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無良奸商”的代表

方恒沒有想到的是,她很快便又接到了李強的電話。

那是三天以後的下午,方恒正坐在辦公室裏寫稿,突然接到了一個未知來電的電話。她接起電話,聽到那個樸實的聲音的時候,自己也有些許愕然,只因她原先其實已經将這件事忘得七七八八了。

這個社會每天都有類似的事發生,李強的事不算矛盾最突出,事件進展也沒什麽周折,甚至應該算沒什麽進展,在她最初的概念裏,此事十有八九是要不了了之。雖然當時她覺得将來某天也許李強還會找她,也許事情會有所變化,但至少對于他們這樣每天要看世界萬千變化的記者而言,這确實不是什麽太過稀奇的故事,那個也許,也許并不會發生。

李強住院了。

正如方恒所料,李強家的情況不容樂觀,所以盡管右手臂上了石膏,他仍然堅持帶病繼續工作。但骨折的手臂怎麽經得起折騰,幾天前複位的骨折部位又再次移位,他不得不再到醫院接受治療,而此次因為複位失敗,他必須要接受手術治療。

方恒挂了電話,了結了手頭的活,便在下班時分趕去了醫院。李強住在骨科病房,因為床位緊張,本不算寬敞的病房裏,容納了六張病床和一張加床之後顯得更為狹小,狹小的病房裏現在更是擠了好幾個與李強一起工作的工人,方恒甫一入病房就覺得有點透不過氣。

一如既往,當事人尚未開口之時,邊上的衆人就開始七嘴八舌向方恒吐苦水。當然,這苦水名義上也是為李強吐的。你一句我一言,病房頓時熱鬧無比,以至于護士幾度要求衆人不要影響別的病人休息。

李強原先只是骨折複位固定,并沒有花太多的醫藥費。然而此次再次入院,需要手術,這一筆費用就不是他這樣的工人能負擔的了。

這座大都市有千千萬萬的外來務工者,他們來自大江南北不同的地方,大多數的人卻都有着相似的故事。他們不僅要支持自己的生活,撫養子女,還要寄錢回老家贍養父母,對于沒有醫療保險的他們,幾千甚至幾萬的手術費是天價。

李強終于還是開口,臉上卻是一副愧疚的神色,“方,方小姐,其實我本來也是不想麻煩你的,但是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承建商是不是沒有答應賠償?”

李強面露難色,頓了頓,還是說了出來,“他們說今天的事是我自己的責任,所以不會賠給我錢。”

方恒也料到了這樣的結果,這個結果不難理解,雖然承建商未必不知道李強帶傷工作的事,但他們大可以推說這是他自己的責任。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很難以評說到底誰的責任更多一些,這傷本是因為工作而受的,但傷上加傷更多的是李強自己的責任,雖說前提是因為對方沒有明确給出受傷及之後工作時間損失的賠償,李強才會铤而走險帶傷上陣,但無可否認,他把自己置于了一個更不利的局面裏。

“那麽最初受傷的事呢?他們沒有給出什麽說法嗎?”方恒覺得如今只能從第一次的受傷着手,即使對此的賠償可能是杯水車薪,但至少聊勝于無。

“他們說會賠點錢給我,但手術的錢不會給我掏。”李強懇切的看着方恒,“方小姐,你能不能幫幫我,我是真的沒有辦法了。”

方恒從頭回想了一遍,整件事的關鍵還在于起因這一塊,“如果是施工安全的問題,我會想辦法幫你。”

“記者小姐,你不知道,那些人一直都是讓我們這麽幹活的,那根保險帶根本沒什麽用,我們開始還抗議過,這樣讓我們爬上爬下很危險,他們就說,你們不做自然有別人做,我們也沒辦法。”說話的是一旁一個矮個的工人。

方恒知道他們說的是事實,這樣的施工條件屢見不鮮,雖說身上綁着一根保險帶,但其實形同虛設,安全防護作用十分薄弱。保險,保的只是承建商的險。

她正在想着是否要把事情報道出來,讓工人們一致同意對抗承建商的高壓,這個時候有一個人的到來,使得氣氛突然轉變。

走到病床邊的男人着淺灰色襯衫深色西裝,并未打領帶,領口的紐扣開着。鼻梁上架着一副深灰色邊半框眼鏡,容貌雖不算是英俊潇灑,但至少讓人看起來就覺得一表人才,只是人才的臉上略顯疲憊,也看不出太多的表情。

男子在工人們和方恒狐疑的眼光中遞上名片,自我介紹。

“李先生你好,我是代表承建商來和你協商賠償事宜的律師,我叫夏宇楓。”

介紹完畢,一旁的員工們露出了複雜的神色。這種複雜的情緒一方面是對資方代表的懷疑,另一方面則是潛意識裏對合理賠償的期待。

不信任總是有不信任的原因的。

夏宇楓在簡短地問過李強的狀況之後,并未多說多餘的話,掏出一份文件遞給李強。

“這裏有一份協議書,其中列明了天遠承諾一次性賠償的金額。如果你願意接受賠償,那麽請在閱讀完其中的條款之後簽字。” 夏宇楓說話期間始終注視着李強,只是說完後以看普通陌生人的方式瞟了方恒一眼,他走進來的時候應該是聽到“記者小姐”四個字的,但他的眼裏沒有驚訝,沒有緊張,可以說沒有表露任何态度。

“什麽條款?”“賠償多少?”不等李強翻開協議,圍觀者們已經開始踴躍發言。

方恒了然。一份賠償協議無非就是一次條件的交換。她看了一眼身邊的男子,依然是無甚表情。

“李先生你如果願意簽署協議接受賠償,即是接受天遠方面的安排,并同意不再繼續追究。”夏宇楓繼續解釋道。

衆人嘩然。

“照你這麽說,那萬一将來有後遺症怎麽辦?”

“真是無良奸商!”

“這安全問題還解不解決了?”

“我們如果再有人受傷怎麽辦?”

……

方恒看着李強似是面露難色,但此時此刻卻也無法問明。于此同時,聽到低沉而平淡的男聲再次由耳邊飄來。

“我明白你需要時間考慮,考慮完了可以打電話給我。相信你也清楚自己的狀況。”夏宇楓說完便準備轉身離開,“不打擾你休息了,再見。”

律師果然是律師,言簡意赅,直擊要害。

方恒在一旁旁觀了整個過程,好像游離于現實之外。談話過程不超過十分鐘,夏宇楓由始至終只有一個表情,就是沒有表情,該說的他都說了,不該說的他也沒有多說一個字,至于那些旁的人的只言片語,于他而言就像是被屏蔽過濾了,完全不存在一般。

夏宇楓離開後不久,衆人也在抱怨怒罵兼并對李強寒暄幾句後,各回各家。走之前還不忘關照方恒記得把這種無良奸商的嘴臉報道出來。

“是不是有什麽難處?” 方恒沒有随着大家一起離開,她看得出來,自從拿到協議書開始,李強似是露出了為難的表情,各人你一言我一句的過程中,他也沒有再開口多說些什麽。

“我……”

“有什麽難處你可以盡管告訴我,看看我能不能幫你。”

方恒說的很誠懇,李強也終于開口說出了自己的難處。“醫生建議我盡快手術,但是手術費我沒有。”

這是情理之中,也在方恒意料之中。

天遠願意給予一次性賠償,但條件是不能繼續追究,也就是說如果李強之後再有別的後遺症,則不能再索取進一步賠償,同時也不能因為此事而再生任何多餘的事端。然而,這一筆賠償對李強來說,可謂是及時雨,可解燃眉之急。

如果方恒有底氣,一定會在這個時候說一句“我借給你”,但是她沒有。對于目前為止仍然負債,上有老下有小的她來說,平時自己都是能省則省,更何況是支援別人。

形勢可謂是來了個180度轉彎。半刻之前,李強還在期盼方恒能夠幫助他,恐怕此刻,他會反過來希望方恒不要再插手吧。

“這個你要自己考慮,你的情況沒有人比你自己更清楚。”方恒頓了頓,“但,結果會怎樣你也很清楚。”

方恒的話說得中庸,她沒有再說下去,她知道在李強而言,錢和健康的身體于他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是一旦接受賠償,不僅李強不能就接下去可能産生的損失繼續索償,所有工人恐怕也要跟着忍氣吞聲,工作條件難以得到改善。

但方恒不可能幫李強做決定,更何況就算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自己也一樣會為難,那麽又有什麽資格去左右別人。

走出外科大樓,夜色已經降臨,雖然随着春天的到來,日頭逐漸拉長,但仍然阻擋不了黑夜的來臨。方恒望着路邊昏黃的燈光,一剎那有些出神。

如果生活中也需要一盞明燈引路,那麽那盞燈在哪裏。

“記者小姐。”溫和的男聲将方恒拉回現實。她轉頭,叫她的正是那位面無表情的律師,依然是那個沒有表情的表情。

方恒此刻再見到他,其實是有些驚訝的,“你還沒走?”

對方則直截了當發問,“你打算寫出來?”

雖然只有短短的六個字,但方恒自然是理解了其中的深意,大約就是不希望她插手,她心底突然浮出的一絲不滿,面上保持着往常的平和,“寫不寫是我的事。”

夏宇楓直盯盯看了她幾秒鐘,緩緩開口,“你應該清楚什麽該寫,什麽不該寫,該怎麽寫。”

夏宇楓說這話的語氣其實并沒有挑釁,而是陳述,但由方恒聽起來,卻尤為刺耳。

她微微一愣,冷靜地試圖控制住內心的情緒,卻仍然忍不住道,“這算是威脅?”

或許沒有想到方恒會有如此直白的反問,夏宇楓面上一怔,語氣更柔和了些許,脫口而出,“我沒有這個意思。”

“那謝謝你的提醒了。”不等對方說下去,方恒便結束對話,留給夏宇楓的是一個快步離去的背影。

夏宇楓看着方恒匆匆離去,略一蹙眉,他本是想提醒她這件事應該小心處理,奈何話出了口竟似乎有些偏了方向,再一想又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多此一舉。

作為一個記者,她一定是清楚這樣一款賠償協議的潛臺詞,也一定是知道這樣的事件背後的複雜性。其實想必不用他說什麽,她也一定明了整件事接下去的走向,至于寫與不寫,也不會因為自己一兩句話而改變,那麽自己這是何必呢。

想到這裏,夏宇楓自嘲地笑了笑,轉身離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其實沒什麽話要說,就是想謝謝為數不多的觀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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