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這是一天的流水賬
晚上六點的上海華光初上,車水馬龍,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每個人都行色匆匆,趕着回家,趕着他們的生活。
雜志社裏新聞部仍然是一派忙碌的景象,人人焦頭爛額。方恒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剛剛核對完今天所寫的稿件,正準備關電腦回家,電話鈴卻在這個時候響起來。挂了電話,無奈地給家裏撥了個電話說還有采訪要做,就匆匆出了雜志社。
方恒所在的雜志社出的是周刊,主要覆蓋的是社會和生活類新聞,一旦城中有特殊的話題發生,即使是下班時間,記者仍然要随時待命。不同于出日報的報社每日有嚴格的時間分配,雜志社的記者編輯們有更多的時間支配和緩沖餘地,但每周也要出幾個熱點專題報道,進行深層剖析,在速度上比不過各大日報晚報或者網絡媒體,那麽就必須在深度上有所超越。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又或者說寸必須要有所長才能生存下去。
28歲的方恒站在街頭,平凡地融入人群中便很難被區分。她穿着淺色的短款休閑外套,顯得整個人都比較幹練,略施粉黛的臉看上去與她的年齡相符,但卻有着不能掩飾的疲憊。
這個時候要打到車的難度不亞于游樂場裏的打地鼠游戲,要眼明,手快,還要有那麽一點點運氣。
方恒自認為沒有這個運氣,也自認為沒有這個財氣在下班高峰中看出租車跳表,更何況這個時候的交通情況若運氣不好堵在路上,那就不知何時才能到達目的地了,于是一出雜志社她就自覺地向地鐵站走。雖然雜志社可以報銷采訪費用,但她的直屬領導,主編老滕比較摳門,她也不想在月末拿着幾百塊的打車發票去挑戰主編的威嚴。
事件發生的地點在內環以外一處并不太熱鬧的購物中心,門前廣場上的廣告牌正在進行施工。
方恒接到朋友電話的時候事情剛剛發生,她趕到之後掃了一眼全局,施工的現場現在看來一片狼藉,工人攀爬的梯子橫在地上,油漆也撒了一地,周邊圍了許多圍觀的人群,人群正中則是和承建商較上勁的工人。因為地處偏僻,僅有為數不多的幾個同行,有兩個扛着相機,此時正試圖擠到工人和承建商邊上采訪。
方恒也艱難地擠了進去,只見被層層包圍的承建商和工人不約而同漲紅了臉。工人漲紅了臉除了因為日曬雨淋,更多是因為氣憤,而承建商這邊的領頭人則是因為此時的局面實在難堪,不知道他的臉紅到底是羞憤還是羞愧。
方恒問了問邊上的人,有些人壓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純粹看熱鬧,也有知情的把始末向方恒簡單敘述了一下,她聽了幾句也就大致明白了,有一名工人在從施工梯上下來的時候不慎墜地受傷,此刻已被送去了醫院急診室,而在場一起工作的工人除了有幾個陪着受傷的工人去了醫院之外,其餘的正在原地與承建商天遠公司争論施工安全和賠償問題。
此處的道路并不如市中心一般擁堵,且更寬闊,車輛疾馳而過,帶起空氣中的灰塵,飄散在路燈下,星星點點。廣場上正播着音樂,圍在承建商和工人邊上的路人議論紛紛,時而幫腔,而周遭來往的人群則制造出全然不同的談笑聲。
這是一個争吵與談笑混雜的環境,一如這個世界的管中一窺,痛苦與歡笑并存。
方恒努力地在嘈雜的環境中去聽承建商和工人的對話,卻也只能聽個大概,原來正常工作時間理論上至五點便已結束,但為了趕工,工人們總是在晚上也加班加點,這是承建商默許的,也可以說是承建商隐晦地要求的,而那名工人受傷恰好發生在了加班時間。
承建商在聘用這些工人的時候,曾表示如工作時間受傷可以報工傷,但卻從來沒有人提起若加班時發生意外該如何賠償。工人們的文化水平普遍一般,聘用的時候大多不會去想這些咬文嚼字的問題,若是無事皆大歡喜,而一旦事情發生了,工方才發現自己原來那麽沒有保障。工人們為受傷的工友而義憤填膺,也是為自己同樣所處的境況而擔心。
工人們急于向承建商求一個說法,但承建商這邊卻始終支支吾吾,為怕事情鬧大,只說此事會給出相應處理,讓工人們趕快離開不要聚在這裏。然而工人們卻不得答案誓不罷休,矛盾一觸即發,争吵聲一陣高過一陣,雙方僵持不下。
方恒正在擔憂此事該如何收場,工人們會不會太過氣憤而動手的時候,民警及時出現進行調停。雖說承建商口口聲聲向民警保證會給事件一個調查說法,此時應當先着重于受傷工人的治療,但答應管答應,工人們誰會相信他們真的會給出客觀公正的說法,饒是旁觀的方恒都覺得恐怕從此答案就要石沉大海了。
事已至此,民警又是罵又是勸,最終雙方只得息事寧人,圍觀的群衆也漸漸散去。雖然表面各退一步,然而當事雙方心裏其實都不服氣,可以說是不歡而散。
方恒和在場的幾個同行交流了一番,他們大多是網絡媒體或者日刊報社的記者,對只需要一篇現場報道的他們來說,這樣的信息量便已經足夠了,此時見事件平息便打算打道回府。
她再看了一眼現場的情況,走向仍在現場憤憤不平的幾名工人,詢問他們受傷的同事被送去了哪家醫院,正巧他們都要去醫院,她便跟着一起去了醫院看受傷的工人李強。
李強,這個一呼百應的名字,便是那名受傷的工人的名字。
方恒和衆人在骨科急診室見到李強的時候,醫生正在為他進行複位固定。三十出頭的李強卻頂着一張不惑之年的臉龐,粗糙的皮膚上隐約可見的皺紋,标志着勞動人民的勤勞與辛酸。
李強在做完一段粉刷工作之後,正要沿梯子下來,但誰知還差十階左右的時候,梯子竟突然不穩微微晃動,而支點完全在梯子上的李強沒辦法掌握好重心,從梯子上跌了下來,右手前臂在跌下施工梯時撐地,桡尺骨雙骨折,唯一慶幸的是一只腳只是扭了一下,并無大礙。
他并不是一個多話的人,在複述受傷過程的時候,也都是邊上的其他人你一言我一語,勉強将故事重現出來。
方恒可以想象骨折的疼痛,但李強卻沒有說過一個疼字。
一旁的工人們已經忙不疊又開始痛罵承建商,總結來說就是安全措施不到位,賠償方案不明确。這樣一輪下來,雖說此時已經結束了治療,是在本就嘈雜的醫院走廊上,但群情憤怒蓋過了其他的任何聲音,直到一旁的醫生護士忍無可忍,将衆人驅趕出去,才算清靜。
李強直到骨折處理完畢一直都沉默寡言,臉上的表情時而痛苦時而尴尬,說不出他到底是什麽心情。但想來現如今他右臂骨折,接下去也無法繼續工作,所要面對的有豈止是衆人說的如此簡單。如果承建商遲遲不明确賠償方案,那麽他回家還能不能揭開鍋恐怕都是問題。然而老實人往往都不善言辭,李強就是這樣的人。
方恒最後留了一張名片給李強,讓他有後續進展的時候及時告訴她,這樣她可以想辦法幫他。她知道他一定有困苦之處,卻不知如何訴說。如果要計算她當記者這些年的收獲,那麽她私以為看人便是很大的一項長進。
她知道此時再多說什麽都是徒然,別人有別人要自己做的心理鬥争,她能做的只有站在他伸手能夠到的地方。
方恒回到家已經九點多,打開門客廳裏為她留了一盞燈,這種時候總是讓她覺得分外溫暖。
“回來啦。”母親常美娟聽到開門的聲音從卧室裏走出來,見她回來一臉倦容,知道她一定是剛加完班,晚飯也必然是胡亂吃了點填了肚子,便端出飯菜,坐在一旁陪她吃。
簡單的一葷一素,方恒卻覺得這樣就好。
“心心睡了?”心心是方恒五歲的女兒方以心。
“剛剛睡着。”
“媽,你不用陪我了,早點睡吧。”
“不要緊,現在還不是很晚。”
方恒知道母親一定是有話要說,便也沒有接口,只等母親自己提出來。
“恒恒啊,這個周末有空嗎,有空的話去見見于阿姨同事的兒子吧。小夥子人不錯,老實可靠,工作穩定,比你大一歲。”
方恒一邊吃飯一邊聽着,擡頭看了看母親懇切的眼神,應了一聲“嗯”。
“媽媽這麽說你不要不愛聽,你的情況你自己也很清楚,如果覺得對方不錯就處處。”見方恒低頭吃飯沒有出聲,方媽媽試探性的加了一句,“你不是還想着他吧?”
“沒有。”方恒咽下口中的飯菜,擡頭看着母親,“媽你想多了。我這周六有空,正好心心跟姐姐姐夫他們出去,你跟于阿姨說吧。”
雖然這個問題母親曾經問過,方恒也曾經同樣答過,但常美娟聽到答案的一刻,表情還是一下輕松了很多,“那就好。媽媽年紀大了比較啰嗦,但你知道的,媽媽也就最擔心你,你爸爸也是,他走的時候最牽挂的是你的終身大事。”
“媽我知道,你放心吧。早點睡吧,我吃完了自己會收拾。”
常美娟得到了肯定的答複,也知道再說下去女兒會煩,便轉身回房了。方恒擡頭望着母親的背影,看着母親兩鬓的白發,心中有些酸澀,筷子握在手中,一時也忘了動作。
常美娟是典型的江浙滬女性,溫婉娴靜,說話總是不緊不慢,對這個獨女向來十分寵溺,但也有些嚴厲。方恒父親還在世的時候,母親總是比較唠叨,而父親則是扮演知心長輩的角色,對方恒給予最多的寬容和理解。父親去世之後,母親一度很焦慮,直到後來方恒扛起這個家,她看到女兒的不容易,說話間也開始慢慢變得婉轉相勸而不是直接譴責。
方恒回想小時候自己其實很叛逆,父母說什麽,她總是往相反的方向走,也時時出言頂撞。那個時候她時常要接受母親的教育,但又向來不以為然。直到這幾年,自己當了母親,父親又不在了,她開始後悔以前對父母的态度,也開始理解母親當年的心情。
有很多東西,在身邊的時候總是理所當然,失去了才會後悔,才會幡然醒悟,原來自己擁有的本就是天堂。親情便是其中之一。
父親去世後,母親好似一夜之間蒼老了很多。她覺得自己到了有責任照顧母親的時候,對母親所言不再左耳進右耳出,就算不同意,也很少會表露出來。她不想将來再來後悔沒有好好孝敬母親,就像父親去世的時候那樣。所以只要是不觸及自己原則底線的問題,就都可以遷就。
人生到頭來最怕的,莫過于來不及。
從前方恒總是和父親更親近,幾年來,母女倆相依為命,相處之間也有所變化,感情自然也是更加親厚。雖然對于相親的問題,方恒并不是那麽願意接受,但想着母親的一片苦心,就算是厚着頭皮,她也每次都去赴約。
有時候她也會妄想,也許,哪一次,她就真的能相到這麽一個人,願意接受她的所有。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