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這麽近那麽遠

方恒很抑郁。

自從她跟鄭彥青把話說開了,她反而很抑郁,她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居心叵測。鄭彥青的那句“你這樣還叫不想我怎麽樣?”絕對是說到了點子上,說出了她逼良為娼的心聲。

她是有些慚愧的,她總是覺得鄭彥青是個自私的人,但說到底,她如今這種做法又何嘗不是呢。

她慚愧的心情配上毒辣的氣溫,組成了高溫日裏最難以承受的雙重負擔。而往往在這種時候,工作便是開解心情的苦口良藥。

雖然官方來說還未出黃梅,但熱潮已然撲面而來。一旦出黃梅,上海的夏天就變得潮熱難耐,沒出黃梅的時候總覺得連綿陰雨,連人都要生黴,日日盼着出黃梅,但真的出了黃梅,又要面對酷暑炎夏,就算是晚上空氣中也蒸騰着一股熱氣,更何況是正午,方恒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已然汗流浃背過幾次了。

這就好比是人生,以為走出了一片泥沼,其實只是跳入了另一個火坑。

而至于這個事發地點,更因為是火災現場的緣故,熱得幾乎令人窒息。

起火的是一幢六層樓的老公房,方恒到的時候,消防隊正在滅火,火勢已經基本受到控制,混亂不堪的現場周邊,不停地有救護車往來運送傷員。

方恒觀察了一下受傷的住戶,因為是上班時間,幾乎都是退休的老人和放暑假在家的孩子,時不時可以聽到孩子的哭聲和叫嚷聲,一時間這樣的場景令方恒感到比熊熊的烈火更刺眼。

邊上站着一位住戶,他因為事發時正好要出門,因此不僅見證了火災的發生,本人也毫發無傷,此時正在和小區裏其他鄰居描述當時場景,于是引來許多記者争相采訪。

方恒也擠在記者群中,聽着那人繪聲繪色的講述,他下樓回頭看自家窗戶有沒有關好的時候,見到了竄出另一戶窗口的火苗,他當即大喊,驚動了好些居民,有些人逃得及時,但也有些人火災之初并未意識到,而到火勢起了之後才驚覺處境的危險。

幸好,并無居民在火災中死亡,但有一些人因不同程度的燒傷入院治療,也有一位居民因嚴重燒傷而在深切治療部治療。

方恒又跟着去了傷者治療的醫院,正如同她在現場所見,受傷的大多是老人和小孩,幾個孩子伏在老人的懷裏哭嚎,伴着咳嗽,或手臂上起了紅腫,而有些則起了水泡,雖然傷勢并不重,但那種疼痛不需要親身經歷也可想而知。許多家長急急忙忙趕到醫院,見到父母和兒女的傷勢,都忍不住落淚。

方恒見到那些孩子,可以說是觸目驚心,不是那傷勢多麽恐怖,而是作為一個母親,她很難不動容。

那是一場駭人的火,駭人之處不是在于它的火勢,而是樓中人驚心動魄的求生過程。

一位老人說,她起初并未聽見外面人的叫喊聲,後來聽到樓道裏有乒乒乓乓的聲音,開門去看,才知道是樓下着了火。她趕忙叫上老伴帶着孫女下樓,此時樓道裏已彌漫了煙霧。

着火的房子在三樓,而這兩位老人住在五樓。老式的公房裏樓梯狹窄,樓道黑暗,行走本就不算太易,加上此時的煙霧,更是難上加難。他們用濕布蒙着鼻子好不容易走到三樓至四樓的樓梯間,遠遠地可以見到火苗由一戶人家中竄出,前面也有不少人正設法通過三樓的樓道向下逃生。

每個人都想逃,卻每個人都裹足不前,不僅僅是因為火苗和煙霧,還因為樓道裏本來居民堆放着的物品此時早已倒在地上亂作一團,令逃生的人寸步難行。

孩子們開始哭喊,老人們本就慌了神,再聽到孩子們的哭聲,頓時亂了方寸。許多人被煙霧嗆得咳嗽不止,有些人在試圖擠過走道的過程中被竄出的火苗燙傷,有些人踩到或者撞到那些散落着的物品而受傷,直到消防員趕到,将困在其中的居民帶了出去。

方恒那一日回到家,一進門方以心便跑了過來,她蹲下身抱住女兒,抱了很久很久,仿佛抱在懷中的是最珍貴的稀世之寶。

方恒放開方以心擡起頭的時候,不意見到夏宇楓以一種夾帶着擔憂的神色望着她,她才發現自己視線竟有些模糊。

方以心卻不疑有他,又跑回房裏畫自己的畫了。

方恒眨眨眼睛把眼淚逼了回去,擠出一個笑容示意自己沒什麽,對方也随之回以一笑,“沒事吧?”

方恒搖搖頭,将白天發生的事告訴了夏宇楓,對方安慰她這只是個別事例。

兩人讨論了一下事故起因,因為官方尚未公布說法,方恒知道的也只是道聽途說和推測,所以沒讨論出結果,但讨論着讨論着方恒倒也不複之前的惆悵。

方恒這才想到問夏宇楓為什麽在這裏,原來夏宇楓買了一套新的蠟筆來送給方以心,方以心愛不釋手,她雖然随了方恒沒什麽藝術天賦,但卻很喜歡畫畫,不論自己所畫的畫能不能入眼。

兩人聊到一半,方以心跑出來找夏宇楓,夏宇楓又被她拖回房間畫畫,方恒立在方以心房間門外看着夏宇楓和方以心,他和方以心在一起的時候看上去更像是一個大男孩,有時會完全不講什麽畫圖技巧地陪着方以心亂塗一氣,然後一大一小齊齊笑起來,方恒看着眼前這個男人,他的眉眼裏都含了笑,看得她心底突然也柔軟了很多。

方恒突然覺得,如果時間停止在這一刻,也很好。

她的內心很矛盾,平心而論,她覺得和他相處很舒服,許多話題聊起來想法很契合,有他在身邊便有很安心的感覺,但無形中她覺得自己和他之間有一種看不見的差距,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抹殺的。

她轉而想到鄭彥青,她曾經慶幸在最好的時間遇到了鄭彥青,而如今想來,或許自己并沒有在對的時間遇到他,又或者說沒有在那個時間遇到對的人。

夏宇楓擡起頭,見到方恒正站在門外若有所思。這些日子以來他直覺方恒有意在避開他,他很難說出具體的事例,方恒沒有挂過他電話或者閉門送客,相反每一通電話她都禮貌地接聽,每一條短信她都周全地回複,但正是這種禮貌周全,讓他反而覺得很疏離。

他沒有辦法問她,更沒有辦法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麽。他與方恒的往來比之前密切,但走得越近,卻好像離她越遠,他們之間似乎豎起了一道屏障,把他隔離在了她的世界之外。

方才見到方恒熱淚盈眶的時候,他是那麽想把她攬在懷中,但是她在見到他的那一刻,卻馬上将自己的脆弱收藏好,給他一個堅強的笑容。

夏宇楓知道方恒的心裏有一個結,但他不知道要怎樣才能解開那個結,不知道怎樣才能跨過那道屏障。

周末的時候方恒如約陪同夏宇楓和他母親去試旗袍,正如袁阿姨所言,夏宇楓母親的身材是極适合着旗袍的,旗袍穿在她身上,竟能穿出二三十年代老上海的味道。

輪到方恒,袁阿姨和趙阿姨讓她轉了兩圈,看來看去覺得還是要改,她們一致評論,“小方啊,你實在太瘦了,多吃一點啊。”

方恒很無奈。

她其實很有自知之明,她知道自己紙板狀的身材并不适合旗袍,而如今将自己的缺點暴露在這麽多雙眼睛之下,她也自覺有些不自在。

但那麽多雙眼睛裏,有一雙不是這麽覺得的。

夏宇楓那一日穿了一身休閑裝,很随意地靠在牆角的桌邊,抱着胸看着不遠處的方恒。

他覺得方恒穿旗袍很漂亮,是那種清麗的氣質,雖然不可否認方恒的長相只是中上而已,但在他的眼裏,這樣的長相,這樣的身材,這樣的氣質,都是剛剛好。

方恒餘光裏瞥見夏宇楓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別過頭,讓自己不去和他的視線相碰撞。她又轉而看看夏母,後者正專注地和趙阿姨聊着手上的旗袍今後要怎麽打理,似乎并沒有注意到夏宇楓的目光,她也算在心底籲出一口氣。

她此刻有一種做賊的感覺,好像中學生早戀害怕被家長發現,她回過頭來又想,才覺得自己很可笑,居然年近三十才來體會早戀的感覺,而自己也根本連戀的資格都沒有。

方恒的旗袍還要再改,夏母的則不用,夏宇楓對此是有些失望的,他很享受看方恒試旗袍,他心底裏希望母親發現旗袍有還需要再改的地方,那麽這樣的機會就還有下一次,可惜母親将旗袍前前後後裏裏外外看了半天,結論是非常滿意。

方恒卻為此感到很慶幸,讓她在群衆的目光裏展現自己的缺點已屬不幸,更不幸的是要把這些缺點展現在夏宇楓和他母親眼裏。即使她自知不會發生什麽,但她總是希望能在夏宇楓的面前把自己所有的缺點收藏起來,雖然對方見到的也已經不少。

——————

火災事故的詳情在後一周周一公布,火災發生的住戶為一群租房,而火災發生是由于群租房中不當使用電器造成。

原因一公布,網上的讨論便沸沸揚揚地進行起來,新聞的标題一致指向群租房的危害,呼籲有關部門整頓。

一時之間網上罵聲四起,有本地居民罵外來務工者群租房影響本地市民生活,危害本地市民的安全,有新移民表示本地居民過分自傲看不起外地人,總而言之是精彩紛呈。

這就是網絡時代,人們都在享用信息快餐,任何消息無論發生在世界的哪一個角落都會以最快的速度傳入人們的眼簾,被大家加以咀嚼。

但快餐便是快享與快忘,沒有人會記得前天吃的快餐有什麽菜。信息也是一樣,等到火勢滅盡,房屋修繕,人們又重新回歸原先的生活,很快讀者也會忘記今天發生過的事,留下的只是本地市民與外來務工者越來越大的矛盾。

方恒正在想着這件事,接到了鄭彥青的電話,對方顯然已經調整好了情緒,不再出言尖刻。他說他願意認回方以心,想要見一見女兒,這個結果雖不說是方恒料定的,但其實也八九不離十,所謂虎毒不食子,更何況現在也不是要他吃了自己的女兒。

方恒和鄭彥青約好周末一起帶方以心去看兒童書畫展,給他們父女一個互相熟悉的機會。

鄭彥青即将重新回到她的生活裏,即使此次扮演的只是她女兒的父親這麽一個角色,卻依然令她有些不安。

她不自覺地想到夏宇楓,想到那一日他和方以心在一起的畫面,想到他那個擔憂的眼神,不安之中泛出一絲苦和一絲甜。

然後她告訴自己不要去想,她怕自己太過依賴于這種甜,她怕這種甜化身為一顆豔麗的罂粟,讓她陷身于明知不能沉迷的誘惑。

而當她真的接到了夏宇楓的電話的時候,她卻有些心虛,雖然她其實不需要心虛。

夏宇楓是為了之前提過的那個法律專稿的事找她的,事情已經過了一段時間,如今再寫應當不會有人刻意去聯想,方恒也覺得是時候着手辦這件事。

方恒開玩笑說幹脆給夏宇楓開個專欄寫個系列專稿,幫助普通市民處理日常生活中的法律知識。夏宇楓卻道,不必開專欄,他們很快會啓動一個法律互助平臺,為的就是同一個目的。

方恒乍聽之下有些驚訝,之前不曾聽他提起過,細問之下才知道是他們一群大學同學一起辦的,她回想之前還有些誤會夏宇楓“損人利己”,隔着電話臉紅了一紅。

末了,兩人又扯了一會兒閑話,夏宇楓提到周末的兒童書畫展,說方以心跟他說起,他可以陪她們一起去。

方恒沒想到方以心會跟夏宇楓說起這件事,想到和鄭彥青已經約好了一起帶女兒去,她頓時不知該怎麽回答。

夏宇楓見電話那頭遲遲沒有回音,便問,“方恒,你還在不在?”

“在。”方恒不回答,是實在因為不知道說些什麽,沒有理由的,她不願意在夏宇楓的面前提到鄭彥青,但想來想去,又覺得也許說了才是最好的,“方以心的爸爸回來了,這周末會一起去。”

如此一來,輪到夏宇楓沉默。

兩人在此時都覺得很尴尬,就這麽拿着電話,聽着對方的呼吸聲。時間就在這樣的沉默中一分一秒過去,直到夏宇楓輕輕說了一句,“那沒什麽事我先挂了。”

夏宇楓挂了電話只覺有些受挫,他一向對自己很有信心,可以說是一個驕傲的人,事實上,他也确實有這個資本,能力強有事業,長相雖不是有多出衆,但也絕對算是周正,至少可以算是優質單身男青年。

他其實覺得自己很莫名,普通人是直接約心儀對象,迂回一點的是走岳母路線,而他要比迂回更迂回,簡直可以說是九轉十八彎才能接近對方多一點點,但即使是這一點點,對方察覺之後迫不及待又往後退。

他以為方恒只是一下子不能接受他,那麽他可以等,他是個有耐心的人,卻不想是這個原因。

方以心的爸爸回來了,自己好像變作了一個多餘的人。他突然對自己沒有了信心,他不知道那個人是怎麽樣的一個人,有多優秀,他也不知道方恒到底對對方還有什麽樣的感情,他只知道他們有一個女兒,單憑這一條,他便永遠無法企及。

他太看不清方恒的态度,如果方恒給他哪怕一點點的肯定,他都會義無反顧,哪怕預見到将來家裏人會反對,這也不是阻止他的理由,只要他認為值得或者對的事,他都會全力以赴。能阻止他的理由只有一個,就是方恒根本沒有那個心思,那麽如果真是這樣,他也自然不會強人所難。

這條路他本來就知道不容易,因為這一通電話,已經變成了一路荊棘,但他确實還不想放棄,無論如何,不嘗試就放棄實在太不像他。

作者有話要說: 給本章定标題的時候想到了張學友的這首老歌,所以把題目定為了--這麽近那麽遠,個人覺得是一首挺好聽的歌。

同類推薦