

“神經病啊,髒死了。”

施雨婕下意識地撣撣肩膀。

“葉卿。”程晚回頭叫他,“我媽媽應該在附近,我去找一下她,要不你先回去吧。”

葉卿沒有來得及答話,程晚已經跑遠。

怒火未消的施雨婕蹬着踏板,把車子騎到葉卿面前。

她的表情有幾分不可思議:“你們剛剛是在擁抱嗎?”

葉卿手抄進口袋,平心靜氣,“嗯。”

“你們在一起了?”

“朋友敘舊。”

施雨婕如釋重負地呼了口氣。

葉卿看了她一眼。

程晚牽着風筝跑了好一段路,看到靠在樹上的李洛唐。

“媽媽!”她跑過去,拉着李洛唐說,“你怎麽不回家?爸爸還在找你。”

“回……回家。”憔悴的女人臉上有一絲茫然。

程晚知道,媽媽這是又犯病了。

“媽媽,你以後不要大晚上亂放風筝了,剛剛那個風筝差點傷到別人,知道嗎。”

程晚拉着媽媽重新走上那座橋時,已經沒有人在了。

剛剛擁抱過的溫暖仍然包裹着她。

她說,“媽媽,你回去教我織毛衣吧。”

“唔。”李洛唐心不在焉地應着她,玩着手裏的風筝。

“今年我們一起給爸爸織一件毛衣好不好?他的衣服都很舊了,可是他舍不得買新的。”

李洛唐聞言,點點頭:“嗯嗯。”

程晚笑了笑,她覺得自己是個幸運的人。

程晚的名字是李洛唐取的,用的是他們夫妻的名字。

她說,太陽落下了,就迎來了夜晚。

程晚的到來也是如此,平靜而悠然。

每當她仰望着北城的滿天星鬥,好像那一夜星空都是為她而盛開。

這是爸爸媽媽給她的浪漫,程晚會放在心裏一輩子。

既然成為了一家人,那就要生死相依。

——

程簡陽找妻子找得疲憊,第二天早上睡過了頭。

程晚沒有叫醒他,她早起給爸爸媽媽做了早餐,自己拿了一個雞蛋就去學校了。

程晚家離學校很近,每天習慣和她一起去學校的女生已經在樓下等着了。

程晚揮了揮手裏的雞蛋,“小喜。”

簡喜樂激動地跳了一下,“快來吃肉!”

兩個女孩分享着一個肉夾馍,吃得肚子飽飽的進學校。

簡喜樂豪邁地扯開一張紙巾給她。

程晚問她:“你昨晚的數學作業做了麽?”

“那個卷子?挺簡單的。”

“你借我複印一下吧,我沒帶。”

“啊!”簡喜樂小小地驚慌了一下,“那你怎麽跟老師交代?”

“沒關系的,我只是沒帶,又不是沒做。如果她真的不信我也沒辦法。”

程晚說話軟軟糯糯的,看她這麽真誠,大概老師也不會為難吧。

簡喜樂把卷子給她。

二樓打印室的門是鎖上的,上面挂着請假的紙條。

程晚只好去高中部找打印室,她讓簡喜樂先去教室。

程晚沒怎麽去過高中部,她看着那些個子高高的學長學姐,暈頭轉向。

按照學校的路牌指示,走到了高三樓的辦公室。

好不容易找到打印室,程晚準備敲門進去,忽而聽見不遠處老師說話的聲音。

樓梯角落裏,嚴禾跟教導主任面對面站着。

手叉在褲腰帶的男人指着她說,“說了多少次了在學校裏不允許披頭發,不許穿裙子,不許塗指甲油!影響學風!”

嚴禾:“我影響誰了?”

主任一噎。

“總之下次,我要是再看到你違反校規校級,立刻請家長,沒有商量的餘地。”

“我家長十萬八千裏呢,叫得來算你贏。”

主任被她氣得不行,要是個男生,估計他早就一巴掌下去了。

上課鈴聲削弱了他的憤怒。

“回去上課!!”

嚴禾松軟的長發蓋住後背。離了五六米,程晚仿佛都能聞到發香。

跟在她身後的女生甩着手上的水,很刻意地說,“成績好就了不起啊,臭德性。”

嚴禾停下,回頭,“看不慣臭德性,還是看不慣臭德性比你漂亮啊?”

“……拽什麽拽啊你?!”

“活一天拽一天,有本事把我幹了。”

她自然地撩一下頭發,把說閑話的女生們撂在身後。

程晚看着她走來。她心裏有一點欣慰,禾姐姐還是這麽酷。

“姐姐。”嚴禾路過時,程晚喊了她一聲。

“你哪個年級啊?跑這兒來幹嘛?”

“我來打印。”

“哦。”

嚴禾沒停下,繼續往教室走。

程晚欲言又止,錯過了和她說話的最好時機,等嚴禾快進班了,她迅速地跑上前。

“怎麽了?”嚴禾問,

程晚沒有由來地說了一句:“你為什麽要來北城?”

嚴禾愣了一下。

她沒想到程晚會問這樣的問題。

為什麽要來北城?為什麽呢?

格格不入的校園環境,無法适應的生存氣候,離她溫暖的家鄉十萬八千裏。

她退出了跨進教室的步子,“說出來你可能會笑話,我只是想活得體面一點。”

程晚沒有聽明白,卻突然之間鼻子一酸。

穿堂風卷起路上的輕塵,校園裏一片靜谧。

嚴禾平靜下來跟她說話。

“雖然葉卿不說,但是他很難過。”

“被人欺騙是很心寒的,可到頭來他還是原諒你了。因為傻子總有傻子的堅持。”

最讓人難過的不是告別,是不告而別。

但是傻子總有傻子的堅持。

多年以後,他鄉遇故知的感動,讓他輕易化解了這一小部分的恩怨。

嚴禾說,“我覺得你應該向他道歉。”

程晚點點頭:“我會認真向他道歉的。”

“還有岩叔。”

突然被提起的名字讓程晚猛然怔住。

而嚴禾已經頭也不回地走進教室。

在打印室裏,程晚想着嚴禾說的這幾句話。

旁邊有個眼熟的女孩過來複印東西。

女孩長得很漂亮,朋友喊她施雨婕,程晚才想起來是昨天在公園裏不小心被風筝刮到的女生。

她想鄭重地道一次歉,可是女生正在很兇地對打印室的阿姨發脾氣,好像是給她印錯了什麽東西。

程晚在旁邊站了一會兒,見插不上話,就悶悶地走了。

她也很想像禾姐姐一樣變得酷酷的。

可是酷酷的人雖然很好,但有一句話也說得很對,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是每個人都可以那麽潇灑的。

程晚回到教室,有幾個打鬧的男生不小心撞到她,也沒說對不起。

她安安靜靜地往回走。

聽見那幾個男生在嘲笑,“你媽的精神病能不能治好了?”

還有人學媽媽說話的神态,他們就像一群小醜。

她站在走道中間,和那幾個人對峙:“你媽媽沒有生過病嗎?她不會變老嗎?”

沒有等到回答,程晚轉身坐在座位上,低頭紅了眼睛。

——

剛剛在打印室裏,施雨婕一眼就認出了程晚。

所有接近葉卿的人,無論是否有企圖,她覺得自己理所應當了解地清楚一些。

施雨婕站在初中的教室門口,頤指氣使跟旁邊人說話,“看到了嗎?叫什麽?”

同伴女孩對照着後門的座位表看了半天,“好像叫程晚。”

施雨婕抱着雙臂,擡着下巴看着裏面楚楚可憐的女孩。

“你聽見他們剛剛在說什麽沒,看她樣子都快哭了。”

“說她媽媽什麽什麽的。”

施雨婕冷笑了一下,“小屁孩。”

那天晚上,程晚一放學,就被人拉走。

簡喜樂在後面“诶诶”了半天。

施雨婕手一揮:“我是她姐姐,請她吃飯,你先回去吧。”

程晚想掙開她,“不用了學姐,我媽媽在家等着我呢。”

“沒關系嘛,就吃個飯的時間,沒有多久的。”

施雨婕笑眯眯的,拉她的力度更大了。

程晚沒有察覺到她的敵意,她也不知道怎麽拒絕,就說:“那我去給我媽媽打個電話。”

施雨婕把自己手機拿出來:“你拿我的——”

話說一半,身後突然咚的一聲。

有人從樓梯上摔下來了。

施雨婕和程晚詫異地回頭。

正好看到嚴禾摔在地上,骨頭撞出脆生生的悶響。

還好她眼疾手快把手肘撐在地上,否則就要臉上開花了。

程晚心一揪,這麽摔下來,看着都疼啊。

嚴禾攀着扶手努力站起來,悶悶地說了句,“救命,好髒。”

從樓梯上跟下來的少年有些驚慌,時君以沒有太多的時間遲疑,兩條手臂抄到嚴禾的後背,把她抱起來就走。

跑出去兩步,他回頭看着程晚二人,焦急地問,“醫務室在哪?”

程晚說,“食堂後面。”

施雨婕眉目一挑,“你推她啊?”

時君以沒說什麽,他抿着薄薄的嘴唇,低頭看一眼嚴禾。

施雨婕像撞破別人秘密一樣高興,“看不出來你心腸這麽壞啊。”

“關你什麽事。”

鋒利得充滿寒氣的眼神掃過去,施雨婕突然噤聲。

時君以繞過她,飛快地往食堂後面跑了。

正好大課間,這一路要穿過操場,很多教室的同學都看到了一個高個子的帥哥抱着身嬌體弱的女孩子往食堂的方向狂奔。

女孩子們都覺得時君以太帥了,不合時宜地泛起了花癡。

葉卿從辦公室出來,也恰好看到這一幕。他把作業本塞給旁邊人,二話沒說就飛奔下去了。

跑至一樓樓梯口,突然在兩個女生面前剎住車。

施雨婕挽着程晚的胳膊,一臉笑意拉着她走。

險些被人撞上,施雨婕回頭看看他,“葉卿,要一起吃飯嗎?”

“不用了。”

葉卿手指勾了一下程晚,她有點詫異。

他索性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把她從施雨婕那裏搶了過來。

“你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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