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雁過留痕,茶傾餘香
畢業以後方恒沒有再來過這裏,沒有想到六年來,茶館雖然改頭換面,但內裏的格局卻沒變,只是裝修翻新了一下。
她走進茶館之後,找了座位坐下點了一壺碧螺春。碧螺春,原來民間叫“吓煞人”,後來康熙視察品嘗,覺得這個名字不雅,賜名“碧螺春”。這個典故還是鄭彥青告訴她的,過了這麽多年她依然記得。
他們彼此,都在對方的人生中留下過痕跡。
她趁着早到,把整間茶館的裝飾全都打量了一遍,然後又在腦中默默想了一遍想要說的話,才拿出手機看看時間。
方恒正在看手機的時候,鄭彥青走了進來。
六年以後再一次面對面,一樣的地點,不一樣的心情。
“對不起我晚了點。”鄭彥青在方恒對面的空座坐了下來。
“沒有,是我早到了。”方恒微笑。
鄭彥青見到方恒的笑,楞了一下。這個微笑很不一樣,以前方恒笑的時候,總是能感覺到她的笑是由心底發出的,而如今的這個笑,是禮貌,更是疏遠。方恒以前,不曾對他這麽笑過。
六年的時間,恍如隔世。
“最近好不好?”鄭彥青選了最普通最客套也是最安全的方式做開場,如果說他覺得自己曾經很了解方恒,那麽他現在卻已吃不準眼前這個女子的想法,她還是她,卻不再是六年前的那個她。
“挺好的。”
方恒伸手給鄭彥青倒了茶,鄭彥青看着透明壺中的茶葉,有些出神,半晌道,“我在美國的時候很想喝茶,但正宗的綠茶卻不是那麽容易找到,大多都是些美式或英式的茶,味道還是不一樣的。你知不知道那些茶都帶着一股香味,不是我們的這種茶香,我還是喜歡綠茶的香味,想聞卻不得聞,最後只能在夢裏過瘾。”
方恒垂眼看着自己手中的茶杯,點點頭,“嗯。”
鄭彥青将視線移到方恒的臉上,“結果那幾年我喝了很多咖啡,你也知道我以前最讨厭喝咖啡,聞到咖啡的味道就想吐,想不到後來會變成日日咖啡不離手。”
方恒擡起頭看着他,“大家都會變,這很正常。”
“不過說起來我還是比較喜歡喝茶。”鄭彥青喝了一口杯中的茶,他以前最喜歡碧螺春,他知道方恒也還記得,但如今喝來,入口卻覺得苦澀,苦澀過他曾經最讨厭的咖啡。
方恒剛想開口說方以心的事,鄭彥青卻又說道,“你很少跟舊同學聯系?”
方恒颔首,“我畢業之後很少跟舊同學聯系。”
“我打聽了很久才打聽到你在現在的雜志社工作,但大家似乎都不太清楚你現在的情況。”他像是和朋友聊家常這麽說着,“又聽說你搬家了,連手機也換了,我還以為……”
鄭彥青的話說到一半沒有再說下去的意思,但方恒已經理解了他話裏的意思,他以為方恒是因為不願見他,不願他找到她,所以幹脆改了一切聯系方式。她确實是為了一刀兩斷改了聯系方式,只不過那個人不是他。
見方恒沒有說話,鄭彥青又寒暄着問,“叔叔阿姨還好吧。”
雖然當年鄭彥青的父母未必很喜歡方恒,但方恒的父母是很喜歡鄭彥青的,覺得這個小夥子看着很好,人又聰明又懂事,方恒如果托付給他也很放心,直到後來的事情發生,方恒父母也自責自己認人不清,所以雖然女兒未婚先孕,說到底自己也不是完全沒有責任。
鄭彥青也記得這對夫妻對自己的好,每次去方恒家做客方媽媽總是燒一桌子他喜歡吃的菜,殷勤地招待他,還時不時給他添置一些衣物用品,如果說當時方恒父母把他當半邊兒子,那也是毫不誇張的。
提到父母,方恒失神了一下,回想到當年的事,回想到父親的離世,心還是微不可覺地痛了痛,“我媽媽很好,爸爸已經不在了,謝謝關心。”
“對不起。”這是鄭彥青始料未及的,這六年于他而言只是生活上有些改變,也許留學的日子很辛苦,但如今回頭看來也是一段珍貴的回憶,他不曾想,方恒的生活發生了這麽大的變故。
一時間兩人無言,他們甚至可以聽得見隔壁桌上兩個青年學生談笑的內容,大約是在說着和考試相關的話題,校園生活是最無憂無慮的日子,方恒想。
曾幾何時,自己也和他們一樣,憂慮的事情只有考試實習找工作。
“我今天找你是有件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說。”
方恒說這話的時候鄭彥青也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聽到她這麽說擡起視線看着方恒,方恒其實很緊張,卻努力地在掩飾,也許六年前的她做不到,但六年後的她已能将自己的緊張和不安掩飾的很好,以至于鄭彥青完全沒有看出來。
鄭彥青在等着方恒的下文,方恒喝了口茶,定了定神,組織了下語言,雖然這些話她在腦中過了千遍,但臨到說出口卻仍然覺得準備不足。
這就好像她以前每一次的期末考,每一次她都會認真準備,但考前她還是會怯場,會擔心自己複習得不夠充分,而通常這個時候,她都會收到鄭彥青的安慰,或來自本人,或來自短信,告訴她不用擔心,盡力就好。
盡力就好,到頭來她卻知道她和鄭彥青之間,不是盡力了就好的。
在鄭彥青快要忍不住打斷兩人之間的沉默時,方恒終于擡起頭來,開口道,“你走了之後,有些事我沒有跟你說過,但我覺得你有權利知道,至于你知道之後想怎麽樣處理,全憑你自己,我不會幹涉。”
鄭彥青聞言露出一副不解的表情,他直覺這件事是大事,方恒卻又說的那麽模糊,免不了讓他心裏打鼓。
方恒拿起手機,打開手機相冊,翻到一張方以心的照片,擺到鄭彥青面前,“這是我的女兒,叫方以心,今年五歲了,在上幼兒園。”
鄭彥青瞪大了眼睛,伸手去拿起手機,看了兩眼剛要說話,就被方恒打斷,“你先聽我說完。我是在我們分手了以後才知道有了方以心,你那個時候要出國了,我本來也打算不要,所以就沒有告訴過你。但後來我又舍不得,就把女兒生了下來。我有六年的時間告訴你,但是我沒有,我那個時候還是恨你的,就憋着一口氣沒有跟你說,而且也覺得既然你都出國了,那麽這件事對你來說也不重要。”
鄭彥青忍不住出聲,“怎麽會不重要。”
“所以我知道這是我不對。最近我想了很多,我覺得這件事情你要怎麽處理是你的權利,但我始終都應該告訴你一聲,要不然對你對方以心都不公平。”方恒停頓一下,看了一眼鄭彥青。
鄭彥青在過了最初的震驚之後,反而安靜了下來,半晌無言,或者說是他突然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那她知不知道?”
方恒知道他指的是方以心,搖搖頭,“我沒有跟她說過她爸爸是誰,在哪裏,說不說由你決定。”
“我知道這件事情你一時之間很難完全接受,你可以慢慢考慮,要不要認她都由你做主。”說着她取回鄭彥青手中的手機,“你如果決定要認她這個女兒,我不會攔你,同樣的,如果你決定當沒有這件事發生過,我也不會怪你,怎麽選擇都是你的自由。”
鄭彥青此時已經從震驚中回過了神來,冷笑了一聲,反問方恒,“你覺得怎麽當這件事沒有發生過?”
方恒被他問得一怔,倒不是因為心虛或者內疚,而是這樣的語氣太像那個記憶中的鄭彥青,“是我不對。”她斟酌了一下,又繼續開口,“我今天跟你說不是想要怎麽樣……”
“你這樣還叫不想我怎麽樣?”鄭彥青打斷她。
方恒無言以對,她說她不想他怎麽樣,确實,她原來也覺得她是真的不想要他怎麽樣,無論鄭彥青認或者不認這個女兒,她都覺得不在乎,也許她這麽做只是因為自己內心愧疚,對方以心愧疚,對自己對鄭彥青的隐瞞也有愧疚,說出來只不過想讓自己好過一些。
但再想深一層,她到底是想他怎麽樣,她一方面想他認方以心,她想讓方以心得到正常的父愛,但另一方面,她又不想再與鄭彥青牽扯過多。說到底,在她的心裏,她對于這個怎麽樣也不是很确定。
僵持片刻,鄭彥青沉着臉色,“你讓我想一想,想好之後我會給你答複。”
方恒點頭,“好。”
“你……”鄭彥青說了一個字,卻又突然停住,最終只是嘆了口氣,“算了。”
兩人沉默,不是因為沒有話說,鄭彥青有很多疑問在腹中,此刻卻一個也問不出來,他看着這個曾經最熟悉最親密的女子,想着剛才她的那番話,那張照片,總覺得氣不打一處出,最後實在坐不住,便道,“我先走了,這件事我要想一想,我過兩天聯系你。”
方恒一直在低頭看着自己手中的茶水,聞言點頭,再擡起頭的時候,鄭彥青已經轉身離去,她苦笑一下,果然是現世報。
鄭彥青走了之後,方恒獨自一個人又坐了一會兒,憑她對鄭彥青的了解,她知道鄭彥青此刻心裏是有些憤怒的,只是礙于顏面,礙于風度,他不會當面發作,他一直都是這樣矛盾的人。
方恒動手又給自己添了杯茶,茶水的顏色明顯深過剛才的那一杯,喝起來茶味更濃卻也更苦。正如同人生,在沉澱了之後,打上了時間的烙印,可以品出更豐富的內涵,卻也不可避免夾雜了更多的苦痛。
只不過不知道人生是不是也如同茶一般,飲盡那杯底的苦茶之後,還在唇角留有餘香。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